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一个巨大空旷的停车场上,云妮坐在自己新买的二手丰田花冠车里发呆。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云妮吓了一跳。是菲力?她向车外看去,菲力正在不远处一座办公楼前向她招手。
“不要紧张!我们不是排练过了吗?你一定能通过的!”菲力安慰她。
还没有毕业,菲力就已经找到了工作。是一家位于圣克拉拉市的高科技公司,虽然不是大公司,福利待遇却颇好。菲力把正在找工作的云妮推荐给这家公司。
云妮惊讶地看到,菲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全身标准的办公室着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不再是那个忧郁压抑的大学生,而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年轻白领。
“你一个工程师,平常上班有必要穿得这么隆重吗?”云妮忘了自己的担忧,开起菲力的玩笑。
在硅谷,电脑工程师们的穿戴历来随心所欲。只要写出来的程序好用,那你怕脚上拖鞋,身上一件烂夹克,甚至头发不梳脸不洗也没有人过问。
“现在什么年头?裁员比招工多几倍的年头,不这样怎么行?不然下一个被裁员的就是你!而留下来的绝对是那个比你多穿一件正经衬衫的人,虽然他的工作能力可能比你差很多。”
云妮看看自己身上的正式套装,暗自庆幸。
面试完毕,她找到菲力,两人一同去吃午饭。
“亚洲女孩真傻!我说在美国约会,大家都是对半负担费用的,她就真的信了!我只付自己的费用,却可以享受免费的女伴,这种约会太棒了!”
“没错!‘美国生活方式’这几个字神奇无比!为我们省了多少费用!凡是她们跟我们争执的时候,只要亮出这几个字,告诉她们‘我们美国人一直都是这么思考生活的’,马上就平息纷争。简直是太妙了!”
茶水间肆无忌惮的谈话传过来,菲力脸涨得通红,“别听他们的!并非每个美国男人都这样。”
云妮摇摇头,径直走到茶水间。那两人见有人进来,马上改谈其他话题。
云妮神态自若地边倒咖啡,边自言自语似地说,“有些亚洲女孩真笨!宁愿跟‘Loser’约会,也不愿意跟温柔顾家的亚洲男人约会。真令人费解!”
Loser,在美国英语中,可算是一个稍微严重的攻击性名词。不入流的人,生性乏味而不受欢迎的人,没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都有可能被称为“失败的人”。
云妮瞥了一眼那两个人,看到对方脸上悻悻的神情,这才微笑着走出茶水间。
“你们亚洲人还是比较喜欢找亚洲人恋爱结婚,不是吗?文化背景相同,语言也相同,在一起会感到更加舒服,不用担心文化不同而引起误解,也不用费尽心思向对方解释自己的想法。”菲力直言不讳指出问题的关键。
云妮无法否认。
在大多数美国人眼里,亚洲人好像统统是一个国家的。而亚洲人如中国人、日本人与韩国人、越南人之间通婚也较常见,相似的文化背景确实是重要因素。
两人漫步在公司附近的街头,微风阵阵,送来暮春的一缕寒意。
“读过《漂亮者生存》那本书吗?在多元文化的环境中,人们倾向于寻求和自己外表相似,但本质和自己稍有不同的伴侣。这就是欧洲人之间通婚比率较高的原因,亚洲人之间通婚也是同样道理。”云妮补充道。
“所以,还是不要喜欢任何一个亚洲女孩的好!反正她真正喜欢的,还是亚洲男人。”菲力遗憾地说。
云妮叹了口气,“未必如此!”她侧着脸,转过身来仔细打量菲力。
菲力不好意思地看看她,“怎么了?”
“做同学这么久,还没有认真看过你。你的头发真好看,像麦草般金黄。眼睛是湛蓝大海一样的颜色,很纯净。你自己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这些?”云妮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令菲力更加羞涩。
“又拿我开玩笑。”菲力把脸扭到一边。
云妮更加来劲,凑上去用手肘推搡着菲力,“难道不是吗?你长得真好看咧!”菲力低着头傻笑。两个人好像都变成了一年级小学生,玩着游戏。
菲力猛地一回头,想说“不要闹了!”却不料云妮凑上来,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闹了个大红脸。
“嗨!看呀,好漂亮的肥皂泡!”云妮打破尴尬,指着路边一个正拼命吹肥皂泡的小孩子。
轻盈的肥皂泡一串串随风飘来,闪烁着七彩的光芒,围绕在两人身边,像童话世界一般绚丽。
东舟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菲力好奇地看他切菜配菜,“要做咖喱饭?这个你也会做?明月真幸福,有你这样一个男朋友!”菲力语调里流露出由衷的佩服。
东舟不好意思了,“我只会做饭而已,这样就算是合格?”
四人聚在明月和云妮的公寓中,吃着热乎乎的咖喱饭,喝着可乐,庆祝云妮找到工作。
明月发现,云妮和菲力比以前要活跃许多。两个人大概是因为即将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缘故,不断地热烈讨论着公司的产品与开发研究项目。
饭后,东舟站在明月房间的窗前,凝望着沉沉夜色,慢慢品味着她调制的手磨咖啡。
“你每个星期天都到哪里去?作些什么?每次想约你星期天见面,你总是找借口推开我。”东舟忽然对明月说。
“你有事瞒着我。”东舟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我不介意,是因为相信你真的喜欢我,希望你有一天能鼓起勇气,告诉我你心底的烦恼。你可以信赖我,相信我也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明月的眼睛一点点地湿润,她有些哽咽。
“真的吗?你很想知道吗?这个星期天跟我一起去,你就会知道了。”
星期天的早上,明月在轻轨火车站台前,等来了东舟。
两人一言不发上了火车。两个小时后,东舟迷惑地站在一个白色大木牌前,他仔细地端详这块门牌——旧金山幸运疗养院。
明月平静地走进疗养院,东舟疑惑地跟在后面。穿过绿茵茵的草坪,越过雪白的矮篱笆栅栏,在旧金山夏天的寒风中,他看到草坪尽头的长椅上坐着许多神情恍惚的人。
明月朝着其中一个人走去。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妇女,年纪和二叔景录差不多,神情中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奇异。
东舟看着明月直接走到那女人身边坐下,拿出苹果削皮喂她吃,还拿出中文报纸念给她听。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不动,明月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东舟不再存在。她冲那中年女人微笑,说着笑话,逗她开心。但是,明月的视线,就是不肯向东舟望过来,草坪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东舟无法触碰到原来那个他早已熟悉的明月。
他猛然醒悟,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疗养院,这是一个私家精神病院,而明月身边的中年女人,那奇怪的表情,正是不折不扣精神病患者的表情——茫然和不合时宜的微笑,一种无法有效控制自己面部肌肉的奇怪微笑。
东舟走了过去,明月表情复杂地望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惊讶和逃避。但意外的是,这些表情并没有出现。
东舟很平静,拿起明月手中削到一半的苹果,“你来念报纸,我削苹果。”
明月迟疑地举起报纸,一边略有些不连贯地念着报纸,一边带着陌生的表情望着东舟。他慢慢地用心地转动小刀,削出一条长长的不间断的苹果皮,展现给明月看,忽然明月的妈妈拍着手快活地笑了。
“真可爱!苹果不断皮!我们有希望了!”明月诧异地看着妈妈,“她可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她看看东舟调皮的微笑,嘴角颤抖,又看看自己的母亲。
“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谢谢你。”在回程的路上,明月轻轻地对东舟说,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下来。
东舟温柔地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今天是7月4日,美国独立日,你忘了?何必急着回圣何塞,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夜幕渐渐降临,旧金山湾39号码头上人潮汹涌。
在夏日夜晚的微风中,明月靠在阳光晒过留有余温的粗木栏杆上,向远方眺望。码头边停靠着的几百只雪白桅杆游艇,随浪潮起伏。远处湾区大桥的朦胧灯光,宛如一串珍珠挂在太平洋海面上。
东舟从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一家店铺里走出来,递给她一个纸盒。一阵新鲜烘烤面包的香味迎面扑来,好大的一只圆面包!东舟小心翼翼地揭开焦脆金黄的盖子,圆面包变成了碗,里面盛满浓郁的海鲜杂烩汤。
“好香!”明月拿着小勺子,一口接一口。蛤蜊的嫩香和土豆粒的绵软,还有小章鱼脚的韧劲,西洋芹菜粒的清爽,都融合在稠稠的奶油汤中,驱散了旧金山夜间的特有的沁人寒意。
吃罢喝完,东舟往投币孔里扔下一枚25分硬币,将望远镜筒推到明月面前,“看到了吗?恶魔岛上的灯光!是不是很神秘恐怖?不过,左边是天使岛,常有美丽可爱的天使出现。”
“没有呀!怎么可能会有天使?”明月嘟囔着。
“有呀!我看到了!”东舟侧过身,“我左边难道不就是天使吗?”
明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轻轻敲了东舟一下,心里甜丝丝的。
明月裹着东舟的外套,坐在码头原木粗栏杆旁,敞开心扉,告诉东舟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有些事情,是连同住两年多的云妮也不曾知道的。
“这个世界并不似我们想象般的单纯。它复杂,多变,难以预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而且更加微妙。谁能把握命运?谁又能预知未来?人是多么渺小,未来又是多么渺茫啊!”明月仰望着天空,无限感慨。
东舟握住明月冰冷的手揉着,轻轻呵气帮她取暖。他温柔而坚定地说,“就算这个世界复杂黑暗,变幻莫测,我们也可以努力来把它变得简单明白。不错,我们是茫茫人海中两只渺小的蚂蚁,但蚂蚁也有蚂蚁的力量。据气象学家分析,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一只蝴蝶,偶尔搧动几下翅膀所造成的气压波动,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将在北美洲某个地方引发一场龙卷风。蚂蚁虽微不足道,也一样可以成为改变世界的动因!今天的硅谷不就是从一个汽车库起步的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明月惊讶而又感动地看着微笑的东舟。在他坚定的眼神中,她头一次感到,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充满了明亮的光。她不禁也跟着笑了。
东舟在回答明月的同时,感觉豁然开朗。这不也正是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吗?
“砰”的一声闷雷,独立日的第一朵烟花在头顶绽放。东舟和明月惊喜地站起来,凝神仰望着旧金山海湾上空的绚丽景象。
明月的手被东舟紧紧地握住,他手中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温暖着明月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