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慢慢开动了,他和三娃子伸头探出“闷罐子”车上开启的小窗户,向外张望。外面的房子向后移动着,电线杆子向后移动着,树木向后移动着,而且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火车飞跑起来。
纳耀庭兴奋极了,这个车跑得这么快,有几天就到上海了。
在这样的车里不再风吹日晒,不再翻山越岭,不怕遇上土匪,不再担惊受怕,安全感使他们有了好心情。
他们探着头,眼睛死死盯着窗外变化着的世界,尽情地欣赏着窗外青山绿水的自然风光。
火车在一个站台上停了下来,他们也不敢下车,只是爬在窗口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上车的,有下车的,大多数人都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这趟车的人,全是衣裳破旧的农民和乡下人,他们匆匆忙忙,为生计奔波。
车又开动了,他们看的时间太长,有点累了,这才坐下来缓一会。
纳耀庭环视了一下车内,他才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铁罐子,除车厢两边开有几个小窗洞外,车内到处是黑色。在车厢的一角,放着一个大木桶,据说是用来屎尿尿用的,前面挂着一个蓝布帘子,上面印着几个字。
车厢里已坐了三十多号人,他们都是依着车厢四周坐着,有男人、有女人、有娃娃。有个女人后背背着一个娃娃,怀里抱着一个娃娃,身边跟着一个娃娃。娃娃们一会哭,一会喊,一会拉屎,一会尿尿,整个车厢像是一锅煮开了的滚水,翻腾着,吵闹着,没个消停的时候。
在火车有节奏的咔嚓声中,在人声嘈杂的环境中,纳耀庭和三娃子由于长时间的劳累,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相互依靠着睡着了,睡得是那么深沉,那么香甜。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当他们醒来的时候,火车已走了一天一夜。
三娃子感到肚子饿了,他用带来的水就着炒面吃。等纳耀庭醒来时他挖了一碗炒面让他吃,纳耀庭吃了几口,感觉到有点恶心,以为是饿过了头,便又吃了几口。当他喝了几口水时,感到肚子里猛猛抽搐了几下,他跑到木桶边,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苦水,吐完了,松快了一些。
三娃子吓坏了,心里想:“这怎么得了,车上没有先生,姨爹一旦有个好歹,我怎么办呢?”他急得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旁边一位河南老乡说:“小伙子,不要紧。别着急,你爹可能他晕车,让他躺下来缓一缓就好了。”
三娃子把带来的铺盖铺开,让纳耀庭躺在上面。纳耀庭缓了口气说:“刚才心里恶心得很,我想一口气上不来可能要‘无常’了。真主啊!我的难大得很,坐在车上都不消停。”
三娃子听说是晕车,也就放心了。他想起了在榆树沟几个白衣姑娘给他的人丹,他数了三粒,放到纳耀庭嘴里。过了一会,看见纳耀庭平静多了,三娃子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你们是外乡人吧,从哪儿来?”河南人问。
“我们是宁夏人。”三娃子回答说。
河南人看看他们的穿着打扮问:“我看你们头戴白帽,像是回回吧?”
“是啊,我们是回回。”三娃子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头上戴的小白帽。
河南人热情起来,他拉着三娃子的手说:“安色俩目尔来库目。”
“吾尔来库目色俩目。”三娃子回敬。
回回见了回回,一声“色俩目”的问候,感到格外亲切,又遇到了“朵斯提”了,真是天下回回是一家,这话没有说错。
河南人从布袋里掏出一小袋煮熟的花生给三娃子吃,三娃子第一次见到花生,不知道怎么吃,拿在手里翻过来翻过去看,放在嘴里带皮嚼,也不好意思问。
“这叫落花生。它种在地里后长出秧苗,等开花时,花落在土里,在土里结出果实,所以叫落花生。”河南人熟练地剥开花生,取出花生仁,让三娃子吃。
三娃子吃了几颗花生,觉得非常好吃,就自个剥皮取出花生仁来吃。他又推醒纳耀庭说:“姨爹,你尝尝这个花生,可好吃了。”纳耀庭吃了几颗,说的确好吃,于是三娃子一边剥,一边喂给纳耀庭吃。
河南人看到这一幕被感动了,他剥了一大把花生交给三娃子,又拿出煮熟的红薯给他们吃。
三娃子和纳耀庭出门几个月,只吃干粮和炒面,很少吃到花生、红薯之类的东西,他们吃着河南老乡的东西,感觉到别有一番滋味。
为了答谢河南人,三娃子把炒面挖给河南人吃,河南人也不客气,他一边吃,一边说:“我们也经常吃炒面,可没你们做的香、好吃。”
他们在污秽不堪的车厢里,遇到了知心人也就忽略了周围的环境,反倒觉得挺开心。
在一个站口,火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后停了下来。这一颠簸,墙角木桶里的屎尿全洒出来,流在车厢里的地面上。车厢里的人顿时混乱起来,他们把行李抱起,看着流水从脚下流过。一股恶臭充满了整个车厢,人们吵着、闹着、喊着,拥挤在一团。纳耀庭、三娃子还有河南人一起被挤到了车厢角。
这时,车上又涌进来一帮人。他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相互招呼着,行李挤着行李,身体挨着身体,肩靠着肩,脚踩着脚,说话声、喊叫声、娃娃的哭喊声、大人的呵斥声,响成一片。
在这个人挤人的狭小的空间里,人呼吸出来的味道,身上的汗臭味道,地上发出的尿臊味道混在一块,让人窒息,让人恶心。在这样污浊的空气中,他们度过了漫长的黑夜。黎明时分,有一部分人下了车,车厢里才松快了许多。
纳耀庭几天没吃东西,心里空荡荡的,但又恶心得只想吐,没有一点胃口,他已感到四肢无力,蹲坐在车厢角不停地呻吟着。
三娃子和河南人不停地给他扇风,让这里的空气好一点。纳耀庭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他低着头不做声了。
车厢里的人少了,嘈杂声小了,火车轮子还是不停地发着“咔嚓、咔嚓”的响声,向前开进。
河南人说:“再有半天就到汉口了,前面就是长江,我也到那里下车。”他让三娃子不要着急,他说:“我会帮你们买好到上海的船票,把你们送上船。”
三娃子再三感谢说:“那太好了,多亏遇上你这样的热心人,要不然我们还要找好多麻烦呢。”
中午时间,火车到汉口车站停了下来。车站里大喇叭喊着:“汉口站到了。”这时车厢里的人熙熙攘攘,都提着行李拥向车厢门口。河南人很有经验,说:“别急,车到终点站了,不走了,我们等后面慢慢下。”
等车里的人快走完了,三娃子把纳耀庭扶起。坐车的劳累和双腿疼痛使纳耀庭已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车厢,走到站台上。火车外面的新鲜空气一下吸入到他的肺里,他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站台上不想动弹。
他们在站台上待了很久,等站台上的人都走光了,三娃子和河南人才架着纳耀庭,一步一步跨出了车站。
天下起了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对农民来讲,这是一场及时雨,是禾苗的甘露。
听着哗哗的雨水,纳耀庭想起了干枯的禾苗,枯死的树木,老奶奶干瘪的脸和精尻子娃娃黑黝黝的脚,还有衣衫褴褛逃荒的人群……他想这回有救了,他们有救了,雨水会给他们带来生活的勇气和希望。
他站在露天地里,抬起头,淋着雨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好像一棵快干死的小草得到了雨露的滋润一样,直起了腰,伸开双臂,开始精神起来。
“知感主,知感主,总算缓过来了。”三娃子松了口气说。
河南人从车站里端过一碗开水说:“喝点热水吧,别空着肚子,暖和暖和再吃点东西就好了。”纳耀庭喝了几口水说:“现在好点了。”
三娃子冲了一碗炒面糊让他喝,可能是饿过了头,他喝了半碗就说吃饱了。在两人的精心照顾下,纳耀庭这会儿精神好多了。
纳耀庭、三娃子由河南人带路离开车站,来到汉口码头。河南人热情地帮他们买了当天下午从汉口到上海的船票,又帮他们在码头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把他们安顿下来。叮嘱了一些事情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大把花生塞给三娃子。
纳耀庭说:“太感谢你了,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不知咋谢你才好。你有事你快忙吧,我们耽搁你的时间太多了,真过意不去。”
“没有什么,都是回回穆民,相互帮助是应该的,你别往心里去。”河南人笑着说,又叮咛道:“把东西看好,一路多加小心。”
然后互说“色俩目”后,摆手告辞。纳耀庭一直招手致谢,直到河南人消失在人群中才停下来。
纳耀庭和三娃子来到长江边,他们第一次看见长江,觉得眼前是另一个世界。长江水清澈见底,一眼望不到边。在宽阔的江面上,行驶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无限风光展现在眼前。南方和北方就是大不一样,北方荒山秃岭,到处是黄沙,南方山清水秀,碧水蓝天。
三娃子说:“长江真大,江面真宽,和自己家乡的黄河相比,真是没法比了。”
纳耀庭看着碧绿的江水说:“你看这江水多清呀,像咱们家乡黑家湖的水一样。黄河水要是也这么清就好了,那我们的家乡更美了。”
“我太高兴了,这次出门又坐火车,又坐大船,又看到这么好的风景,真应知感真主。”三娃子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
由于他们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到大城市,来到汉口码头,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他们看见来来往往穿着漂亮衣裳的人群,看见高高低低各种各样形式的楼房建筑,看着花花绿绿稀奇古怪的花草、树木,惊叹不已。三娃子本想好好走走转转,又害怕走丢了,只是在码头门口来回走动。他听这里人说话,一句也听不懂,反到觉得挺好笑。
纳耀庭也感叹道:“这次出门真是大开眼界,天下的事情真精彩。真主给了我们这么多“法依代”,出门在外不光是有苦难,苦难的后头得到的是享受。”
汉口码头
下午,纳耀庭和三娃子拿着船票,在汉口码头的一道铁门前检过票,然后走下三十几级台阶,通过一块木板,登上了一艘货运木船,再穿过货运木船,最后登上了一艘较大的铁壳客船。
上船的大部分都是平民百姓,他们肩挑背扛,拥挤着向前跑。三娃子刚上船见什么都好奇,别人都已换好了铁牌子、找到了舱位安顿下来,他还站在船舷边看热闹。
纳耀庭从一位湖北老者那里才知道,上船后要用船票换入住船舱的铁牌子,有了铁牌子就可以按号找到舱位。他催促三娃子换了铁牌子,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132号。他们找到了132号舱,进去一看,在低矮狭小的铁壳房间里,摆放着四张高低床。其他床位已有客人的行李,只有在仓里边的墙角,有两张床位空着。他们把行李和褡裢放在上铺,纳耀庭坐在下铺,用奇异的眼光,审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这艘船叫“楚天号”,只有上下两层客舱,估计能载百十号人。船体油漆为铁红色,船舱为苹果绿色,船甲板为橘黄色。船比较破旧,到处锈迹斑斑。船舱里的设施非常简陋,每张床上除了只有一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铺盖外,其余的生活用品,全靠自个准备。
三娃子急不可耐,趁纳耀庭坐一会的工夫,他跑上跑下,全船转了个遍。
他没想到船上的地方这么大,人还可以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还可以上楼上看风景,你说稀罕不稀罕。
他没想到在一条船上能坐这么多人,人有房间住,有床铺睡觉,你说舒坦不舒坦。
他没想到船上还有自来水,水龙头一拧就出水,方便极了,往后做礼拜洗“阿卜达子”不怕没有水,你说美气不美气。
他没想到船上还有做生意的人,有卖茶卖烟的,卖小百货的,还有卖饭的,你说方便不方便。
他没想到船上还有茅房,他进去过几次,一泡尿硬是尿不出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三娃子看完跑回来,给纳耀庭手舞足蹈地讲着他的所见所闻,两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说话间,铁壳船拉响了汽笛,晃了一下,开动了。船漂流在江中,碧水荡起千层波浪,浪花推至尽头处,两岸秀丽山色,尽收眼底,景色宜人。船舱里的人大都跑出舱外,观看两岸的风景,纳耀庭和三娃子跟着骚动的人群,也跑到甲板上。
汉口是汉水的入江口,也是长江边最繁华的都市之一。长江切穿巫山,形成著名的长江三峡,江水流经汉口。长江两岸山势峻峭,层峦叠嶂,气势磅礴,龟蛇锁大江,龟山前临大江,北带汉水,威武盘踞,状若巨鼋,和武昌蛇山夹江对峙。蛇山头临大江,尾插东城,绵亘蜿蜒,形似伏蛇。
纳耀庭和三娃子跟着流动的人群,一会到船这边看看龟山,一会到船那边看看蛇山,思维也活跃起来,猜测和想象并用,到底像不像龟,像不像蛇,谁也说不准,只是众人那么一说罢了。
纳耀庭还听一老乡说,著名的黄鹤楼就建在蛇山上,相传三国吴黄武二年创建,独楼三层,台楼环廊,轩昂宏伟,辉煌瑰丽,峥嵘缥缈,几疑仙宫。又传说有一道士在此饮酒,信手用橘皮画鹤于壁上,使酒家生意兴隆。十年后,道士复来,取笛吹之,黄鹤下壁,道士跨鹤直上云天,故后人造楼纪念。
听到传说,众人踮起脚尖,举头远眺,只见群山不见楼,黄鹤早已飞走了,剩下这座空楼阁。
晚上,冷风飕飕,江面上有几分寒意。三娃子怕纳耀庭凉着,劝说道:“姨爹!工夫大了,回去躺一会吧。”纳耀庭推辞说:“还早呢,我再坐一会,你先回去睡吧。”纳耀庭显然已被江上宜人的景色迷往了。
天上的月儿正圆,晴朗的天空,繁星闪烁,星星好像比往日多了好几倍,亮了好几倍。长江两岸丛林中,从房屋里射出的灯光,星星点点。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也把灯光投向江面。黑夜里,群星璀璨,妩媚动人。纳耀庭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不由得感叹:“长江的风景好看,夜色更好看!”
三娃子拿了一件衣裳给纳耀庭披上,催着说:“姨爹!时候不早了,外面凉,快进屋睡觉吧。”三娃子这样已催促了好几遍,不得不把声音放大。
纳耀庭一边起身一边嘟囔说:“看着长江,想着黄河,山水一脉,水是江水清,月是故乡明,黄土高原的景致一样美。”
三娃子扶纳耀庭进到船舱,帮他睡下,盖上薄被,自己也爬到上铺倒头入睡。到底是年轻人,心里不放事,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
纳耀庭可能兴奋过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突然,对面那张床铺上传来窃窃私语声,纳耀庭睁眼一看,吓了一大跳,差一点喊出声来。“呀!不得了了,怎么一男一女挤在一张床铺上?”惊恐中,他抱怨自己怎么看着了不该看的一幕,他气急败坏地低着头,披上衣裳,黑灯瞎火地摸黑走出舱外。到了甲板上,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刚刚从毒气室出来一样。
“使不得,安拉乎!真是使不得。”他用回回习惯的口气抱怨着。他认为,在大庭广众面前,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是最可耻、最不能容忍的。这就如同回回不吃猪肉一样,不能想,不能看,更不能做。谁要这样做了,谁就失去“伊玛尼”。
纳耀庭气愤中索性放弃了睡觉的念头,一个人坐在甲板边的一条长凳子上观景,打发时光。刚坐了一会,先前打过照面的那位湖北老者走了过来。他留八字胡,头缠长巾,身穿蓝长布衫,一副先生模样。他坐在纳耀庭旁边,笑着一边打招呼一边问:“都这么晚了,还不瞌睡?”
“不想睡。”
“你家是哪里人?”
“宁夏的。”
“那里好远哟,你们出门去干啥子哟?”
“到上海。”
纳耀庭心情不悦,无心说话,随便应答。
“那我们是同路,我去看闺女,接小外孙回来。”
铁壳船在江上依然快速行使,长江两岸灯光也不停地变化着。纳耀庭试图改变一下话题,随便问了一句:“这是到哪里了?”
纳耀庭这一问,可把老者的话匣子打开了,他管你愿听不愿听,口若悬河,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