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上的饰物是人物自制或有意无意追求的枷锁。《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纯朴的少女葛薇龙不仅喜欢上了姑妈为她准备的衣物，而且也被紧紧地套住了。当她抚摸着欣赏着姑妈手上的手镯时，梁太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个金刚镯子戴到葛薇龙的手上，葛薇龙情急之中想捋下来却未能找到扣子，于是就默默认同了。这个金刚镯子就成了葛薇龙无法脱去的紧箍咒，越想摆脱越箍得紧，最后掉进物欲和情欲中无法挣脱。郑川嫦脖颈上的项圈，和金镯子一样成为控制女性生命的象征物。服饰及配饰是张爱玲对人类文明悲哀前景的一种表达，时间在流逝，时代在前进，但是女人们仍在不断地将自己置身于物质的禁锢下而成为物的奴隶，只有物质能使她们安心，但同时物质的满足也使她们走向更为艰难和荒凉的人生境地。因为女人们在争取自我地位的同时又一次掉进了物质欲望的陷阱。再看《色，戒》，王佳芝对易默成感情转变到最后走向悲凉结局，戒指也起了致命的诱惑和束缚作用。对于一个穷学生，首先戒指满足了女人在物质上的虚荣心，王佳芝对戒指充满向往但并不是抱着十足的信心得到它，不料易默成却肯花大价钱为她购买“有市无价”的粉红钻戒，就是这一瞬，王佳芝再次询问是不是爱上了易默成，并自以为是，认为老易爱上了她，她完全背叛了自己的责任，完全忘却了暴露身份后的危险。于是，六拉克钻戒带来的瞬间的轰顶之爱使她成了她们设计的“美人计”的俘虏，成了男人和爱情的奴隶，最终导致自己和同伴的被杀。这一切正如鲁迅所说的：人为万物之灵，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领大。最初原是马马虎虎的，可是因为‘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的缘故，娘儿们曾经‘统治’过一个时期，那时的祖老太太大概比后来的族长还要威风。后来不知怎的，女人们就倒了霉：项颈上、手上、脚上，全都锁上了链条，扣上了圈儿，环儿，——虽则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等，到现在还是女奴的象征。张爱玲笔下的女人们为了得到这些女奴的象征，不惜倾轧，牺牲自己的青春和人性，于是在这扭曲的争夺和追求中，生命不可避免地走向荒凉、枯萎以致死亡。
服饰是张爱玲小说表现人的内在心理荒凉的一种反映。那么，张爱玲笔下的其他传统意象诸如月亮则是作者通过外在的荒凉的情景反衬人物内心的荒凉的一种手段。
（第二节）月亮情结与人生荒凉
月亮是中国传统文学中一个常见的意象。“月亮”代表着相思、乡情，月圆月缺是人悲欢离合的象征；月亮也是大自然永恒和长久的象征，在永恒的月亮面前，人是渺小的，人生是短暂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月亮也是时空变化发展的一个见证。张爱玲认识到这个传统的意象正是窥视人的荒凉处境的一种极好的映衬物，也是人生荒凉处境的一个见证。当然，仅仅把张爱玲笔下的月亮作为人生荒凉的一种见证，只是外化了月亮意象的意义，在张爱玲的笔下，月亮已经由一个外在自然现象转化为人物内在心理的一个依托，一种心理现象，月亮已经和小说中人物的心理结合在一起，成为共生的不可分之物，由此月亮也成为张爱玲小说“苍凉是一种启示”的一个重要因素。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月亮意象的运用，既有对传统的继承，又有她自己独到的创新。我们来看张爱玲眼中、心理以及作品中的月亮意象。
月亮是张爱玲钟爱的一个意象，月亮寄托着张爱玲的情思，朱秀丽在《月亮流泻的苍凉》一文中指出：艺术心理学认为，作家心中有个情结，有的是一条河，有的是一棵树，有的是一座山。如果以此来说明张爱玲的创作心理，则月亮是她心中的一个情结，用张爱玲自己的话即是‘我是和月亮共进退的人’。这说明月亮意象与张爱玲其人其文的密切关系。下面从张爱玲的经历及小说中具体分析月亮意象。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一文中写到：我一个人在黄昏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我想，这是乱世。晚霞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在张爱玲的内心体验中，现代文明”中的苍凉是一种恒久的存在，这里张爱玲汲取了传统意象的恒久特点，同时西方现代文学对张爱玲也有着深刻的影响。张爱玲所喜欢的西方作家如毛姆、赫胥黎、威尔、奥尼尔、劳伦斯等作家的作品中流露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感受到的普遍的精神危机和人们对现代文明的怀疑、迷惘和幻灭，张爱玲对她生存的现世也产生了强烈的感觉，时代的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好似因为思想背景里有着惘惘的威胁。“（《传奇·再版自序》）于是在张爱玲的眼中，乱世”中日常生活的繁华掩饰不住人物的悲凉命运和人性的悲哀，月亮红红的升起来，这是一种奇异的征兆，如落日余光的月色给人一种苍苍之感，月光如同黄昏的落日，给人以末世的荒凉之感，这就是张爱玲的内心及其对世事的心理感受。这种感受不仅出现在她的散文中，也在她的小说中得以深刻的揭示。不同传统的月亮意象所传达的时空意义，张爱玲小说中的月亮意象常常表现为封闭、狭小，甚至成为让人窒息的叙述载体，同时也是人物尤其是女性的心理及生存状态的一种象征，在月亮的照耀下，人性中真实而又冷酷的一面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
在《金锁记》的开头，张爱玲写到：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的月亮，见证了时光的流逝，月亮在年轻人眼中像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陈旧而模糊的眼泪，这滴眼泪是七巧人生最好的注解。七巧是不幸女子中的一个，七巧的人生没有性爱和情爱，虽然，没有性爱的故事在文学长廊中是司空见惯的，生活中、作品中没有爱而终其一生的女子也很多，但这些女子认命了，听从父母之言，信从人生之命。然而张爱玲笔下的七巧没有依从于命运，听之任之，而是不断地挣扎，自己在心中爱姜季泽到亲自打碎了爱的梦想，为了维护金钱压抑自己旺盛的情欲，无奈做了金钱的奴隶到变态疯狂地报复，所有的一切都在七巧的挣扎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了，这滴泪水浸湿了七巧的人生，模糊成一个影子，一个凄凉的影子。这里，月亮的恒常见证了岁月沧桑、陈旧与模糊，浸透了七巧人生的凄凉，也附着了七巧挣扎的凄苦与心理的变态。随着月亮低一点、低一点地沉下去，七巧的故事就开始了。这里，月亮从上升到空中，直到落下，都打上了一种明显的感情色彩，月亮是悲戚，是狰狞，是月亮本身又是生活的见证。自从七巧进入姜家，从一个麻油店的女儿到姜家的姨奶奶再到二太太，七巧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姜家苦苦挣扎，最后在姜家占有一份可观的家产，正如题目“金锁记”一样，金钱的枷锁是七巧确认自我、与夫家对抗的变态的力量，无论怎样挣扎人物也逃不脱凄凉命运的结局。在人多嘴杂、庞大复杂的姜公馆，七巧使劲儿在姜家立住脚不让别人嘲笑，月亮也跟随着七巧见证了人生的悲凉。当七巧斥骂女儿在学校丢了褥单暴跳如雷要找校长时，那天晚上是：
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要强的七巧压抑的内心，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发泄内心的不平与怨愤。女儿长安无法忍受七巧的尖刻，决定牺牲自己的幸福。此时的月亮正是长安离开学校的暗淡的凄凉，其实也是七巧悲凉内心的反映，孤儿寡母的她在姜家立住脚实属不易，对女儿的斥骂只能是人物内心压抑、要强的一种变态表现和扭曲的发泄。七巧做了婆婆，给儿子长白娶妻之后，她不许长白回房，要儿子陪她抽大烟并讲出自己和妻子的隐私，这时外面天空中的月亮：
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
黑云下的月亮像面具底下的眼睛一样洞视这一切，狰狞与怪诞隐喻着七巧变态心理的发展，她得到了金钱和家产，但她失去了自己的情爱和青春，她无法满足的压抑的心理需求。于是她霸占儿子，取悦于儿子的私房之事进而羞辱儿媳的猥亵心理一一暴露无遗。于是在“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的疯狂的世界里，在七巧的压迫下，儿媳芝寿想到自己没有本领跟长白拼命，最不济的也得质问他几句，闹上一场，当然，她也想到了丈夫会怎样回复她，在这个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的世界里，不是他们疯了就是自己疯了，“芝寿蜷曲着的两只像死去鸡的脚爪一样的双手伸出去想挂起帐子，窗外还是令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白月，小而白的灼灼的月亮反衬出儿媳芝寿的恐怖与无助，最后芝寿不再抗议，在自动放下来的帐子中死去。傅雷说：不但月的描写是那么新颖，不但心理的观察那么深入，而且轻描淡写地呵成了一片苍凉的气氛，从开场起就罩住了全篇的故事人物。假如风格没有这综合的效果，也就失掉它的价值了。”《金锁记》中的月亮已经由自然的月亮幻化成一种人物内在凄凉的象征。
张爱玲钟爱月亮，让苍白的月亮见证一切苍凉，象征由情爱和诱惑带来的苍凉。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初次到姑妈家，葛薇龙看到的月亮是：
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
这个像肥胸脯的白凤凰式的月亮将葛薇龙一步步引向鬼气森森的树的深处——姑妈的住处，同时这里的月亮也是女性爱欲、原罪意识的一种象征，在月光的引领下，葛薇龙在求学与求生、物欲与爱欲、自尊与自贱中挣扎、堕落，她一步步走向这座阴森森的“鬼宅”，一步步淹没在没有光的世界里。再看葛薇龙开始堕落时的月亮：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葛薇龙本是一个纯洁可爱的姑娘，一心想着读书就业，养活自己，不料在经济困顿之际找到姑妈，人的内在本能的物欲和情欲一同燃烧，像一滴污浊物在葛薇龙纯洁的人生中开始浸染、扩散，直至湮没了葛薇龙的心灵，堕落为与妓女一样的地位，而且是自愿的，这比被动的妓女更让人感到悲凉。薇龙迷恋上姑妈提供给她的衣服、交际机会，进而跌入情欲的深渊，爱上了花花公子乔琪。当刺绣花的黄黄的玉色缎子在会客时不经意间被香灰烧糊了一小片，一个少女美好的人生在如此诱惑下瞬间被销蚀成一个残缺而且在不断扩大的直至消失。葛薇龙自愿沉沦了，直至死心塌地、宁愿出卖自己、倾其所有与乔琪结婚时，月亮落下去时，蓝色的火熄灭了，薇龙的幻想被事实击碎，她在情爱的诱惑下掉进了更加黑暗之处，她自愿沦为一名妓女，这是更让人心惊之处，因为这一切是葛薇龙的姑妈一手导演的，而选择与行动的权利却是属于葛薇龙的，当葛薇龙自愿地沦为妓女，这种处境比被逼无奈的妓女更让人感觉人生的冷落与凄凉，更令人惊心的是葛薇龙就此变成了姑妈“吸血”的对象，为梁太太弄人，为乔琪弄钱。更加悚然的是，姑姑劝说乔琪答应和葛薇龙结婚的要求，当葛薇龙被炸干时，她的自感堕落和沦为妓女会成为乔琪抛弃她最好的法律理由和借口。葛薇龙至亲的姑妈对葛薇龙尚且如此，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人生就在这连至亲都如此冷漠的荒原中寻觅、碰撞、失落直至死亡。
张爱玲的小说用月亮象征人物的情欲，这种情欲的背后是燃烧欲滴的无从获得的苍凉与无奈。《红玫瑰和白玫瑰》中，振保摘下他“坐怀不乱”正人君子的面具，跌入与娇蕊的情欲之中，昨天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他已经来不及看月亮，迫不及待地跌入红色的情欲之中，想来月牙也是红色的。这个红月牙是由王娇蕊的作品——一弯红指甲联想到的，由此，这一弯红色的月牙写活了人物的心理，女人的红指甲是振保和娇蕊之间情感的激发物，当红色的欲望烧着了振保时也划伤了他，划伤了他的同时，他觉得自己是快乐的也是无耻的，娇蕊撩拨挑逗他情欲的琴弦，满足了他人生真实的情欲需求，他为此快乐，同时又想到他和她住的吃的都是朋友的，更为要命的是给他快乐的女子是朋友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欺，尤其对于一个有着柳下惠坐怀不乱美名的振保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讽刺和打击。所以，当娇蕊提出要和丈夫离婚嫁给振保时，振保惶惑了，他只得逃离了娇蕊，他和娇蕊之间的情爱就像这红指甲划伤他一样，会划伤他道貌岸然的面孔和内心的虚伪，振保终于要找到传统的白玫瑰孟烟鹂。多年以后，当振保再次与娇蕊在公交车上相遇时，振保原想安慰被自己丢弃的娇蕊却不想自己先流泪了，而且泪水是滔滔而下，他放弃了王娇蕊等于放弃了自己内心的本真。尤其当他回家后，发现孟烟鹂与裁缝有染时，振保经常醉酒，因为他砸不掉他的家，他的妻，但他可以砸碎自己，他放荡自我，放弃家庭，直至孟烟鹂变成了维护丈夫的勇敢的小妇人，邋遢的两只鞋像鬼一样祈求他，他的虚荣和道貌岸然再次得以满足，虽然他的内心依然压抑自己的真性情。于是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成了好人。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张爱玲仅仅写了一次月亮，但这次独特的月亮足以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启示着读者去思考没有月亮时候的月亮的情怀。和娇蕊在一起，振保眼中心里的月亮是红颜色的月牙儿，它烧灼着振保的心，激起振保心中强烈的欲望，只是因为他是好人，他放弃了自己的欲望，放弃了红颜色的月牙，走向虚伪，带来自己滔滔泪水，内心是压抑和痛苦的；可是当他做了好人，我们可以想象振保和孟烟鹂在一起时，月亮就不再是红颜色的，月亮不再是火热的欲望，而会变成一缕惨白，这轮月亮弥补了他的虚荣和做作，满足了正人君子的内心需求，也压抑了他的欲望，使他的感情黯然失色。
由此，张爱玲笔下的月亮已经和人物的心理完全融为一体，月亮不再是外在的自然物，而是人物内心的表征，它不仅代表着人的情欲，同时也不断地将人物抛弃在自我压抑的情欲之外的荒原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