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近午夜,吴越楼这片鱼龙混杂的法外之地愈发热闹。
旬月里,杭州城接踵而至无数英雄好汉,共襄义举,以杀燕青。他们大多窘迫,入城后住不起其他地方,便不约而同的汇集到了这边。稍有钱财的,这里有合算的客栈可住,更多的则是三五成群,寻得一个墙角下的闲置藏兵洞将就下来,甚至是随便找个墙角,搂着兵刃便是一夜。左右天气不冷,而风餐露宿的日子他们也早已习惯。
江湖人讲面子,囊空如洗亦会视钱财如粪土,遇上偶有听闻的,或是被旁人吹捧两句,便会强拉着对方在路边摊上点两个小菜,打几角劣酒,不管不顾喝下去。这几日,城墙下这条脏乱的巷子益发狼藉,到得晚间,狼哭鬼嚎不断,污言秽语震耳,平日里常来此处的脚夫苦力若非必要也会远远躲开。
若照以往,白日里他们大多都会出去,在四时苑门外起哄,可今日许多人回来的早,午时刚过便三三两两自城市的各个角落回返,不吭不声魂不附体的模样。许多人收拾了东西惶惶离开,也有的像傻了一般,回到这几日居住的地方,搂着兵刃蜷缩起来,喃喃说着“无耻”、“好惨”、“好狠”之类的话语。
诡异的气氛持续了整个下午,到得晚间,食铺酒肆的香味飘来,他们才算回神,愣了许久之后走近吃饭,初时闷头不语,几盏闷酒下肚后,渐渐开始攀谈,嘶吼,到得子时,发起了酒疯,哭着愤慨着骂声不断。而他们所骂之人,正籍着黯淡的光亮在这条街巷中前行……
……
燕青有一段时间很喜欢这条街道,这里光线黯淡,极少有店家在门外悬挂灯笼,隔着一段才能看到燃烧的火把,杉树皮所作,耐烧却不够明亮,不会破坏此间阴暗的氛围。
阴暗的街巷,潦倒的行人。有时候燕青会觉得他属于此间,他们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阴暗面,而燕青,不属于这个时代……
路边有小摊,三五成群的江湖人一堆堆围坐,将行道占得更为狭小,偶尔会碰到某人,出言道歉,吃酒的人却理也不理,并不回身。燕青笑笑,继续前行,随后走到了吴越楼的招子下方,被两个昏黄的灯笼照亮了脸庞。
恰好遇见几个熟人,正小意地陪两位好汉入内,领头之人无意中瞟见燕青,愣了刹那,对燕青做了个恶狠狠的恐吓表情,倒也来不及有其它动作,小步疾跑凑到客人身侧:“两位哥哥,请!”
老实说,他这一番动作令燕青有些惊讶,脚步也顿了顿,随后无言笑着摇了摇头,抬脚迈入了吴越楼。
这家伙竟然还当他是个醉鬼,没听说过他的名头?
“嘿!”
到得门口,那熟人正挡在眼前,对伴当吩咐着什么,他的客人似是已然落座,不在身边,此时见燕青进来,大声威胁:“好胆!蒙爷看你是活腻歪了,竟还敢进来?也好……”他吊起眉梢打量燕青几眼后,没有发现想要的东西益发恼怒,伸指点着燕青,“你今日竟未有带酒?蒙爷本想着若你识相,献上好酒过来让蒙爷待客,今日便饶你一顿胖揍。如今看来,你是专一寻死来了!好……好!只要你出了这吴越楼,蒙爷保你见不到明天日头!”
他的声音极高,霎时将吴越楼内的吵吵闹闹全压了下去,直至一片死寂。蒙爷也觉威风,虽说眼下在吴越楼内出不了手,打不得燕青,可一番疾言厉色下来,已足以展露他蒙爷在杭州的威势!他收回手臂,叉腰望向自家客人,欲从对方脸上看到赞赏之色,转头间察觉不对,这气氛安静的诡异,而他的客人正盯着这边,杀气凛然,怒目缓缓抽开腰刀!
蒙爷顿时一惊,顾不得再理燕青,跑上前急声道:“霍大哥,霍大哥!吴越楼内动不得手,动不得手!哪个不长眼的惹到哥哥,只要在杭州,只要出了吴越楼,兄弟自会替你料理……”说话间,他由着客人的目光望过,那厢立着的赫然正是浅浅而笑的燕青!
疑惑间,听到客人在身边冷冷发问:“蒙壮,你识得他?”
“对啊。“
这几日吴越楼生意红火,哪怕在午夜亦坐得满满当当,多数皆是五湖四海来的豪杰,许多人只闻其名不曾晤面,但称雄一方的并不罕见。而在此时,蒙爷分明看见他们都停下了吃酒攀谈,丝毫不见酒意,手中皆拿起了趁手兵刃,沉默着望向门口,如见生死仇敌!
蒙爷的话渐渐转低,透露着心虚与不信:”他不就是时常来这边作死的醉鬼嘛,每次过来都会提溜一坛好酒,这次倒是没有……呃……在弟弟手底下挨揍亦不是三回两回了……倒也是耐揍……”
“哼!他正是那狗贼燕青!”
一声怒吼打断了蒙爷语无伦次的话语,也震得他猛地打个哆嗦:“燕、燕青?!”
那边燕青蹙了蹙眉,让过拦路的蒙爷伴当,抬步向里间走来,边走边笑着拱手问候:“蒙爷,好久不见。”路过蒙爷身边时他没有停,径直走向了柜台:“周掌柜,李毅哥,好久不见。”
周掌柜皱眉望着他,未有说话。李毅瞥他一眼,转头望向蠢蠢欲动的食客,扬声喊道:“江湖恩怨,吴越楼不管,出了此门你等打生打死与吴越楼无干。但若有人想在吴越楼内动手,洒家劝你掂量掂量自家分量!”尽管食客们来自四面八方,可李毅似乎对自家的招牌极有信心,撂下这句话后便不再理会,倒是对燕青咧了咧嘴,笑道:“寻死之前,记得将酿酒配方留下,哈哈。”
燕青微微一笑,转身也望向大堂,目光扫过烛光下的刀光剑影,脸上笑意不减,随后在蒙爷脸上停留,察觉对方有些惊恐,随口出言问道:“能让蒙爷招待的,在江湖中定有赫赫声名,不知在下可有幸认识认识?”
虽说挨了蒙爷无数次拳脚,可燕青对他从无记恨之心,打个招呼也只是稍作抚慰,没指望对方应答。转身正想与周掌柜说话,身后霍然传来声响:“缙云霍成富、陈箍桶,今日必取尔狗贼性命!”
燕青为之一滞,缓缓再次转头,望着那边看了片刻,笑着一字一顿道:“盗狗者陈箍桶,人屠霍成富……呵,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