早晨，我被寒冷冻醒。我半睁开眼，窗外是迷迷蒙蒙的一片白光，我不知道到底是几点钟了。我合上眼，肩头太冷了，我使劲儿拽了拽被子，但被子干脆就滑了下去。我想拉起来，却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清醒了一点，头疼得厉害，一点一点回想起昨夜和葛天文喝酒的情景，可是思维是飘忽的，想着想着就脱离开真实的情形，滑人情节模糊错乱的梦境。我想不起离开饭店的事情，也不知道一路上是怎么回来的。脑子里就像有一片流动的雾。我用鼻子嗅了嗅，想闻到一点儿熟悉的气味，来判断一下睡在哪一个女人家里。但是我一贯很好使的嗅觉居然也失灵了。我能闻到的只是烟蒂的焦油味儿，还有一点纸张的霉味儿。我使劲睁开眼睛，一两秒钟的迟钝之后，我搞明白自己正睡在办公室的破沙发上，身上只剩同事睡午觉盖的一块薄绒毯。
我瑟瑟发着抖，把搭在椅背上的长裤取来穿上，两只肮脏的袜子分别从两个裤管里掉出来，在地上团成两团，像是什么蜕下的壳。我把这两个硬邦邦的壳捡起来，套到脚上，有点心疼自己。一个四张的人了，怎么一不留神过到了这么个份儿上？
口渴，渴得厉害。我把办公桌上昨天的残茶一口气灌了下去，脑子彻底清醒了。我一下子回想起了葛天文昨夜和我说的那个挣钱的法儿。昨夜可真让我们俩着实兴奋了一番，但今天我一想就觉得非常不妥。万一事情发展得并不像我们设想的那样呢？有多少犯罪活动事先都是经过严密策划的，自以为没有任何破绽，最后还不是败露了？我是个本分的人，一向遵纪守法，我可不想做这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说到底，这是诈骗，诈骗是犯法的。我们实在没必要知法犯法，风险太大。我不是一个爱冒险的人，相反我总是远离风险。眼下我确实是很缺钱，但是这种铤而走险的事我还是不想去做。我好不容易建起了目前这份生活，应该说我过得相当幸福。没钱是暂时的，我不能为钱不顾一切。葛天文要干让他自己去干，反正我不干，我还是想过一个公民正当的幸福生活。
看来好人就是有好报，这天一上班我就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我们管发钱的同事让我签字，递给我一个装着两千元的信封，是我们小金库一年一度的分成。真是雪中送碳啊！两千块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就像丰收的果实压弯了枝头。我决定不动这钱，攒下来还给葛天文。
当天唐心虹、谢蓉、王菱、李素素都给我打来了传呼，她们都约我过去，都很迫切。我理解她们的心情。同时也觉得好笑，这些聪明的宝贝儿真是神了，我一有钱她们全知道似的。当然我没钱的时候她们对我也还不错，特别是谢蓉，所以我决定第一个就去看她，还要给咱儿子买样玩具。上回他看楼下小朋友的遥控飞机很着迷，可是遥控飞机实在太贵了，那就给他买个不遥控的吧。可是临近傍晚谢蓉在我呼机上留言，说同事临时与她调班，当晚她要去医院值班，约会只得改期。于是我去了唐心虹。
这个晚上对于我真是一个幸福的夜晚！金莎莎也从她父亲那儿回来了。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过她了，每次她来去匆匆，而我也是一样。我们就像两个星球，由于转速与轨道不同，相遇一次很不容易。升了初中的她我还是头一次见呢，这几个月小姑娘一下子长大了不少，高了，也文静了许多，甚至变得有点儿深沉了。
看见我莎莎有一点儿突然，也许说惊喜更加准确。在妈妈进厨房的时候她向坐在沙发里看晚报的我依偎过来。我像抚摸一个真正的小孩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也同样长长了。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柑桔一般的清香，冲动地想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因为她毕竟大了。我问她琴还学着吗？她点点头，吱溜一下就从我身边溜走了。妈妈从厨房里箭步如飞地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锅。
就从这一刻起唐心虹的抱怨不绝于耳。好在这一天我的心情特别好，所以对她的抱怨甚至还能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唐心虹不断地从厨房到客厅来来回回走动，每次手里都换了不同的道具，一会儿是一块抹布，一会儿是一把豆角，今天她真像是一个勤快的主妇，贤妻良母。她手里忙碌无比，嘴里滔滔不绝，向我诉说她最后一次去办公室的经过。我例行倾听，例行应答，耳朵却拐了弯儿伸到莎莎的小房间里，想知道我的小妞儿正一个人在做什么。唐心虹一直在说，说老实话，她没讲之前我就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了，不会有任何新内容。我突然觉得这多像我跟冬梅那会儿啊！原来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或者时间并不算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味道就一个样儿了。好在这会儿有莎莎，假如没有这么一个可人的小人儿，我几乎想不出这个家对我还有什么吸引力。
这个隐秘的念头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我很快就回到现实中来，因为我听到唐心虹说：我已经跟他们全讲清楚了，我再不去上班了，我已经忍受得太久了。他们愿意怎么算怎么算吧，旷工、退休、下岗，我全不在乎，我就是不去了，看能把我怎么样吧？
我一只胳膊抱在胸前，一只胳膊托着下巴，像一个深刻的丈夫一样在屋里转了一圈重新坐回到沙发里，啥也没说。我说什么呢？事已至此。而唐心虹这会儿脱下了做饭的围裙和发罩正站在穿衣镜前一下一下地刷头发，没事人儿一个。我真后悔一脚踏进了这样一个陷阱。我当然不能说现在我自顾不暇，我还怎么顾上你？作为一个男人，我永远不会这么说的。我心里从来十分清楚，当你接管了一个女人的感情，其实你也就等于接管了她的生活，尤其是唐心虹这样一类女人。对心爱的女人不负责任我做不到，这也是我做人的一个原则。所以，现在我是悔之晚矣。
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超市购物。
是妈妈的提议，但小妮子非常喜欢。妈妈走在前面，被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小妮子和我推着购物车慢吞吞走在后面。她给我讲起了她崭新的中学校园生活。她说他们的班主任是一个正统古板的女人，有一次她给全班讲礼仪时说：进屋后男生要帮女生脱衣服，出去时再帮她们穿起来。全班笑得哗哗的，像海浪一样，可班主任一点不知道他们笑什么，还冲他们发火。莎莎还说班上同学上课相互写纸条，女生给女生写都是亲爱的，、我好想你啊，还有在有月亮的晚上，在小河边在树林里什么什么，男女生相互写的全是战斗到底、绝不饶恕一类的话，留的都是卡通动物的名字，要不就是电脑游戏里的人名，老师发现收去了也弄不明白。我的小仙女说这些的时候得意极了，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就像玫瑰花瓣儿一样。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写？
她说：好玩呗。想一想又说，青春冲动。我哈哈大笑。
妈妈在前面转过身来，催我们快点儿跟上。
唐心虹倒真是一个潇洒的主儿，买起东西来还跟以往一样大手大脚。她简直是见什么就往购物车里放什么，尤其是新上的货、电视里刚放过广告的、包装看着亮眼的，更是有一样拣一样。她是享受惯的，在物质生活方面尽管还没到李素素那种铺张讲究的程度，也绝不是省油的灯。当我推着满满一大车的袋装肉、盒装鱼、冷冻鸡、速冻水饺、鲜鸡蛋、鲜牛奶、矿泉水、可口可乐、炸薯片、夹心饼干、巧克力加上洗发水、沐浴液、晚霜、日霜、防晒霜、牙膏、手纸、卫生巾，还有油盐酱醋蔬菜水果什么的，我心里真有点不堪重负。而转到超市边上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时装精品店，当她等着我为她挑中的那些可有可无、价格贵得邪乎的情趣内衣付账时，我顿时就脊背冒汗肚子隐隐作痛，浑身一阵一阵涌过快要虚脱的感觉。
唐心虹是一点不懂得量人为出的，尽管她已经打算好不再去上班了，她对金钱却没有另一番打算，还保持着天真无邪的赤子之心，一点儿算计也没有。凡事她不操心，真要我的好了。
莎莎这一段父亲出差，住在妈妈这儿，所以我尽可能每天回去。我知道她心里有我，我不能让孩子失望。而且，可能我比她依恋我更依恋她，这点我对谁也不能说。比起这种甜蜜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一般的感情，多花点钱不算什么，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每天晚饭后到睡觉前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我主动辅导莎莎做功课，这在妈妈实在是求之不得。她乐得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一集不落地看电视连续剧。而我和女儿也正好有了无须借日的一次次静悄悄、小小的恣情纵意。小姑娘在写作业之中和之后会不时地向我撒娇，碰到实在搞不懂的难题，她会要我坐在她的椅子上给她讲解，而她坐在我腿上。我尽心尽责地帮她解题，同时因阵阵涌起的激情而感到头晕，很想避开她。
她却一直在得寸进尺，这一点像极了她的母亲。现在小宝贝敢很随意地亲吻我的脸，就像我是她的亲生父亲。有时她把嘴唇直接对准我的嘴唇，再不必借助日香糖。她像小鸟一样飞快地啄我一下甚至一下一下地啄我，非常地孩子气，跟成年人很不一样。这也提醒着我她还是一个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成年人的理智让我还不至侵犯一个儿童的贞洁。教们让这种暖昧的亲爱举动带着游戏的色彩，这一点上我们两个都是无师自通，而我的小莎莎更是极具天赋。有一天妈妈好像有了一点察觉，就在我们一起复习功课的时候，突然推开门闯了进来。当时我跟莎莎正逗着玩儿，她从后面抱住了我。妈妈进来我们都吓了一跳，因为她绷紧的面部表情就像抓住了什么把柄。没想到我的小妮子沉着极了，她没有被人捉住短儿似地停住动作，相反，她任性地一直爬到我的背上，孩子气地让我背着她。
不要闹！最后妈妈只好这样说了一句。然后退出去，继续看她的电视连续剧。
妈妈走后，小妮子不肯做作业了，要求休息一下。她要我跟她一起玩脑筋急转弯。
她问我：女孩子为什么爱哭？
她的娇憨和一半是故作的天真之态让我心荡神迷。
为什么呢？我装出苦思冥想，小仙女开心极了。一她的小模样真是妩媚。
因为最能打动男孩子的心。我的小精灵手握铅笔在作业本上写了一行字：我想嫁给你！我很震动，但我仍然只把它当成玩笑。我也写了一行字：等你长大！
然后我们把这些字一个一个擦掉，惟恐妈妈看到。我们相视而笑，又嘻嘻哈哈的。
第二天莎莎上学之后就再没回来。傍晚我到楼下等她，等回来的却是妈妈。
唐心虹从农贸市场满载而归，她把手里的两个大兜子递给我，一句也没提孩子。我和她一起上楼。做晚饭的时候女才说：今天做两个人的饭就够了。
我的小乖乖又回她父亲那儿去了。
没有孩子在身边唐心虹自己就成了孩子，她依偎到我能怀里，也不问问我是否乐意。她倒是心情极好，我看她自从主动下岗之后是越来越好了，轻松愉快，没有心事。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为生活焦虑过，她还是那样挥金如土，而且没心没肺。有的时候她简直就把我当成大款了。这会儿她又聊邀了她畅游过东南亚三国的麻友们正在计划欧洲八国游，她一点也不掩饰她热辣辣的嫉妒。
她对我说：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去外面转转？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机会到国外去度一次蜜月，当然撮好是去巴黎。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只能置若罔闻。你想，如果我不是假装听不见，我又能怎样？结婚和花大钱都是我目前做不到的，我确实无能为力，尽管她是个美人也不行。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有它自成一套的法则，我也不能破坏常规。一想想吧，其实我也很不容易，实际上也很身不由己呵。我不敢说我的这种生活方式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我至少可以深有体会地说一句：为爱付出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为了全局我一样需要经常性地牺牲自己的一部分欲望。尤其当你爱得太多，你很难面面俱到，你肯定会感到入不敷出，会感到力不从心。所以说，爱是需要能力的，包括能弄到大笔大笔金钱的能力。
清晨我走出唐心虹家门的时候备感轻快，至少有一段时间我不会再回来了。
32
在一些冗长无趣的午后以及黄昏，我习惯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有这样一个想法，就像人过中年普遍都会发胖一样，感情也一样随着时间会增加自重，不再像最初那样轻盈飘逸，如烟如雾，转眼会变得如铁如石，从天上坠落回人间，缠绵温柔成了柴米油盐，你恩我爱成了由你买单，真是不堪重负！
尽管我跟这些女人们过的只是感情生活不是婚姻生活，但是我跟她们的关系也一样不可避免地Ft趋实际。缺钱是我眼下最为头疼的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地影响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我说过我这个人对钱不是非常看重，原来和冬梅的时候她愿意怎么花我都是由着她怎么花的，家里所有的存款也都由她掌管。要说起来也有点儿不可思议，那会儿我还在学校做会计，但家里有多少钱我还真不知道，我从不过问。和冬梅还不错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开玩笑，她问我如果她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怎么办？记得我回答她：假如他肯把所有存款都挂在你名下，那我就祝贺你呗！结果，嗨，她真找了别人了。只不过她的运气可没那么好。前两个月我们在西单碰到，站在马路边上聊了会儿。她告诉我她已经结婚半年了，我当然得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关心关心嘛。她说好啊，但还是流露出那么点儿欲说还休的意思。我相当敏感，立刻就捕捉住了她的情绪。
我说：你就别扛着了，跟我还不说真话？
她眼圈儿马上红了，说：我有的时候想想我也是作死。走到这一步，也不说别的了，别的跟他就那样，就是家里的钱全由他把着，我发了工资奖金都得交给他，连三八节发的一百块过节费他也不放过。我要花再上他那儿去领。不交给他就跟你急呀，一天一天都没好日子过！我是使惯钱的人，你知道的。原来大手大脚的时候你也从来没查过我的账。现在受这个罪，是我活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