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箍桶,本名不详,缙云拳师,因盗狗被抓,其徒聚众攻入大牢救出。后从方腊反,传言颇具远见。
霍成富,缙云贼首,从方腊反。剽掠缙云时俘获县尉詹良臣,诱其降不得,脔其肉,使自啖之。良臣吐且骂,至死不绝声,见者掩面流涕,时年詹良臣七十有二。
……
这是史书的记载,老实说,燕青并不十分在意,也不会因此对两人生起恨意杀心,他不认识詹良臣,生逢乱世,更惨的事情也会发生,最终也只会化作故纸堆里只言片语。除若亲眼目睹,总会觉得虚幻,不够真实,引不得他多大触动。他多看两人几眼,也只是在观察他们在人群中的影响力,顺带也有些好奇,蒙爷怎能攀上他们?照理说,争勇斗狠的地痞与真正的江洋大盗绝不在一个层次。
虽说“幸会”,可燕青语气中的讥讽毫不掩饰,霍成富狠狠盯着他,出乎意料地未有再费口舌,冷哼一声,随后拿起桌上腰刀,率先走了出去。
“呃……”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燕青略显无趣地问向周邦式,“周掌柜,这叫什么?‘响水不开,开水不响’?还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周邦式推开手边算盘,算珠子齐整整地摆动,发出“唰”的一声,打断了燕青话语。随后目光炯炯盯着他,道:“知道燕公子您博学,《道德经》老夫读过……说罢,除了特意寻死,你来此处尚有何事?”
一旁李毅端起餐盘要给客人送去,走之前猛地大笑:“你死定了!这叫‘咬人的狗不叫’。哈哈!”笑声戛然而止,转为:“猪肉鲊条一盏来喽……”
燕青报以微笑,随后不再理他,对周邦式说:“倒真有一桩买卖与周掌柜商议……呵,虽说来了多次,可至今不知这吴越楼是否有雅间存在?”
周邦式看他许久,方才耷拉下眼皮,走到柜台那边,打开了一扇木门,回头道:“随老夫过来。”
……
既名吴越楼,囿于环境所限,虽说只有一层且低矮昏暗,比之路旁的摊贩自是要“高档”许多。进入旁边木门后,几盏灯笼之下,燕青分明看到这处洞穴中竟还有木门存在,通向里间,不由讶声问道:“周掌柜,您老是否已将这面城墙掏空了?”
周邦式回身关上木门,平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流露:“自吴越国起,这城墙便是做做样子而已。“
他转身过来,望着燕青道:”何事,说罢。明知此时此处龙蛇混杂,且大多是取你性命之人。呵,纹银十万两呐,老夫想想亦觉心动。午时在积善坊你才辣手杀人,此时又施施然来此,你莫非觉得你已天下无敌?抑或是自觉中午之事已将这些人心志摧毁,他们看见你就会望风而逃?”
燕青并不在乎,他漫不经心地在墙壁上东敲西听,扯着乱七八糟的话:“乌合之众而已,望风而逃不至于,但在心亦不会高估这群贼匪的心志。所谓绿林豪杰,本就是打家劫舍的腌臜货色,偏生要标榜正道,单打独斗?公平较艺?满脑子都是浆糊。他们若绑架暗杀在下或许会忌惮几分,如今看来,白痴一群,何至于令在下怕的不敢出门?”
这番话说得极尽刻薄,照他所言,吴越楼大抵亦逃不出此列,言语中尽是指桑骂槐之嫌。周邦式愈听脸色愈发阴沉,燕青却恍若未觉,犹自滔滔不绝:“做人,关键要有自知,本就不适合活在日头下,索性撕了那副假惺惺的伪善,或许能多撑几日。学人家立规则,定道义……取死之道嘛……”
周邦式陡然震怒,低喝道:“够了!此乃杭州城墙,并无暗道,你若想离开,唯有堂堂正正从大门出去方可!”
燕青愕然停手,诧异道:“周掌柜,您老觉得在下像是临阵脱逃之人?”
迎着燕青坦然的目光,周邦式顿时语滞。
燕青在杭州所为周邦式知道的清楚,甚或是梁山、大名府往事亦有了解。面对敌人,无论对方势大势小,燕青的确没有逃逸的过往。传言不提,燕青以命搏命击杀方貌等人的场景历历在目,更甚者他事后拖着重伤之躯直投州府……的确不像是胆小之人。
略一沉吟,周邦式不再纠缠这些,道:“老夫无暇听你闲扯,你今日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呵,那便说正事。”燕青笑得明亮,不再拍打墙壁,走了几步坐到椅子上,做出长谈的样子,“周掌柜,在下是来为您送钱的。在下听闻,这杭州城最大的钱民便是您老,数十年前您甚至敢放钱给海商撞大运。如今在下想做一椿生意,仓促间本钱略有匮乏,风险较之海商要小上许多,这才登门求援来的。”
见燕青不似玩笑,果真是来谈生意的,周邦式容颜稍霁,撩起长衫坐到了燕青对面,正色问道:“用多少,息钱几成?以何物抵押,何人作保?”
“呃……足陌三十万缗,息钱在下倒不会斤斤计较,随行就市即可。至于抵押……”燕青摊了摊手,一幅惫懒模样,“小可身无长物,住的是旁人宅邸,无妻无子,委实无物可质。”
“呵呵。”
周邦式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倒也不见生怒,稍作考量后,捻须笑道:“你今日甘冒奇险来此,方才又以言语激我,是否存着乱我心思的念想?”
燕青矢口否认道:“怎会。”
“三十万缗,足陌?!”周邦式道,“莫说杭州城,整个大宋能干干脆脆拿出的又有几家?何况你一无质押,二无保人,你觉得这事可行?”
看着燕青毫不犹豫地点头,周邦式笑得开怀:“燕浮生,你果真是个妙人!老夫亦不诳你,方家说你人头值十万,老夫觉得也值。你与蔡鋆等人在临平建房,老夫略有耳闻,那庄园分明走的是壁坞路子,想来你是防备着什么,酿酒之法?”
不待燕青否认,他摆了摆手道:“两个选择,一,三十万缗老夫给你,不算借。但不管你与蔡鋆等人如何商议,酿酒工坊老夫要占五成;二,凭你燕青,十万缗老夫给你,无需质押作保。至于剩下的二十万,你也得给老夫面子,将酿酒之方质押于此,同样不要保人,息钱老夫也不多要,每月半成。如何?”
在商言商,这老头既有诚意,面对燕青如此荒谬的说辞,也能说出这番话来,燕青也不再拿乔,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周掌柜,小可向你保证,临平那庄园至少在两年之内,并无酿酒牟利的打算。此时使钱是用来印书的,得利不会很多,但大抵亦能覆盖息钱本钱,而且酿酒之事,其中酒曲、专卖甚是麻烦,当然,以你我手段,算不得什么,但做得好了,自会招人眼热,凭白引来觊觎,又是一桩烦心事,你我又不是非得赚钱不可,所以说那酿酒方子此时我不愿拿出。”
待对方考量片刻后,燕青重复道:“那庄园是开办印书工坊的,耗费甚巨,蔡鋆等人拿不出来,小可这才登门求援。您老若是愿意,庄园建成后,其中的工坊倒是可以立字抵押。”
“既称工坊,与平常书铺有何不同?”
“倒也改善不多,活字印刷罢了。”
“哦?”周邦式追问道,“毕昇的活字?木活字易裂,泥活字不易染墨,况且活字印刷拣选颇耗人力,与雕版相比并无优势,你又何来信心?”
燕青暗赞一声对方见闻广博,笑着应道:“这便是小可要建壁坞的缘由了,其中关窍不愿让旁人知晓……”说完燕青静等对方沉思,玩笑般加码:“平素您老放钱,三贯五缗,十两八两……需用行钱人无数。若遇呆账难账,还得派下属追讨,凭白耗费人力物力无算。小可这厢一下子用钱甚巨,能为您老省下许多心力,钱也不用埋在地窖里发霉,何乐而不为?”
周邦式瞥他一眼,加重语气道:“若有闪失,老夫损失的亦不是三贯五贯了。”
燕青笑笑,随后不再多言,抬头看向周遭黝黑的墙壁,静待周邦式权衡。
有些事是公开的秘密,譬如说眼前周邦式,到得此时燕青才知,他不仅是周邦彦哥哥,而且周家自吴越国起便是钱家忠仆。周邦式在历史上留痕不多,而周邦彦却是为官郁郁不得志,只留下偌大的词坛妙手名号。想想实属正常,他们的出身注定了赵宋不会重用。
靖康后北宋南渡,杭州坐地户钱家一次性拿出七百万两献于南宋,以充军资。既然晓得这件事,来周邦式这里借再多的钱也敢开口。况且,不得不承认,周邦式不会怕他携款私逃……
只是,每月半成,一年百分之一百多的利息,这生意真好做啊……
……
等的时间不长,半盏茶时分,燕青正鄙视着对方连杯茶水也欠奉,对面周邦式笑了出声:“老夫想了想,这事根本无需纠结……呵,庸人自扰之。”
他看着燕青,戏谑而言:“你今日可要出门?出得吴越楼,必定是条死尸,死人自不会再向老夫借钱,何必多虑?”
燕青看着他,也是笑了起来:“哈哈,死人自是不会借钱。只是,若在下活着回去呢?”
周邦式断言道:“照你所言。当年老夫借钱给海商,一借十年尚且敢赌,何况是你?你若得活,万事好说!”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