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剩一点可说的。大约在上个月吧，我在大街上邂逅了我的小仙女金莎莎。她穿着紫红色的校服背带裙，应该是放学回家吧，骑在自行车上，和另外四个女中学生一字儿排开，她们擦得锃亮的自行车钢圈儿在洒满夕阳的大马路上闪闪发光。她也看见了我，十分之一秒的犹豫，她刹住车，一只脚从踏板上跳下来，蹬在马路边上。她冲我羞怯地一笑，头发一下都拂到了脸上。我看着她把挡住眼睛的头发向两侧拢去，动作里已经透出一点少女的成熟。这让我相当吃惊。这真是太不一般了，我的小精灵已经悄悄长大了。我不记得跟她说了些什么了，应该是最最普通的一些话。而就在那一刻，我的心被遗憾、痛苦、怅惘、委屈等等击中。我只记得我目送她踩动脚踏飞快地追上同学，手上还留着她自行车扶手的清凉。她加入到她们之间，和她们一样，成了普普通通的中学生，成了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我望着她跟她们一起在宽阔的马路上一字儿排开，迤逦而去，闪闪发亮。我连她的手也没有拉一下。
43
当晚，我在日记里记下了和小莎莎的相遇，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吧？难道还会有最后第二次、最后第三次？我不抱那样的希望。我的一颗心又冷又灰，胸膛里回荡着最后的咏叹。可惜我手边都没有一帧你的小照。曾经有过那么多次的机会，任意一次都是可以的，也许还会带出甜蜜的小片断在这个心碎的时候仍然可以回忆。可是我当时竟然没有想起！女儿啊，你是我心中最后的一片绿叶！终日的头痛搅得人不安，但我必须忍耐。我记的日子已经乱了。大约是1999年10月15日。不要以为我还能继续写下去。心脏，大脑一一切。金莎莎，金莎莎，金莎莎，金莎莎，金莎莎，金莎莎，金莎莎，金莎莎，金莎莎。
另一件事说出来更让我痛心疾首。
我深深爱着的王菱也在几天前离我而去了。听李素素说，王菱是跟一个生意人去了澳大利亚，她好像很快就要嫁给他。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甚至都不对我说一声。她跟我可从来都是推心置腹的啊！我知道她一心想过那种悠闲富有的贵族化生活，现在她总算是如愿以偿了，看来我只有祝贺她了。可是，她考虑没考虑到我的感情？她在跟我肌肤相贴、耳鬓厮磨之后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就挽着另一个男人的胳膊登上了波音747，甚至都没让我目送她妖娆袅娜的身影，她的柔软若风中杨柳的腰肢就这么一去不复返地永远离开了我的怀抱。
因此我恨那些有钱人，也恨自己不是一个有钱人；我也恨女人纷纷扑向了金钱，而让爱情自生自灭。这真是一个不讲爱情的时代，她们在我辛苦的旁边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就弃我而去，弃我的爱情而去，如弃敝屣。她们是残忍的，她们是自私的，她们也是恶毒的。她们没有未来只有今天，没有别人只有自己，没有情感只有享乐。我邀么一个内心炽热、无比钟情的人，我深知我不是她们的对手。我的心就这样碎裂了。尤其是深夜独自一人的时候，我能听见那些碎片坠地发出的清脆的回响。
以前我不肯承认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现在我觉得应该面对现实。尽管我生活在众多女人当中，但我不能在真正意义上对她们中任何一个人忠贞不二，所以，我不可能与我所爱的女人真正地心心相印。我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完整的生活。想一想我倒确实是在为女人们活着，我知道我在女人的眼睛里又英俊又迷人，什么浪漫、温柔、体贴、大度、豪爽、风趣、幽默、善解人意、急人所急等等优良品质在我这儿统统具备，用一句女人形容我的话说，我天生就是为女人而生的。这也成了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为她们做那么多的动力，而且无论得到还是付出，在我这儿都同样充满了乐趣。可是这显然是一种得不到回报的付出！如今我揣着一颗受伤的心，面对着一份爱情水土般流失而支离破碎的生活。好在我们总是一边发现一边遗忘，就像一边嗑瓜子一边吐掉瓜子皮一样，所有一时之痛都能随着时间流逝而过去。我也从我所爱的女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拿得起、放得下。所以我尽管心碎，仍能生活，而且还能比较好地生活。另一方面，我尽可能让最最琐碎具体的生活细节充满我的生活，占满我的时间和内心，以此来治疗创痛，加速遗忘，让我自己尽快忘掉唐心虹、王菱（提起这些温暖性感的名字我是多么痛苦）这些我曾深深爱过的情人和她们对我的负心。
但是，实际上却并没有如此轻松。其实人都是不超脱的，尤其是当一件事落到自己头上。虽然我还是穿街过巷去赶一个又一个的约会，可是有时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这究竟有何意义？意义何在？经历了那么多女人，加上遭遇了那些是是非非，说实话，我心里对女人的欲望刹不住车地在淡下去。已经有不止一次我突然丧失了性趣，情况从没有过的尴尬。我对自己的性能力向来是引以为傲的，它就像一件性能良好的家用电器，一贯可靠。可是现在发现最可靠的东西也有靠不住的时候。这件事发生得让我万分狼狈，危机感就像枯树失火那样腾地就起来了。别人可以用种种理由回避谈性，对我这可实在是一个回避不掉的事情。假如没有了性的支撑，我的生活马上就会全面坍塌，毁于一旦。好在它时好时坏，总算没有给我造成灭顶之灾。
但是那种恐惧，那种巨大的心理压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我在最最孤独的日子里，好几次一个人乘地铁去了西郊，独自登上香山。北京城尽收眼底。我身边经过的登山者也跟我一样站下来向城里眺望。我在心里猜测他们会看到什么，是树木、高楼、公路、河流、桥梁，还是城市上空那片幕布一般厚重的灰蒙蒙的天空？也许有的人看到的是北京城今非昔比的建设成就，花费巨资的由水泥、钢筋、玻璃堆砌起来的巨大建筑物，裤腰带一样的环型道路，灯红酒绿让人神经兴奋的XX中心、XX广场和XX饭店？有学问的也许会看到博物馆、高校、研究机构、高科技产品交易市场等等，我相信我看到的肯定跟他们不一样，肯定不同于他们所有的人。远处的北京城对于我是浪漫和激动人心的，是令人爱怜到内心有一阵一阵的震动感的，远比我生活在其间更加浪漫，更加激动人心，更加让人喜爱。站在山顶上，站在这些陌生人当中，我看到的是我的情人们所在的区域，所有那些街道、楼群、房屋和室内的一切，都像海市蜃楼那样逼真，在我的眼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如果我的每一个恋人都用一盏点亮的灯来代表，那北京的八个区就全亮起来了，璀璨一片。但这种隐秘的欣喜稍纵即逝。我的思绪又落回到现实当中。现实的力量无比巨大，像冰冷的钢铁一样压向我，它们迅速变成了坚固的栅栏，把我围困其间，我无法脱身。即使面对如此空阔的自然，我也同样能够感觉到那种来自生活内部的紧逼和压迫，无助而无奈。大山苍茫。草树苍茫。我心苍茫。
暮色开始像水一样淹上来了，我该下山了。坐中巴，倒地铁，回到那个被二氧化硫和悬浮颗粒物严重污染了的城市，回到已让我心存畏惧的生活当中。
44
有一个现象有点儿意思，在我没有开始这种生活方式以前，说句不害臊的话，我对那些丰乳肥臀、楚楚动人的女人总是垂涎三尺，我的梦里也经常充斥着女人美妙或者粗俗的肉体，即使睡着了也不放过和那些女人纠缠不清。而当真正接触过众多的女性之后，我的心反倒静下来了。现在我是真正可以做到心平气和地面对女人，和女人一起过过小日子。一起分享分享那些最普通最平凡的日常生活的快乐。我变得喜欢收拾屋子，喜欢整理衣柜，还喜欢买菜做饭，这在从前对我来说完全是不可思议的。
比如昨天，谢蓉提出想在家里吃一次烧烤，我赶紧骑上车去了农贸市场。在那里我流连忘返，从青菜看到萝卜，从乌鸡看到乌鱼，从猪肉看到牛肉，一摊一档精挑细拣。回到家吃过晚饭，我一直忙到十二点还没睡。我把黄鳝杀了片好，用白兰地把大虾炝上，牛肉、排骨、鸡翅分别切好，每一块方方正正大小适中，又用精盐、料酒、葱、姜、蒜腩好，连蘑菇、西葫芦、青椒、土豆、洋葱都洗尽备好，最后一样一样包上保鲜膜在冰箱不同的冷冻抽屉里收好。我知道今天一天都没空，如果到家再弄，免不了手忙脚乱。
做这些家里的事情我总是心情很好，就像在天气晴好、空气湿润的早晨走出门去那么愉快。我从来不会因为做多了家务而迁怒于人，更不会因为自己扎上围裙就要把一家老小支使得团团转。那些毛病我都没有。所以女人都说跟我在一起轻松、舒服。我在做这些的时候谢蓉就在厅里靠着沙发舒舒服服地看电视连续剧，看得有趣就一个人嗬嗬嗬地傻乐，还跑过来讲给我听。这一点她跟我前妻冬梅真是如出一辙，好在我改变了，现在我一点也不烦女人看那种哭哭笑笑胡扯八道的玩艺儿了，她看她的吧，总比她出去找第三者或者当第三者强吧？再说这也是丰富文化和精神生活，也是精神文明的一部分。其实主要还在于我对家庭的态度与以往不一样了，我的心态平和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更爱家宜家了。等我忙完手头的活儿，谢蓉已经躺在沙发里睡着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真像一个睡美人，睡着的模样比她醒着时还美，脸儿白白的，睫毛卷卷的，身体修长而饱满。我忍不住蹲在她身边，静静地观赏她。那一刻，我的心里就像正午阳光下的草地那样温暖和柔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