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回到台湾的几年,一直处于舆论中心,一会儿批胡,一会儿保胡,一会儿棒胡,一会儿又捧胡。就在一片汪洋之中的风口浪尖,一个年轻的身影异军突起鹤立鸡群:东风来了,来自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
民国六年的九月里,北京大学来了一个二十六岁的新教授,蔡校长仔细看了看他,然后露出高兴的表情——他找到了,他找到了他最需要的酵母,他立刻喜欢上了这个‘旧学邃密’、‘新知深沉’的年轻人,北大添进了新血液,北大开始蓬勃了!”
这个像当年胡适一样的年轻人名叫李敖,他界定胡适的真精神是:“他在文学革命的贡献,新文化运动的贡献,民主宪政的贡献,学术独立和长期发展科学的贡献。”这篇文章标题叫《播种者胡适》——这个胡适曾寄钱给他买裤子的年轻人,这个自称比胡适还了解胡适的年轻人,正因为胡适在他心田里播下民主与自由的种子,他最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成为台湾的另一个胡适。
胡适和李敖成为忘年交,晚年的胡适与年轻时的胡适一样,喜爱交朋结友,他的朋友有作家教授,也有贩夫走卒——曾经就有一个卖饼小贩叫袁瓞,售饼之余还爱读一点书,喜欢与人讨论英美的政治制度到底哪一个更好,一直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于是,便贸然写了一封长信,向大学者胡适请教。
胡适接到这封信,知道他是一位小贩,做得虽然是小得不起眼的芝麻饼买卖,眼光却越过装芝麻饼的铅皮桶,放眼全世界,他十分感动,何况问的又是胡博士最热衷的英美政治问题,他就更加开心,亲笔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说:“你提出的问题太大,很惭愧,我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解答,我只能说,你说的英国制度和美国制度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你信上叙述的那个‘杜鲁门没有带走一个人’的故事,也正和丘吉尔在一九四五年离开唐宁街10号时没有带走一个人是一样的。我很自豪,在我们这里,有一个卖芝麻饼的,每天背着铅皮桶在街上叫卖,风雨无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还肯忙里偷闲,关心国家大计,关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国家能走上长治久安之路——单只这件奇事,已足够使我乐观,让我高兴——如有我可以帮你的小忙,如赠送你找不着的书之类,我一定很愿意做。”
从此,卖芝麻饼的小贩便成了胡适博士的朋友,有一天胡适邀请袁瓞到南港的研究院去做客,袁瓞把带来的一个手巾包打开,里面是十个芝麻饼,黄灿灿的,散发着烤芝麻的清香。他把芝麻饼捧到胡适面前,胡适笑眯眯地拿起一个便吃,嚼得支咯支咯响,脸上现出近几年来少见的欢愉,一老一少聊得畅快,随后又谈到幼年生活。胡适说他喜欢游泳,可是鼻孔里长了一个小瘤,水中呼吸不方便。袁瓞听了觉得很巧,告诉胡适说,他的鼻孔里也长了一个小瘤,恐怕是鼻癌。胡适听他说,便立即给台大医院的高天成院长写了封信,说:“这是我的朋友袁瓞,一切治疗费由我负担。”胡适经济尽管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富有,甚至连自己住院为了省钱也常提前出院,但他诚心给一个好学的年轻人以帮助,他这人一向乐善好施。
胡适一直记着这位小贩朋友,最后一次心脏病复发住进台大医院,江冬秀拿了一个芝麻饼送到胡适病房,说:“我给你吃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我相信你没有吃过。”胡适一看是芝麻饼,便笑了,说:“我早就吃过了,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做的。”到底是书生,他太天真了,他以为那么大的一个台北市,所有的芝麻饼都是袁瓞一个人做的。
就在这次出院后不久,“中研院”第五次院士会议召开,那时候台湾节气已过雨水,到处春光明媚。胡适极其罕见地身着飘逸长衫、满面春风来会见新当选的院士,并致热情洋溢的祝酒词。晚上六时三十分,宾客陆续退场,胡适保持着一贯的君子风度,站在客厅门前与友人一一握手告别。就在这时候,他的心脏病突然暴发,面色苍白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倒在这个被李敖称之为“睾丸”的孤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