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元旦清晨。
早晨的空气清新冰冷,无忧脱下黑色大衣,低头向脚下望去。20层高的大楼下面,圣何塞市中心金融区的街道上,人群川流不息,蚂蚁般乱哄哄爬动。
晕乎乎的,被冬日清凛的风一吹,他宿醉未消,有一种想吐的冲动。终于没有忍住,吐了一地。有生来头一回,他感到父母完全给自己起错了名字。
“无忧?什么无忧?!简直太可笑了!一辈子已经毁了的人,还谈什么无忧无虑?他们完全没有考虑到真正的人生,怎么可能没有烦恼?!”
他掏出手机,“云妮,对不起,这么早给你打电话。没事,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他沉默地倾听了一会儿,说声“再见”,挂上了电话。
云妮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电话,越想越不对头,回拨无忧的手机,对方却是忙音。
她急忙打电话给成浩,也是忙音。
过了5分钟,她的电话又响了。
传来成浩的疾呼声,“快!现在马上到市中心金融大楼去!他要自杀!他要跳楼!”
云妮脑子“嗡”的一声,她放下电话,连外套也没来得及穿,急忙跑出公寓大楼,直奔市中心。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911紧急求救,接着又打电话给还在熟睡的明月。
金融大楼下,迎面遇上急急忙忙奔跑而来的成浩,只见他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他们两个人冲进大楼电梯,直升顶层。
泪水模糊的无忧,一脸沮丧地蜷缩在天台边缘,双脚吊在半空中。
“不要!无忧!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做!求求你,回来!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商量!大家一定会帮你的!”云妮声音颤抖,全身抖个不停,无法镇静。她不敢相信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竟然要在自己面前自杀,结束宝贵的生命。
“你这个笨蛋!胆小鬼!这算是什么举动?一死了之,就可以逃避责任了吗?你的父母呢?我们呢?这20多年的人生,什么也不是吗?一点意义也没有吗?”成浩极为愤怒,一个箭步冲上前,质问无忧。
无忧双手掩面,痛哭失声,“我知道我不是好东西,我混帐!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你究竟欠了证券行多少钱?我们可以想办法!我们这么多人,一定会有办法的!”云妮声嘶力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可能的,你们谁也帮不了我!50万美元!没有人帮得了我!”无忧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天台的门再次打开,冲进来身上还穿着睡衣的明月,她的身后是田森和菲菲。大家惊惧地睁大眼睛,望着看起来完全陌生的精神崩溃的无忧。
无忧大喊道,“你们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要跳了!”
田森反而冲上前去,“慢着!我先跳,你再跳!”声音嘶哑,像一头爆发的野兽。
在场所有的人都吓呆了。有一个无忧还不够?怎么田森也要自杀?!
无忧呆滞地看着田森脱下外套扔到一边,爬到他的身边,和自己一样,把脚吊在空中,一脸不在乎地望着自己。
你要干什么?”无忧愕然地瞪大眼睛看着田森。
“我们一起死吧,黄泉路上做个伴!我前天刚刚被公司裁员,眼看到手的绿卡飞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而现在各大公司都在疯狂裁员,想找工作?不是做梦吗?!我的美国梦算是破灭了,我也是一无所有的人。”田森冷冷地以讥讽的语调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而自己只是个愤世嫉俗的旁观者。
“可是,你跟我不一样。”无忧嘴角蠕动着,想要说服田森似的。
“有什么不一样,反正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田森继续冰冷地说下去。
无忧还想说些什么,猛然被田森抱住双腿,其他人一拥而上,硬是将他拖回到安全的平地上。
“你这个大笨蛋!”田森打了他一耳光,还不解恨,又给了他一耳光。
无忧不再哭了,茫然地看着周围一众好友的关切忧愁和受到惊吓的面孔,抱住成浩,紧紧咬着牙关,没有说一句话。
楼下警笛大作,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察一脚踢开天台的门冲上来,见险情已经解除,大松了一口气。
无忧这时才红着眼睛道歉,“对不起。”
成浩摇摇头,大家围着无忧,伸出手给他安慰。
1月个后,一群好友在云妮和明月的公寓中庆祝农历新年的到来。
“干杯!为我们都还活着!”无忧泪光闪闪,其他人举杯无语,一口干掉。
他实在是幸运的,同公司上层商量的结果,公司同意借钱给他渡过难关,他则留在公司工作,直到还清债务。无忧感激涕零,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工作。虽然大概还需要许多年才能偿还债务,但总算是条活路。
成浩向大家报告的全是坏消息:退租的网络公司越来越多,空置的办公楼越来越多,遭到解雇的人越来越多。由于许多人离开硅谷,前一阵子还炙手可热的公寓楼,现时纷纷降价求租。对此大家无动于衷,近来听到的坏消息实在太多,早已经麻木不仁了。
“现在的情况,对我们这类新生的小公司糟透了!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实在不行,只好暂时解散。”成浩对未来的预测自然也是悲观的。
“报纸上说硅谷正处于‘轻微衰退’的阶段,情况会好转的。”田森依然乐观。
“但愿如此,我们经不起更多打击了。”菲菲愁眉苦脸,“前些天,我们公司的杰森付不出车子贷款,只开了3个月的宝马新车被销售商拖走,他当着全公司人的面,哭得很伤心。真可怕!他的房子也因为付不出贷款,被银行没收了。都是因为借证券行的钱炒股票!”
明月听得一阵心惊,事情远比想象的更加糟糕。她惶恐地看了一眼凝神细听的东舟,他没有向她看过来,正低着头沉思。
这次股灾没有伤及东舟一家。二叔景录及时抛出了手边的股票,奶奶持有的多是国债,也没有受到损失。二叔的公司可能会裁员,但是景录并不担心,他们家底还算厚。多亏见多识广的奶奶,经历过不少次经济衰退,未雨绸缪,早就有所防备。
可是,东舟并没有这些经历,硅谷如此突然巨大的转变,令他不知所措。前一天还是九九艳阳天,后一天就变成一十八层地狱。东舟只觉得眼前漆黑,看不到一丝曙光。
“目前硅谷刮起了一股裁员风,今年1月硅谷所在的圣塔克拉拉县的失业率已从去年底的1.3%上升到1.6%。英特尔公司表示,它将在今年推行大规模减员削支计划,拟裁员5.9%,即裁减5000人。其他几家著名计算机和网络公司也纷纷宣布了裁员计划,思科公司表示将裁员16%,裁减8000人;惠普将裁员5000人……,从去年3月以来,纳斯达克已经下跌了66%,从原来的5000点降到2000点。”
景录放下《新闻周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东舟,“你看了吗?”
东舟无动于衷地点点头,“你不是说对我们家没有影响吗?你和奶奶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我不是也有绿卡,根本不用担心身份的问题吗?”
景录打量着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的东舟,“即便不会影响到我们,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毕竟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我们身边。”
东舟“啪”的一声关上电视,“好了,二叔!就算是这样,我们又能做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可怜人失去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签证,美国梦一夜成空,有的人甚至走上自杀的路!我们帮不了他们!既然帮不了,就不要假惺惺地表现你那没用的同情心。”
景录看着东舟愤愤地走出客厅,“是吗?假惺惺?没用的同情心?”他喃喃自语,脸上现出悲哀的神情。
东舟回到卧室,呆呆地坐在书桌前。成立才几个月的公司被迫结束营业,梦想彻底破灭。大家一天到晚忙碌奔波找新工作,极少见面。空气中充满不安与惶惑,对于无法预知的未来,他们不再有幻想和憧憬。
在身份危机和工作危机的双重打击下,一向坚强成熟的成浩,也难展欢颜。幸亏菲菲始终如一,不断给他鼓励。
田森很快找到一家小型高科技公司,当上了小主管。这是通过职业介绍所找到的工作,先是被拿走不菲的介绍费,每月还要被另扣去一大笔固定抽成。由于是家小公司,即使答应帮他申办绿卡,也必须个人负担昂贵的申办费用。
和无忧一样,不满30岁的他们,头发中就已经出现了丝丝缕缕触目惊心的白发。东舟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一向好打抱不平的他,为朋友可以不顾一切的他,此时没有一点办法。
虽说还是照样上学,但没有希望的日子无论如何总打不起精神。上英文写作课,老师布置的作业也索然无味,尽是些“论什么是成功”,“欺骗是对的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之类的题目。依例是三段论式的写法,开头中间结尾,穿凿附会三五个例证为什么欺骗是应该的还是不应该的。东舟厌倦地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心里想哪来那么多的例子可以举,更不用说还要以身边人为例。
结果是他把所有的作文都写成一个模式:
“我的朋友比利,欺骗撒谎,自食其果,以死告终。”
或是“我的朋友杰夫,不用功读书,一事无成,最后只好一死了之。”
或是“成功就是面对真实的自己,我的朋友詹姆,自以为是超人,不断挑战极限,以致心力交瘁而亡。”
一天课后,英文写作课的斯考特教授叫住东舟,“我想和你讨论一下你最近的作文。”
东舟心想,“终于还是被逮住了。”
他无奈地坐下,等着斯考特的宣判。
斯考特教授年过40,长相严厉,却是个十分温和耐心的人。凡是有学生请教问题,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详尽解释,所以深受欢迎。东舟曾经是课堂上最活跃的学生之一,现在的状态让她有些不解。
她把东舟所有的作业拿出来,摊开放在东舟面前。东舟看着作文纸上一个又一个红色的问号和惊叹号,它们紧跟着他“精彩绝伦”的例证。
“他死了,他也死了,大家都死了!只有一个结局吗?生活中不全都是死亡吧?你的朋友真倒霉,全都被你宣布死亡了!我真替他们惋惜。”斯考特教授半开玩笑地说道。
东舟被她的幽默打动,耸耸肩,略微放松了些。
这个典型的美国式肢体语言引起了斯考特教授的感慨。全世界的青少年都越来越相似:喝可乐,听英文流行歌曲,看美国电影。就连思维方式乃至表达方式也彼此雷同。反倒是年长的一辈人,身上还保留些许本土文化的影响力。如今越来越多亚洲青少年涌入并渐渐沉靡于美国文化中。他们活泼外向敢做敢为,不再是20年前亚洲人刻板和不苟言笑的形象。但是,青少年情绪易波动,经不起挫折也是常见病。眼前这个东舟,看来正处在低潮期。
为什么都死了?东舟无言以对。
斯考特教授笑眯眯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认为死亡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吗?当一个人遇到困难时,只能选择死亡?没有别的办法和出路吗?”
东舟一震,明白教授的意思了。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艰难地咽下唾沫,“当然不是,死亡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可是……”
“可是你暂时找不到别的解决办法,是不是?”斯考特教授的微笑看起来愈加温柔了,她抬起头看看窗外的蓝天,沉默了片刻。
“何必一定要有答案?当你找不到答案的时候,放下问题,不去想它。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耐心等待,让时间来回答一切。”
东舟迷惑不解地望着斯考特教授,“这就是办法?等待?”
“是的,就目前情况而言,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