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邻院的芦花鸡显得古怪,未至三更便放声啼鸣。燕青自床上起身,拿起直刀走到院中时,卢俊义已站在了那里,他持枪而立,九尺身躯挺拔如松,望着燕青洒然一笑:“荒鸡号月战事生。小乙,能与天下英雄过手,快意当前,死而无憾!”
燕青抬头望去,一道壮丽迤逦的银河在星空中璀璨闪耀,哪能找得到月亮。他便撇了撇嘴,道:“荒鸡号月?哪有月亮……员外,后院的那些人是英雄,码头下苦力养家的也是英雄,但你若觉得方肥等人是英雄,我不赞同,屠夫走狗而已,死在他们手里唯有憋屈,哪会令人无憾。”
卢俊义闻言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他本是武痴,心无旁骛。这晚的局面在他看来十死无生,却能心思纯净的面对,方肥、厉天闰、邓元觉、裘日新……皆是绿林中响彻多年的绝顶高手,随意挑出两人面对,他便有可能落败身死,但比之大名府遭人陷害,死于官府大牢的蝇营狗苟之辈手中,那又是天地之分。
卢俊义在房内静坐多时,修神养性,将心思打磨的通彻透亮,无忧无惧、唯余欣喜的面对这一战,面对江南豪杰,哪知在燕青口中他们竟是如此不堪,连军汉苦力亦不如。
“走吧员外,还不定谁死谁活,竭力挣命而已,多想无益……还有,别将宗师想的那么神秘莫测,所谓神而明之,只是积累够了,多次历经生死产生的直觉而已,别神神叨叨的去追云里雾里的东西,你听我的没错。”
卢俊义若有所思,不再言声,默默地跟着他向后院走去。
到得后院,幽幽冷光汇聚的海洋映入眼帘。
杭州是大城,虽说武备废弛、军卒羸弱,但拿出百多幅步人甲倒也不难,1825枚甲叶用牛皮条、甲钉连缀一起,足有三十公斤重,士卒穿在身上,如一个个移动的堡垒,是为重装步兵!
他们显然极为紧张,哪怕燕青说了子时之前敌人不会来,令他们养精蓄锐,他们也早早穿上了重甲,默不言声坐在院子里等候。
秩序未乱,仍按平素站位排列,其中有几处空地,在闪亮的星光下分外刺目!
此时众人见燕青进来,撑着地欲起身行礼,燕青压了压手:“歇着吧,勿动。”
锃锃的甲叶碰撞声响了片刻后复归静寂。
目光徐徐在众人脸上扫过,他们倒也不傻,头盔未戴,长枪朴刀巨盾放在手边,脸上虽也有汗水流淌,但大体上看来还算精神。
陡然间,燕青目光一凝,停在一处,久久未动。
在他的视线尽头,是一个脖颈处青筋裸露、额头布满丘壑的汉子,这汉子不敢与燕青对视,深深低着头,眉眼便看不清楚了。
“蒋裈,你为何在此。”
燕青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蒋裤裆听到后不敢装傻,他也穿了重甲,于是撑地爬了起来,甲叶碰撞声中头也不抬叉手行礼,嗫嚅道:“小人……小人……贱……那个内……拙荆说她不会再嫁!”
一句话,几个字,初时支支吾吾,说到后半句,虽说仍不敢高声,但其中铿锵、对他娘子的信任、轻死重义的味道尽显!
燕青微微蹙眉,星光下眸光闪烁,心想赵佶你该有多蠢,治下亿万如此憨傻的汉子,还能丢了江山啊……随后他轻叹一声:“坐下吧……既然来了,就当自己是个死人罢,不惜命,方能活命。”
“是,公子!”蒋裈应了一声,坐到了地上。
对方肥等人的实力,燕青自有算计。
内力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燕青解释不了,但晓得威力。高手的确厉害,哪怕是二流水准,一拳击出,足以令普通人筋断骨折,死的不能再死,但其中有空档,打出去的拳需要收回,喷薄的内力需要再次凝聚……一流高手更厉害,像是后世电影上看到的咏春拳,拳速如风,噼噼啪啪打个不停,几乎察觉不到内里收回再使出的空档……但也有空档!
在江湖中争狠斗勇,没人会傻站着不动,趋近避退间这空档自然不见,一人杀掉数百人亦有可能,于是便有了百人敌、千人斩的凶名!
可哪怕是宗师级高手,亦是普通人之躯,刀枪不入、金刚不坏只是传说,刀砍了会伤,被剑刺穿要害也会死!
于是燕青想试试,堆金积玉买人性命,用一条条命为同伴创造斩杀的机会……
方肥带来了十个人,这边平素训练大多六人一组,燕青的想法中能有六十人留下已经足够,不管胜负,但足够试试心中所想了。
他来到这个时代,大多时候生人勿近,与普通人接触委实不多,此次眼前的人基本上全留了下来,老实说,燕青很是意外。
这时代的人还真是简单,知恩图报……简单的令人心安。
目光在这些人身上看了一遍,星光下并不清晰,燕青下了决定,若此番不死,日后记下他们的名字罢……随后燕青轻声强调:“都牢记在心:当自己是个死人,不惜命,方有可能活命……”
“是!公子!”
沉甸甸的应诺声中,燕青看了看其中老娃,道:“放令箭罢,招方肥他们过来,看看最后谁能活下来。”
随后满场哗然,衣甲在身,身形不便,所有人都努力转头望向老娃。老娃身边的段干尤其惊讶,忍不住问道:“直贼娘你怎能招他们过来?”
老娃黑着脸不说话,拿起身边的硬弓箭矢站了起来,随后用火折子引燃箭头上绑着的火筒,挽弓射向夜空,嗤嗤嗤嗤的焰火四散,为瑰丽的星空添了一树绽放的梨花!
“起身!列队!照平素操练分组,组内人员不够者,自行再组!”燕青低沉的喝声响起,稍显忙乱的甲叶撞击、兵刃磕碰声中,人群再次列好了队伍,声响渐熄后,燕青微笑道,“老娃能引他们过来,是我事先安排的,所以才让你们安心休息。既然你们有力气使,不愿休息,那……接下来便把这辈子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吧,耗干榨净,我知道衣甲很重,几尺长的朴刀也很重,但说不定这晚死了,你就再也使不上力气了……不使完,不觉得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