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释】
［1］六王：战国时期的韩、魏、赵、燕、楚、齐六国诸侯。
［2］兀：音wù，山顶光秃，因为树都被砍光了。
［3］骊山：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南。
［4］咸阳：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
［5］二川：渭川和樊川。渭川即今渭水，自甘肃省发源，东流至陕西省入黄河。樊川为渭水支流灞水。溶溶：水流充沛的样子。
［6］廊腰：游廊转折处。缦：音màn，没有花纹的丝织品。
［7］囷囷：曲折回旋。囷，音qūn，原意为圆仓。
［8］复道：架设在空中连接楼阁的通道。
［9］妃：音fēi，帝王之妾或太子、王侯之妻。嫔：音pín，帝王之妾或宫中女官。媵：音yìng，陪嫁之女，此处即宫女。嫱：音qiáng，宫中女官。
［10］梳晓鬟：早晨梳理的环形发髻。鬟，音huán，发髻。
［11］缦立：长久地站立。缦，音màn，同"慢"。
［12］三十六年：秦始皇自公元前246年至公元前209年在位，不算去世的那年，共计三十六年。此处是说有的妃嫔终身未能受到秦始皇的宠幸。
［13］铛：音chēng，铁锅。
［14］逦迤：音lǐyǐ，接连不断。
［15］锱铢：音zīzhū，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都是很轻微的重量单位。此处比喻很细小的东西。
［16］南亩：泛指田地。
［17］磷磷：原意为玉石光耀。此处指钉头闪亮。
［18］庾：音yǔ，露天积谷的地方。此处泛指谷仓。
［19］九土：九州的土地，即全国的土地。
［20］呕哑：音ōuyā，嘈杂的声响。
［21］戍卒叫：戍边士卒呼叫呐喊。此处指秦末戍卒出身的陈胜领导的农民大起义。
［22］函谷举：函谷关被攻克。此处指刘邦率义军首先攻入函谷关，灭亡秦朝。
［23］楚人一炬：楚国人放了一把大火。继刘邦之后，项羽率领反秦军来到咸阳，焚毁了阿房宫。
【译文】
六国相继灭亡，四海归于一统。蜀地山林砍净，阿房宫殿建成。覆盖大地三百余里，楼阁耸立遮蔽阳光。从骊山往北兴建，曲折地向西延伸，一直通达到咸阳。渭川与樊川荡漾，穿流进入宫墙。五步建一楼台，十步筑一殿阁。游廊折转如腰，好像丝带曲折萦回；房檐排列如牙，仿佛群鸟俯首下啄。或楼或阁，各因地势怀抱其间；屋心聚处如钩，屋角相凑若斗。盘旋而上，曲折而下，天井像蜂房排布，瓦沟如漩涡相绕，层层叠叠矗立而起，真不知有几千万处院落。长桥飞渡水面，天上万里无云，为何长龙横卧?复道高架空中，并非雨过放晴，怎么彩虹辉映?身处宫中，只觉此高彼低；扑朔迷离，不辨东西南北。台上歌声悠扬，温暖如春光融融；殿中舞袖舒展，清凉似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竟会有不同气候。
诸侯妃嫔媵嫱，六国王子皇孙，告别故宫楼阁，乘车来到秦国。早晨献歌，晚上奏乐，成为秦国宫人。明亮的星光在闪烁，那是嫔妃早起打开了梳妆的镜子；绿色的轻云在缭绕，这是宫女清晨整理着乌黑的发髻。渭水面上泛起层层油腻，那是嫔妃倒下了残脂剩粉；骊山坡上笼罩迷漫烟雾，这是宫女焚烧着椒兰香料。忽然晴空雷声隆隆，原来是皇上宫车经过；车声辘辘，渐渐远去，不知消失在何处。每一处肌肤尽显娇态，每一分容颜精心修饰，久久地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远方，只盼着皇上驾临。竟有人白等三十六年，未能得到皇上宠幸。燕国和赵国搜刮的财宝，韩国和魏国聚敛的金玉，齐国和楚国收藏的珍奇，经过世世代代，从人民手中掠夺得来，堆积得如山一般。一旦国家灭亡，再也不能占有；全都送到秦国，放在阿房宫中。宝鼎视为铁锅，美玉看作石头，黄金当成土块，珍珠以为沙砾，随意丢弃，遍地可见。秦人见此情景，并不觉得可惜。
哎，可叹呀!一个人的心，应当体谅千万人的心啊。秦皇喜爱繁华奢侈，人民也顾念自己家庭。怎么可以锱铢分量的东西都要搜刮干净，使用起来却像对待泥沙一样毫不爱惜!结果，使支撑栋梁的柱子，比田地里的农夫还多；使架在梁上的椽子，比织布机上的妇女还多；使闪亮的钉头，比谷仓中的粟粒还多；使参差不齐的瓦缝，比全身上下的线缕还多；使纵横交错的栏杆，比全国土地上的城郭还多；使嘈杂的乐器声音，比市场上讨价还价的争吵还乱。结果是天下的人民，嘴上不敢讲话，心中却充满愤怒。那独裁者的野心，一天比一天骄横固执。谁知陈胜高声呐喊，刘邦攻克函谷关，项羽一把大火，阿房宫化作焦土。
呜呼!攻破六国的是六国贵族，不是秦国；灭亡秦朝的是秦始皇自己，不是天下人民。唉!假使六国贵族各自爱护自己的人民，就完全可以抵抗秦国的进攻；又假使秦始皇能够爱护六国的人民，那么不但可以传位三世，甚至可以传到万世，永做皇帝，有谁能够灭亡秦朝呢?秦人是来不及为自己哀痛了，可是后人在为秦人哀痛；后人如果仅仅哀痛却不引以为借鉴，那也会使后人的后人再来哀痛后人呀!
黄冈竹楼记
--王禹偁
【读前须知】
王禹偁(音chēng)，字元之，北宋钜野(今山东省巨野县)人。他生于后周太祖显德元年(954年)，北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年)中进士，曾任右拾遗，后来官至翰林学士。王禹偁以敢于直言著称，因而为流俗所不容，屡遭贬谪。宋真宗时，他参预修撰《太宗实录》，由于秉笔直书，引起宰相的不满，被贬职任黄州知州，后迁任蕲(音qí，在今湖北省蕲春县南)州知州。宋真宗成平四年(1001年)病逝。
王禹偁既是要求改革的政治家，又是北宋文坛上最早反对浮靡文风的文学家。他的作品清新自然，朴素畅达，既寄托理想，又针砭现实。留有《王黄州小畜集》及《小畜外集》。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收有该集。本文收在《王黄州小畜集》卷一七中，原题为《黄州新建小竹楼记》。
北宋真宗咸平元年(998年)，王禹偁被贬谪到偏僻的黄州。黄州治所在黄冈(在今湖北省黄冈市境)。被贬谪的王禹偁似乎很快就随遇而安了。第二年，他修建了一座竹楼。竹楼竣工后，王禹偁写下了这篇优美的文章。他寄情于景，想象着夏雨冬雪之时竹楼中的情趣，体会着"焚香默坐，消遣世虑"的意境，陶醉在闲情逸趣之中。然而，竹工无意间的一句话，却使他仿佛宁静的心扉顿生波澜。想起自己被一贬再贬，"未知明年又在何处"，不免惆怅悲凉，但总体上看，本文尚是"穷且益坚"的格调。
【原文】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①。竹工破之，刳去其节②，用代陶瓦，比屋皆然③，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④，雉堞圮毁⑤，蓁莽荒秽⑥。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⑦。远吞山光，平挹江濑⑧，幽阒辽夐⑨，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斡、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复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注释】
［1］椽：音chuán，木结构的房屋建筑中担架屋面板和瓦的木条。
［2］刳：音kū，刮削。
［3］比：并连着。
［4］子城：附属于大城的小城。城分三重，大城为罗城，小城为子城，还有保卫节度使居宅的牙城。隅：音yú，边侧。
［5］雉堞：音zhìdié，城墙上用来掩护守城人的矮墙。圮：音pǐ，倒塌。
［6］蓁莽：丛生的草木。蓁，音zhēn，通"榛"。
［7］月波：当时黄冈的楼名。
［8］挹：音yì，汲取。濑：浅沙滩上的流水。
［9］阒：音qù，寂静。夐：音xiòng，遥远。
［10］丁丁：象声词。此处形容围棋子碰在棋枰上的声音。
［11］投壶：宴会上的一种游戏，往壶中投箭状的筹棒，以投中多者为胜，败者罚饮酒。
［12］被：音pī，通"披"。鹤氅衣：用羽毛编织成的外衣，是道士或隐士的服饰。氅，音chāng。
［13］华阳巾：三国时期曹魏人韦节隐居华山，号称华阳子，他带的头巾被人们称为华阳巾。后世便将道士或隐士戴的头巾称华阳巾。
［14］第：但是，只是。
［15］齐云：楼名，位于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境，五代韩浦所建。落星：楼名，位于建业，故址在今江苏省南京市郊落星山上，三国时东吴孙权所建。
［16］井幹：楼名，位于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境，西汉武帝所建。丽樵：楼名，汉末曹操所建。
［17］骚人：诗人。因屈原的代表作为《离骚》，后世便将诗人称为骚人。
［18］稔：音rěn，谷熟称稔。因为谷子一年收获一次，所以称年为稔。
［19］至道乙未岁：宋太宗赵光义至道元年，即公元995年。这一年王禹偁由翰林学士贬谪为滁州知州。滁上：滁州，位于今安徽省滁州市境。滁，音chú。
［20］丙申：至道二年，即公元996年。这一年王禹偁从滁州调往广陵。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
［21］丁酉：至道三年，即公元997年。这一年王禹偁被调回中书省任知制诰，这是为皇帝起草诏书的职务。西掖：即中书省，因在皇宫西边，故称西掖，为北宋中央行政机关。
［22］戊戌岁除日：北宋真宗赵恒咸平元年除夕，公元999年1月19日。这一年王禹偁被贬谪到黄州。齐安：郡名，治所在黄冈，此即指黄州，
［23］己亥：咸平二年，公元999年。
［24］葺：音qì，维修。
【译文】
黄冈这个地方盛产竹子，大的有椽子那么粗。竹工把竹子剖开，刮削掉竹节，用来代替陶瓦，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因为价钱便宜，而且又省人工。
子城的西北边，矮墙塌毁了，野树杂草丛生，荒凉污秽。我就势在那里造了两间小楼，与月波楼相通。站在小楼上，远眺山色苍翠一览无余，平视江滩碧波尽收眼底，既清幽寂静，又辽阔渺茫，美妙景色难以细绘。夏季暴雨时节感觉最为宜人，似有瀑布直泻之声；冬天大雪迷漫之际也令人十分惬意，仿佛碎玉撒落楼顶；适宜弹琴，声调和谐舒畅；适宜朗诵诗歌，音韵清脆绝妙；适宜下围棋，落子的声音丁丁悦耳；适宜投壶，箭声铮铮碰响：这些乐趣全都是竹楼给予的。
办完公务的闲暇时间，我披上鹤氅衣，戴上华阳巾，手中拿着一卷《周易》，烧起一炉香，静默地坐着，排除尘世的种种杂念。江水和远山之外，只见轻风扬帆、沙洲飞鸟、烟霞云雾、翠竹茂树而已。就这样一直坐到酒劲消尽，茶水饮罢，炉香烧完，夕阳落山，明月升起，这也是谪居生活中的一大乐事啊。
像那齐云楼、落星楼，确实够雄伟的了!井幹楼、丽谯楼，确实够华丽的了!然而，那只是蓄养妓女和歌舞艺人的场所，不是诗人该做的事，我不会赞同。
我听竹工说，竹子做瓦只能用十年，如果重叠地铺上两层，可以用到二十年。噫，我在至道乙未年由翰林学士贬职到滁州，第二年调到广陵，第三年又回到中书省，第四年的除夕接到了贬谪齐安的任命，转过一年的闰三月来到郡治黄冈。在这四年之中，我疲于奔命，不得空闲，不知道明年又会在什么地方，难道还会惧怕竹楼容易朽坏吗?如果后面来的人与我志同道合，继续居住和维修它，或许这座楼就不会朽坏了吧。
岳阳楼记
--范仲淹
【读前须知】
范仲淹，字希文，苏州吴县(今江苏省吴县)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他生于北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中进士，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出任陕西四路安抚经略招讨副使，庆历三年(1043年)官至枢密副史、参知政事。接着，范仲淹就与富弼、韩琦一起推行了一系列政治、经济改革，史称"庆历新政"。但是，由于遭到保守派的激烈攻击，新政只实行了一年就失败了。不久，范仲淹被罢黜为陕西四路安抚使，后又改知邓(今河南省邓州市)、杭(今浙江省杭州市)、青(今山东省青州市)、颍(今安徽省阜阳市)诸州。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范仲淹病逝，后谥日"文正"。有《范文正公集》传世，后收于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中。
岳阳楼位于今湖南省岳阳市城西洞庭湖滨，始建于唐朝初期。北宋庆历四年(1044年)，与范仲淹同年中进士的滕子京，因受人诬陷而被贬谪为岳州知州。宋代岳州即巴陵郡，治所在巴陵县，位于今岳阳市区。滕子京来到岳州后主持重修了岳阳楼，并请当时已由参知政事降职为邓州知州的范仲淹写一篇纪念性的文章。范仲淹欣然命笔，写成了这篇题为《岳阳楼记》的千古佳作，时为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1046年10月17日)。这篇文章收于《范文正公集》卷七中。
岳阳楼的壮观景致已被前人写尽，因而范仲淹仅用寥寥几笔带过。接着的两段描绘雨晴各异的水光山色，但也是虚写景观，并无实物。因为作者的用意只在于用洞庭湖的景观衬托出被贬谪者的不同心情，并不是向读者介绍具体的名胜和建筑。而对被贬谪者迥然不同心情的描绘的用意又在于反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仁人之心，进而从悲喜引出忧乐，展示自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博大胸怀。
【原文】
庆历四年春①，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②。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③。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④，横无际涯。朝辉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⑤，南极潇湘⑥，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⑦，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⑨，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注释】
［1］庆历四年：庆历为北宋仁宗年号，庆历四年为公元1044年。宋仁宗名赵祯，公元1023年至1063年在位。
［2］属：音zhǔ，同"嘱"，嘱托。
［3］洞庭：湖名，在湖南省北部，岳阳位于洞庭湖东岸。
［4］汤汤：水流很急的样子。汤，音shāng。
［5］巫峡：长江三峡之一，在今湖北省巴东县西。
［6］潇：潇水，湘江的支流，在今湖南省南部。湘：湘江，长江的支流，由南往北贯穿今湖南省，流入洞庭湖。
［7］霪雨：连续不断地下雨。霪，音yín。霏霏：雨下得很密的样子。霏，音fēi。
［8］樯：音qiáng，桅杆。楫：音jí，船桨。
［9］国：此处指国都。
［10］沙鸥：生长于河湖边的一种既善于飞翔又善于游水的水鸟。鸥，音ōu。
［11］芷：音zhǐ，香草。汀：音tīng，水边平地。
［12］庙堂：宗庙与明堂，帝王举行祭祀的场所。此处代指朝廷。
【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