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豫丰泰去吃酒,吃到下午五时多,就又去周家吃饭。晚饭后因为月亮很好,走上北京大戏院去看Ibanez的Blood and Sand,主角Collardo Juan由Valentino扮演,演得很不错。
十一点前,又回到周家去宿,在睡梦中,还和周氏夫妇谈了许多话。夜间咳嗽时发,我的身体大约是不行了。啊啊,若在现在一死,我恐怕我的一腔哀怨,终于诉不出来,我真恨死了王女士,我真咒死了命运之神,使我们两人终于会在这短短的生涯里遇到了。
十一日,星期五(正月初十日),晴爽。
今天早晨也睡到了十时。在周家吃了中饭,就去剃头洗澡,心里只觉得空虚,对于人生终不能感到一点儿趣味,大约中年的失恋者,心境都是如此的吧!昨晚睡后周太太又和我谈了许多关于之音的话。
午后三点钟回到创造社出版部来,内部的事情愈弄愈糟了。有许多办事的人,都要告假回去,从明日起,我是寸步不能移开的了。
晚上又接到映霞的来信,她竟明白表示拒绝了。也罢,把闲情付与东流江水,想依身后,总有人怜。今晚上打算再出去大醉一场,就从此断绝了烟,断绝了酒,断绝了如蛇如蝎的妇人们。
半夜里醉了酒回来,终于情难自禁,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我不知道这一回究竟犯了什么病,对于她会这样的依依难舍,我真下泪了,哭了,哭了一个痛快。我希望她明天再有信来,后天再有信来。我还是在梦想我和她两人恋爱的成功!
十二日,星期六(旧历正月十一),晴爽。
午前于九点钟起床,觉得头脑昏痛,又有病了,夜来咳嗽厉害,我怕我自家的生命,将从此缩短。午饭前去吴淞路买了一本旧《改造》新年号来,内有创作许多篇,想于这几日内读完它们。
晚上月亮很好,出版部的一个伙计回家去了,只剩了我一个人在家。想了许多将来的计划,不晓得能不能够实行。
王女士又有信来,我真不明了她的真相。她说的话,很是官面堂皇,然而一点儿内容也没有。我想结果,终究是因为我和她的年龄相差太远,这一次的恋爱,大约是不会成立的。
自阴历正月十五起,我想把我的放浪行为改变一下,锐意于创造社的革新。将来创造社出版部的发展计划,也不得不于这几个月内定一定。
好久不写信到广东武昌南昌去了,大约明后天当写它一天的信,去报告出版部的计划和将来发展的步骤。
半夜里又去喝酒,喝得半醉回来,想想我这一次和王女士的事情,真想放声高哭,我这一次又做了一个小丑,王女士的这样的吞吞吐吐,实在使人家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你说教人要不要气死呢!
唉,可怜我一生孤冷,大约到死的那日止,当不能够和一位女人亲近,我只怨我的运命,我以后想不再作人家的笑柄。
十五日,星期二(正月十四),终日下雨,愁闷得很。
又接到了一封家信和王女士的信,前者使我感泣,她的诚心待我,实在反使我感到痛苦,啊,这Delicate,Devotional mind!后者也比前不同了,稍稍露了一点诚意。说她已经受过好几次骗,所以现在意志坚强了,我也不明她的真意,不过她总要想试炼我,看我的诚意如何。马上写了一封回信去给她,告诉她以我对她的诚意。
八 新生日记(节选)
1927年2月17日-4月2日
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七日,星期四(旧历正月十六),阴晴。
昨晚上一宵未睡,觉得舌尖粗痛难堪。午前八九点钟,洗了一个澡,是把旧习洗去的意思,断酒断烟,始自今日。
和之音等在快活林吃早饭,十一时前坐车到出版部,天色暗暗,凉风吹上衣襟,一种欢乐后的悲哀,弄得我颓唐不振。
午饭后,在出版部计划整理事宜,发见了许多阴事,难怪创造社出版部要亏本了。几个伙计,都自然而然的跑出去了,清冷的午后,剩得我一个人在书斋里闷坐。
办事人有将公款收入私囊的,被我发见了一件,懊恼之至。
晚上天下起雨来了。孤灯下独坐着,只在想北京的儿女,和杭州烽火中的映霞。……
二十五日,星期五,雨大得很,并且很冷。
午后上周家去,见到了之音,交给她二百块钱,托她转交给周太太。同时又接到了映霞的一封信,约我去尚贤坊相会,马上跑去,和她对坐到午后五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约我于下星期一再去,并且给了我一个地址,教我以后和她通信。无论如何,我总承认她是接受了我的爱了,我以后总想竭力做成这一回的Perfect Love,不至辜负她,不至损害人。跑回家来,就马上写了一张字条,想于下星期一见她的时候,亲交给她。约她于下星期一(二月廿八日)午后二点半钟在霞飞路上相见。啊啊!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而我这一次的事情,更是梦中之梦,这梦的结果,不晓得究竟是怎样,我怕我的运命,终要来咒诅我,嫉妒我,不能使我有圆满的结果。
二十七日,星期日(正月廿六),晴爽。
想来想去,终觉得我这一回的爱情是不纯洁的。被映霞一逼,我的抛离妻子,抛离社会的心思,倒动摇起来了,早晨一早,就醒了不能再睡,八点多钟,回到出版部里。几日来的事情,都还积压着没有办理。今天一天,总想把许多回信复出,账目记清,《洪水》二十七期编好,明天好痛痛快快地和映霞畅谈一天。
午后将《洪水》二十七期的稿子送出,我做了一篇《打听诗人的消息》,是怀王以仁的。稿子编好后,心里苦闷得很,不得已就跑出去,到大马路去跑了一趟。又到天发池去洗了一个澡,觉得身体清爽得许多。
晚上又写了一张信,预备明天去交给映霞的。晚饭多吃了一点,胸胃里非常感着压迫,大约是病了,是恋爱的病。
读日本作家谷崎精二着的《恋火》,系叙述一个中年有妻子的男子名木暮者,和一位名荣子的女人恋爱,终于两边都舍不得,他夹在中间受苦,情况和我现在的地位一样。
我时时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时时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儿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种孤独怀远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泪,但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离的在追迫我。向晚的时候,坐电车回来,过天后宫桥的一刹那,我竟忍不住哭起来了。啊啊,这可咒诅的命运,这不可解的人生,我只愿意早一天死。
二十八日,星期一(正月廿七),阴晴。
早晨在床上躺着,还在想前天和映霞会见的余味。我真中了她的毒箭了,离开了她,我的精神一刻也不安闲。她要我振作,要我有为,然而我的苦楚,她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只想早一天和她结合。
午前在家里,办了一点小事,就匆匆的走了,走上孙氏夫妇处,因为她约定教我今天上那里去会她。等得不耐烦起来,就上霞飞路俄国人开的书店去买了十块钱左右的书。中间有德国小说家Bernhard Kellermann’s Der Tunnel一册,此外多是俄国安特列夫着的德译剧本。
好容易,等到十二点钟过后,她来了,就和她上江南大旅社去密谈了半天,我的将来的计划,对她的态度等,都和她说了。自午后二点多钟起,一直谈到五点钟左右。
室内温暖得很,窗外面浮云四蔽,时有淡淡的阳光,射进窗来。我和她靠坐在安乐椅上,静静的说话,我以我的全人格保障她,我想为她寻一个学校,我更想她和我一道上欧洲去。
五点钟后,和她上四马路酒馆去喝酒,同时也请孙氏夫妇来作陪。饭后上大马路快活林去吃西餐茶点,八点前后又逼她上旅馆去了一趟,我很想和她亲一个嘴,但终于不敢,九点钟后,送她上孙家去睡,临别的时候,在门口,只亲亲热热的握了一握手。她的拿出手来的态度,实在是gehorsam。我和她别后,一个人在路上很觉得后悔,悔我在旅馆的时候,不大胆一点,否则我和她的first kiss已经可以封上她的嘴了。
在电灯上照着的,空空的霞飞路上走了一回,胸中感到了无限的舒畅。这胜利者的快感,成功的时候的愉悦,总算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验。在马路上也看见了些粉绿的卖妇,但我对她们的好奇心,探险心,完全没有了,啊,映霞!你真是我的Beatrice。我的丑恶耽溺的心思,完全被你净化了。
在街路上走了半点多钟,我觉得这一个幸福之感,一个人负不住了,觉得这一个重负,这样的负不了了,很想找几个人说说话。不知不觉,就走上了周家的楼上,那儿的空气,又完全不同,有小孩子绕膝的嬉弄,有妇女们阅世的闲谈,之音、慕慈,更有一位很平和的丈夫,能很满足的享受家庭的幸福和丈夫周静豪。和她们谈谈笑笑,一直谈到十二点钟,才回返江南大旅社去。
一个人坐在日间映霞坐过的安乐椅上,终觉得不能睡觉,不得已就去洗了一个澡。夜已经深了,水也不十分热,猫猫虎虎洗完澡后,又在电灯下,看了半个钟头的书。上床之后,翻来覆去,一睡也不能睡,到天将亮的时候,才合了一合眼。
三月一日,星期二(正月廿八日),阴晴。
午前八点多钟就起了床,梳洗之后,赶上尚贤坊孙氏寓居,又去看映霞,她刚从床上起来,穿了一身短薄的绵袄,头发还是蓬松未掠。我又发见了她的一种新的美点。谈了几句天,才晓得昨天晚上回来,孙氏的夫人,因月经期中过劳,病了,大家觉得不快。我今天还想约映霞出来再玩一天的,但她却碍于友谊,不得不在孙夫人的床前看她的病。坐到十点钟前,我知道她一定不能脱身,她也对我丢了个眼色,所以只好一个人无情无绪地离开了孙氏的寓居。
上周家去坐了一会,之音为我烧煮馄饨,吃了两碗。匆匆回出版部来,看了许多来信。中间有我女人的一封盼望我回京很切的家书,我读了真想哭了。
午后更是坐立不安,只想再和映霞出来同玩,在四马路办了一点社内的公务,就又坐电车上尚贤坊去。孙夫人的病已经好了许多,映霞仍复在床前看病。有一位在天津的银行员,却坐在映霞的对面,和她在谈笑,我心里一霎时就感着了不快,大约是嫉妒罢?我也莫名其妙,不知这感情是从何处来的。
痴坐了一两个钟头,看看映霞终究没有出来和我同玩的希望了,就决意出来,走到马路上来,昨晚这样感到满足的心,今天不知怎么的,忽而变了过来,一种失望、愤怨、悲痛的心思,突如其来的把我的身体压住,压得我气都吐不出来。又在霞飞路上跑了一圈,暗暗的天色,就向晚了,更上那家俄国书铺去走了一遭,买了两本哥尔基的剧本,心绪灰颓,一点儿感不出做人的兴致来。走出那家书铺,大街上的店里,已经上电灯了。很想上金神父路去找华林谈话,但又怕中国界要戒严,不能回出版部去,所以只好坐了公共汽车,回返闸北。
吃了夜饭,在灯前吸烟坐着,心事更如潮涌。想再出去,再去看看映霞,但又怕为她所笑。不得已,只好定下心为,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约她于礼拜五那天(三月四日)午后,在大马路先施公司电车停留处候我,我好再和她谈半天的话。我和她这一次恋爱的成功与否,就可以在这一天的晚上决定了。若要失败我希望失败得早点,免得这样的不安,这样的天天做梦。啊啊,The agony of love,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厉害。
三月二日,星期三(正月廿九),阴晴。
昨晚上因为想映霞的事情,终于一宵不睡,早晨起来,一早就去梅白克路坤范女中看她,因为她寄住在坤范的她的一位女同学那里。寻了半天,才寻着了那个比小学还小的女中学,由门房传达进去,去请她的女友陈锡贤女士出来,她告诉我“映霞上她姊姊那里去了”,可怜我急得同失了母的小孩一样,想哭又哭不出来。不得已只好坐了电车回家,吃过午饭,便又同游魂病者似的跑出外面去。
先上霞飞路的书店里去了一趟,买了两本德译俄国小说,然后上周家去,周氏夫妇及小孩都不在,只有之音,坐在那里默想。我和她谈了许多天,她哭了,诉说她的苦闷。安慰了她一阵,末了我自己也哭了半天。
天上只有灰色的浮云可以看得见,雨也不下,日光也不射出来。到了向晚的时候,我和之音,两人坐了车上她娘家去。到了她的家里。上她房里去坐了一会,匆匆地又辞了她跑上南国社去看周氏夫妇。她们正在那里赌钱,我也去输了十二块大洋。
晚上七至九的中间,跑上法科大学去授德文,我的功课排在晚上,系礼拜二三四的三天。今天因为是第一天上课,学生不多,所以只与一位学生谈了些关于讲授德文的空话,就走了出来。
法科大学的学生,欢迎我得很,并且要我去教统计学,我已经辞了,万一再来缠纠,只好勉强担任下去,不过自家的损失大一点罢了,勉强要教也是可以教的。
晚上在周家宿,又是一宵未曾合眼。近来的失眠症又加剧了,于身体大有妨碍,以后当注意一点。
三月三日,星期四(正月三十日),阴晴。
早晨十点钟起床,和两位朋友上城隍庙去喝茶吃点心,到午后一点多钟才回家来。办了许多出版部的事情,并且上邮政局中国银行及德茂钱庄去了一趟。又坐电车到卡德路,去洋书铺买了一本《Compton Mackenzie’s Carnival》。这一本书是他的初期的作品,和《Sinister Street》是相并的知名之作,空下来当读它一读。
晚上查出版部的账,开批发单子,今天的一天,总算这样的混过去了,也没有十分想映霞的余裕。我只希望她明天能够如约的来会我,啊,我一想到明天的密会,心里就会发起抖来。
今天天气很暖,的确是有点春意了。明天要不下雨才好。我打算于明天早晨出去,就去各大旅馆去找定一间房间,万一新新公司没有好房间,就预备再到江南大旅社去。
旧历的正月,今天尽了,明天是二月初一,映霞若能允我所请,照我的计划做去,我想我的生活,从明天起,又要起一个重大的变化。真正的La Vita Nuova,恐怕要自明天开始呢!
我打算从明天起,于两个月内,把但丁的《新生》译出来,好做我和映霞结合的纪念,也好做我的生涯的转机的路标。明天的日记,第一句应该是Incipit Vita Nuova!
三月四日,星期五(阴历二月初一),晴,但太阳不大。
今天是阴历的二月初一,我打算从今天起,再来努一番力,下一番工夫,使我这一次和映霞的事情能够圆满的解决,早一天解决,我就好多做一点事业。
早晨在家里办了许多事情,午饭后就出去到先施面前去候她。从一点半候起,候了她二个半钟头,终于不见她来,我气愤极了。在先施的东亚酒馆里开了一个房间,我就跑上坤范去找她,而她又不在。这一个午后,晚上,真把我气极了,我就在旅馆里写了一封和她绝交的信,但心里还是放不下,所以晚上又在大马路跑来跑去了半天。
我想女人的心思,何以会这样的狠,这样的毒,我想以后不再和女人交际了,我想我的北京的女人,或者也是这样不诚实的,我不得已就只好跑上酒店去喝酒。
入睡前,曾使人送一封信去,硬要映霞来,她的回信说,明天早晨九点钟来,教我勿外出候她。
三月五日(旧历二月初二),星期六,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