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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获救失职

1

那些书信,是嘉庆派人去京津一带的洋教教会调查的回复。他派了一个品级较低的大臣秘密去洋教接触从四川来的传教士,然后又通过其他洋教教民了解在荣昌传教的薛教士与赵岱聪的关系。

那些奏章,则是关于调查赵岱聪与三教九流之间到底是什么样关系的回复。其中有一份是在四川成都绿营军中任职的程家弟子的证词。这些情况以奏章或书信的形式直接送达嘉庆案头,没让任何大臣先阅读。

看完了所有的相关材料,余怒未消的嘉庆从龙案后走出来,打开养心殿的大门。外面,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光亮若隐若现。殿内,烛光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可他还是觉得眼前有一片迷雾。

娇弱的林娇站在夜色里,虽是夏季了,夜里还是有些凉意,她单薄的身子在星空下显得很是孤单。她是听说赵辅承又被传到养心殿后而专程来的,想避开他,却又担心他。不过,她来的时候赵辅承已经被带走了,看到嘉庆出来,她迎上去。嘉庆收起怒火,柔情款款地搀着林娇的手往万灵宫走。

回到宫里,林娇不敢问赵岱聪案子的进展情况,从嘉庆虽然微笑着却难掩愠怒的脸色上,她看出有不利赵岱聪的问题,却不知是什么问题。为了纾解嘉庆心头的烦闷,林娇主动提出为他弹奏一曲。嘉庆不希望她过度操劳,但又确实想听她弹奏,便闭上眼睛靠在床榻上。

林娇被强化学习琴棋书画后,琴技长进最快,成为妃子后,因嘉庆喜欢,自然练得多,技艺就更娴熟。她弹的是古曲《春江花月夜》,这首曲子欢快、婉转、流畅,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欢鸟鸣唱,时而如清风扑面,确是令人愉悦。林娇用心弹奏,眸子里的悲愁也渐渐地化解开来。

一曲弹罢,嘉庆拉起她的手,一起坐到床沿上,伏在她腹部,轻声道:“娇娇,你那老乡赵岱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给朕说说吧。”

林娇心头一荡,猜不透他这话的意思,一瞬间,脑子里转了千百个念头,急速否定了为赵岱聪说好话的冲动。后妃不能干政,她不能僭越这条宫规,想了想,她避重就轻道:“臣妾从小到大所看到的,是赵岱聪拿出自家钱财供养在赵家私塾读书的外姓人。他规定赵家各房按期缴纳钱粮给私塾,后又增加数量给尔雅书院,就像固定缴纳公粮一样。很多在赵家读书的外姓人成了秀才,因此我们那里的人,都把那些读书人叫做公粮秀才。”

“赵家和洋教的关系,你知道多少?”

“那年械斗中,赵岱聪的大儿子赵辅裕认识了洋教女子薛代思,哦,就是在荣昌传教的薛教士的女儿。我在家里时,知道他们深深相爱,他们明知两家的信仰截然相反,根本不可能结合,可还是爱得很深。可是……”她叹息着,“那天,赵夫人告诉我,赵辅裕和薛代思没有成亲,因薛教士要用女儿的婚姻达到在荣昌每个地方传教的目的。赵岱聪为了将薛教士代表的洋教势力控制在河包场,生生拆散了赵辅裕的爱情。”

嘉庆惊愕坐地起来看着她:“还有这样的事?”

林娇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嘉庆的表情,尽量将语速放慢,选择好措辞:“赵辅裕被迫娶了他不爱的女子,却很快生了儿子,然后离家出走两年多。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抛弃了父母、妻子、孩子,不料想,他自毁容貌,跑到李家寨土匪窝里,设计取得匪首信任,然后联合官兵剿灭了那股土匪。后来,又有土匪攻打荣昌,薛教士父女带着几十个孩子到大荣寨求救,赵岱聪看着那一群可怜兮兮的孩子,怎能不收留?”

嘉庆默然不语,眉头纠结起来。过了好一阵子,又去吩咐门外的太监到大牢里传旨,将赵辅承送回客栈,却限制了他的行动。

此时的林娇已是二十五岁的女人,确实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她聪明、睿智、理性,懂得在这深宫里如何保护自己,为了救赵岱聪,也懂得采用迂回战术。她的话,让嘉庆深思起来。

林娇再到客栈见宁芝寒的时候,程时蕴也在场,她走路的姿势让宁芝寒看出端倪,问她是不是怀孕了,她点点头。程时蕴心里透着几分酸涩,为自己此生没能做母亲而伤感不已,也想起了林娇当初差点被程云朝凌辱的情景,真是今非昔比呀。

林娇告诉她们,赵辅臻被嘉庆派去照顾赵岱聪了,叫她们别担心。一听这话,宁芝寒才算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找这个儿子,可找得太苦了。

林娇严肃起来:“夫人,程姑,赵大人之事十分复杂,你们千万急不得。我不知道皇上到底如何考虑的,但我知道他派了很多人去调查,得回到什么样的消息,我也不清楚。这件事,因与天宇会有牵扯不清的关系,是以不能按常理行事。”

“那我们该怎么做?”宁芝寒问。

“什么都不用做。”

“啊?什么都不做?”程时蕴有些不明白。

林娇老练地说:“我在宫中八年了,虽不问世事,但不代表我听不到看不到。这几年,让皇上头痛的就是天宇会之乱。辅承少爷和辅裕少爷、蓝九爷和蓝八爷,都跟天宇会脱不了关系,赵大人提出‘教化土匪’的问题,那真是石破天惊啊!你们若与哪位大臣走近了,那些大臣为赵大人求情,可能会适得其反。皇上心中自有一本账,你们‘无计可施’,我才好‘旁敲侧击’。”

宁芝寒深深地看着林娇,她不光成熟了,而且世故了,她用“柔软”攫取了嘉庆的心,又用“柔弱”让自己无知和无奈,其实,她的旁敲侧击确实更有用。林娇说得对,若没头苍蝇似的找了这个大臣找那个大臣,嘉庆会认为他们拉帮结派。

林娇又道:“你们要劝得辅承少爷冷静,在任何时候看到我,都不要表露出来。告诉他,我们今生无缘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为了大家好,放下儿女情事,救出赵大人要紧。”

宁芝寒激动地握住林娇的手,忍不住泪流满面,却笑道:“林娇,你看似柔弱,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呀,承儿没有你这份胸襟。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劝他冷静的。现在,你可以见见他吗?”

林娇含泪苦笑:“见了又如何?你们只告诉他,我已怀了龙种。我是皇帝的妃子,他是臣子,一人活,便大家都得活。”

林娇交代完就走了,虽很不舍这些故人,却还是得回到那深宫里去。她狠起心肠不见赵辅承,又为赵岱聪之事如此费心劳神,真是既无情又有情。要做到如此,她内心里该忍受多大的痛苦啊!

她们送林娇出门,下楼的时候,林娇走得很缓慢,忍着不朝旁边看。到了大厅时,赵辅承从房里冲向林娇。

“林……”赵辅承后面的话被程时蕴给堵住了,她用武力控制着他,对跟着出来的程云辉使眼色。嘴巴被捂住不能喊,赵辅承拼命挣扎,他眼睛里满是哀痛与渴望,心爱的女人近在咫尺却不让他见,那有多残忍。

林娇在面纱下流泪,嘴里苦涩,心里也苦涩,但她反而加快了脚步。出了客栈,上了马车,那泪水更忍不住,流成一片汪洋。屋内的赵辅承被程云辉死死按住,听宁芝寒转述林娇的话。

“婶娘,她如此无情,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吗?”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宁芝寒道:“道是无情却有情,这句话你不懂吗?如今的局面,你们能见面吗?承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是命。”

“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赵辅承脸色很难看,但总算冷静下来了。

众人出了房间,给他关上门。程时蕴让程云辉守在外面,防止他又冲动起来。赵辅承呆呆地想了很多很多:她给他点点滴滴的温暖与体贴,她被程云朝侮辱后的痛彻心扉,烟雨巷的分别,县城的送别……这一切都如刀子般刺痛他的心。

“今生无缘……”他酸涩地喃喃,“是啊,今生无缘哪……”

2

赵岱聪在这被软禁的日子里,渐渐地也想明白了,于是反而坦然了,自己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天日可鉴,他相信嘉庆不昏庸。这一日,扎那活佛来陪他下棋,他郑重其事地拜请他上奏嘉庆,允准赵辅臻和他母亲返川。

扎那活佛笑道:“赵大人身体抱恙,圣上隆恩,特意让令郎到此照抚,你怎能拂了圣上一片好意?何况,有令郎在此陪伴,赵大人身心愉悦不少哇!”

赵岱聪这棋下得心不在焉,很快被扎那活佛杀得节节败退。扎那活佛始终保持着微笑,见赵岱聪根本无心下棋,便闲聊道:“赵大人祖上真是宋王朝赵氏后裔吗?”

“正是。我们是宋太祖第五子赵德芳那一脉的,德芳公虽英年早逝,却因他的英明神武,而被民间演绎成八贤王,留下了许多弘扬正义、鞭打奸臣的传奇故事。”提到祖先,赵岱聪神情中自然流露出一种自豪之态,“在下先祖中,还有一位铁面御史,那更是一个刚直不阿的忠臣。赵氏子孙众多,大宋亡后,为生计所迫四处迁徙,我们祖上有的到了浙江,有的到了江西,后又迁到湖南,先父便是带领我们兄弟七人从湖南入川的。”

“宋王朝早已灭亡,如今已相隔几个朝代,赵大人还是以此为荣吗?”

“宋王朝的灭亡,非我辈能主宰。朝代更替,有兴起就有衰亡,这是历史前进的规律,但祖先就是祖先,家风必须世代传承。我们赵家历来以诗书传家为根本,这是从德芳公那一代确定的。德芳公不争皇位,从他传下来的文章里可知,他胸怀天下,却忠君爱国,从无权力利益之想。数百年来,我赵氏也曾有几代人抛弃了诗书传家的传统,但先父一生为此努力而不得,入川来寻求发家致富机会,目的也在于壮大家族后传承先人遗风,光耀门庭。”

能否让他光耀门庭,全在嘉庆一句话,赵岱聪浑身有劲使不出,浑浑噩噩又不甘心,那棋又哪里下得好?又摆上一局,他依然处处败落。扎那活佛让他静下来仔细谋思谋思,然后退了出去。

赵岱聪稳定心神,仔细分析这局棋,不知想了多久,可能是有了思路,猛然抬头看到智禅大师,顿时惊愣当场。

大师含笑道:“施主浑浑噩噩了这些日子,此刻,脑子可清楚了?”

赵岱聪顿时觉得神清气爽,霍然站起来,抓着大师的手道:“我就说那藏医治不好我的病嘛,大师来了,我的病就不是病了。哈哈!大师真是从天而降啊!”

智禅大师绝口不提跟嘉庆是旧识,更不提跟皇帝说过些什么话,这些日子,他确实为医治赵岱聪而费了不少心思。赵岱聪一向身体不错,但他知道,这许多年来,赵岱聪心里郁结了很多东西,日积月累,严重损伤了他五脏六腑的和谐功能,是以这一病,等于全身的新旧郁疾都迸发出来了,扎那活佛的藏医手法竟无能为力。智禅大师来了,与扎那活佛一起,双管齐下,终于令他起死回生。为了不让他受到干扰,大师也不让赵辅臻说他来了。

大师与他一边下棋,一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还记得这话吗?”

“当然记得。”

“若真下地狱,你待如何?”

赵岱聪豪气地说:“蓝九爷欺凌到头上而无力反抗,那是地狱;洋教与我处处作对,岂不是地狱?就是程时庆跟我为多收徒弟而积怨越深,拆散我与其妹姻缘,算不算地狱?为移民后代办学至今,遭受过多少白眼,听过多少冷言冷语,多少人看我笑话……对我来说,处处是地狱!我这条命呀,一直就在奈何桥上来来回回,只要死得其所,这副臭皮囊又有何惜?”

大师道:“多年来,你看似明白很多,其实很多放不下,又不肯说出来,因而郁结于心。看来这一场病呀,让你顿悟了。”

“顿悟不敢说,但我的心,从此后会坦然。责任要承担,但不让责任成为我的包袱。大师越千山万水来救我的命,看来我与佛有缘嘛,他日心愿了后,我也入佛门做大师弟子如何?”

“你之所思、所做、所忧、所虑,已超越佛法。佛重来生,乃为个人谋利;你为世代谋利,乃大佛大性也。”

赵岱聪哈哈大笑,重重地落下一子:“大师,你输了!”

赵岱聪与智禅大师、扎那活佛轮流对弈,心情是好了,身体也恢复得快。他相信嘉庆会召见他的。

汪曾倩给赵辅承透露,李县令那份奏章,是程家人逼迫写的。赵辅承冥思苦想了两天两夜,终于写好一份奏章,详细解说赵、程两家的恩怨,又将此事跟程云辉商议。

程云辉万不料自家人做出这种事来,却也相信那是一肚子坏主意的段胜怂恿程云朝做的,于是求汪曾倩获得了面圣的机会。听程家人讲述赵、程两大家族恩怨纠葛时,嘉庆一直沉着脸,那副严肃和莫测高深模样,让赵辅承、程云辉心头的迷雾更浓。

他们不知道的是,嘉庆案头上还摆放着一份密信,那是四川总督海刚派人送来的,内容是陈述四川各地书院的最新情况。在四川,尤其是移民身份的读书人,已经潜移默化地将赵岱聪奉为楷模,赵岱聪被押送走后,开始有说书人编故事讲述赵岱聪可能被杀头,听得那些钦佩赵岱聪的人为他捏着一把汗。后来,尔雅书院与棠香书院的学生联合写诗作文,号召读书人团结起来支持赵岱聪。于是,其他地方的书院相继有学生响应。

如今,海刚秘密下令各地方官府妥善处理书院学生为赵岱聪辩解现象,不料,这又引发了民办书院与官府的冲突。整个四川,都因赵岱聪案而震动了,四川与湖北、陕西的边境上,情况更混乱,有个别学生甚至放弃了读书,宣称读书无用,有的弃文从农,有的居然入了天宇会。

这严峻的现实像一座火山,嘉庆就像坐在火山上一样,被烘烤得身焦心更焦。他在心里反复念着智禅大师多年前那句“佛心在则天下顺”,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雍和宫的夜既宁静又不宁静,宁静的是没有了香客和拜谒活佛的信徒,不宁静的是喇嘛们有他们的功课要做,诵经声一阵一阵随风传来。赵岱聪躺在躺椅上,赵辅臻正给他捶着酸胀的腿。父子俩低声问答着,父亲问的是《论语》里孔子问弟子的问题,儿子则阐述自己的理解。

嘉庆什么时候来到外面,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没有惊动那父子俩,就站在那里听着。

赵岱聪问:“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此句何解?”

赵辅臻道:“有谁不知道出去必须经过门户?为什么不知道行走必须经过道路呢?这两句话说明一个道理,凡事都有规则和规律,没有门户不成房屋,没有道路何来行走。就像爹爹办学一样,许多移民家境穷困,想读书而不能读书,爹爹给予减免学费,等于为他们铺设一条人生之路,此路虽无形,但只要他们勤奋苦读,定能受益一生。”

赵岱聪欣慰地微笑道:“我儿长进不少哇!为移民读书事,虽说你们兄弟对于钱财不能随心所欲,但为父何尝不是以此为你们兄弟铺设了一条无形而终身受益之路。一人富贵不是真富贵,一人得意也非真得意,若我赵氏家族为富不仁,早成众矢之的,于天宇会之乱中何来平安?”

“是,爹爹教诲,孩儿铭记在心。”

3

父子俩心无旁骛的一番对话,使嘉庆心中百感交集。他轻轻“嗯”了一声,惊动了那对父子,赵岱聪不认识皇帝,自是一副疑惑的样子。赵辅臻急忙跪下去磕头:“皇上!”

“皇上?”赵岱聪慌忙跪倒,“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

嘉庆跨进去搀扶赵岱聪起来,示意赵辅臻离开后,赵岱聪急忙道:“皇上,听说犬子在您面前失仪,甚至无知闯宫,都是微臣教导无方……”

“哎,你那儿子无知闯宫,情有可原,至于失仪之事,确实真情流露,此为天性使然,正是赵爱卿教子有方啊!”嘉庆微笑道,“赵爱卿身子可好了?”

“皇上洪福齐天,让微臣死里逃生。”赵岱聪不知自己被困雍和宫这几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此次嘉庆主动到这里来见他,不是简单的探望。他心里有些忐忑,于是试探道:“皇上,微臣那份奏章若有冒犯之处,都是老臣一人之过,微臣甘愿领受……”

“赵爱卿无过,那份奏章切中时弊,实乃为朕平定天宇会之乱敲响了警钟。”嘉庆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十分安详,心情也十分平静,一切的惊涛骇浪都已经过去了。见赵岱聪一副迷惑之态,又道,“赵爱卿那份奏章确实引起朝野极大争议,只因天宇会之乱愈演愈烈,令朕难下决断。”

“微臣戴罪之身……”

嘉庆摆摆手,温和地说:“让四川总督府将你护送入京,一是因天宇会之乱致道路受阻,乱匪对朝廷派出的官员更加敌视,于你安全不利;二是朕希望当面与你细谈如何教化土匪,更想了解移民教育大业到底进行得如何了。若你是戴罪之身,如何能在雍和宫休养至今。”

嘉庆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巧妙地改变了赵岱聪被押送京城的性质。他这种态度,让赵岱聪感到扑朔迷离,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看出赵岱聪的疑惑,嘉庆终于说了一番很关键的话:“先帝谕示,四川移民来自十几省,背景相当复杂,他们从家乡迁徙到一个陌生之地,与当地土著必定有许多矛盾难以调和,移民来自不同民风民俗的地方,要让思想统一到‘读书成才’上,实乃不易。”

赵岱聪更加惊疑。

“赵爱卿以一人之力倡导移民后代读书成才,困难自不必说,你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也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先帝临终时留有遗命,若他日爱卿惹上官司,朕要给你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皇……不,先帝呀——”赵岱聪“扑通”一声跪下,顿时一阵戚然。

“爱卿请起。”嘉庆又一次将他搀扶起来坐好,“那份奏章初到朕手上时,朕只觉得爱卿太过书生气,凶残成性的土匪如何能教化?天宇会之乱日盛,无数大小匪帮投靠天宇会,其所作所为,朝廷如何能将其看做纯粹的农民为生计而与官府之间的矛盾?不将其定为谋反之罪,如何平息此乱?这时再看那份奏章,爱卿难免有了通匪之嫌。”

“微臣明白了。”

“你入京之时,听说你在途中差点被天宇会杀死,又感染了风寒,想起先帝临终之言,这才将你安置在雍和宫休养。”

“谢皇上体恤老臣。”赵岱聪心中感动,动情地说,“既如此,请皇上容微臣为自己辩解一次。”

“准奏。”

“天宇会之乱爆发后,各地大小匪帮纷纷浑水摸鱼,凡被抓获的天宇会信徒或匪人,对他们都是判以斩刑,刑罚确实太过严苛。因其中一部分是纯粹的农民,他们被土豪劣绅或被贪官污吏逼得走投无路,从而与官府为敌;也有一部分匪人本是被逼落草,被抓获后纵有悔过之心,也因没有机会而令其亲属更加怨恨朝廷。那些没有被抓获的教徒或匪人因知道刑罚严苛,一旦被抓便是死路一条,于是更加暴虐,成为亡命之徒。在四川,这些人中,绝大一部分是新入川的移民或先前入川的移民后代。”

听赵岱聪说到这里,嘉庆眉宇深锁起来,表情凝重极了。

“微臣愚见,他们为个人利益而走上错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没有读书,也就没有真正明理,若对他们施以教化,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谁不愿意有家、有亲人享受天伦之乐?”

“因此,为了不让新入川的移民和难民被逼落草为寇,赵爱卿不但出资给他们修房造屋,还划出田地给他们耕种,让他们有安定生活。”

“微臣不敢居功,只是尽力去做而已。往大了说,是尽可能为朝廷分忧;往小处讲,则仅仅是帮助了迫切需要帮助的人。我们赵家有诗书传家、善友睦邻的传统,既是读圣贤书的家族,如何能见死不救?赵家靠勤劳和智慧发家致富,却不能为富不仁。”

“好一个‘不能为富不仁’!”嘉庆抚掌赞道,“赵爱卿言行一致,言出必行,实乃移民表率。你算是入川移民第二代吧,朕相信有赵家诗书传家传统思想的影响,从荣昌县开始,一定能让更多移民后代树立起读书成才的理想。”

“微臣认为,做官不是读书成才的唯一标识,但读书入仕的目标能成为许多学子勤奋苦读的动力。微臣还在努力让孩子们明白,能做官自然是好,若不能做官,做其他任何行业,读过书的人更容易明理,也更容易取得成功。微臣已近知天命年纪,更需要年轻人来继续移民教育大业,也希望有更多已发家致富的移民来做这件事。”

这一次,嘉庆与赵岱聪一直谈到深夜才离去,赵岱聪将自己所有的想法都阐述了,更深透地分析了天宇会能形成的各种社会因素,以及入川移民最普遍的现状。

百年移民大业,确实牵动着几代皇帝的心,也关系着朝廷定下的国策,从一片荒芜到逐渐葱绿,从人丁稀少到人口稠密,这个漫长的过程实在艰辛,而移民后代的教育,更是湖广填四川后期的大问题。

4

早朝时,嘉庆传见了赵岱聪父子三人,赵辅臻虽仅仅是个秀才,但因他辅助其父办学有功,破格在朝堂上露脸。嘉庆肯定了赵岱聪以及赵氏家族为移民教育大业所作出的贡献,当场宣布拨款二十万两银子给赵岱聪用于修建棠香书院,批准棠香书院和荣昌官办书院合并,配以正式管理官员,希望将棠香书院建成荣昌乃至周边州县专门为移民办的最高学府。

更重要的是,嘉庆当场宣布赵岱聪那份奏章具有制定国策的基础,之后会派专人拟定详细条款加以实施。

赵岱聪从皇宫里一出来,就看到了宁芝寒等人,宁芝寒率先一步跨上去,喜泪交流道:“夫君!”

程时蕴反而走到一边去了,眼睛也是湿湿的。

赵岱聪心里百感交集,两个他挚爱的女人团结在一起来救他,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天大的福气了。几个月不见,似乎大家都老了许多,程时蕴鬓角又添了白发,宁芝寒小两岁,原先还没看到白发,现在也看到了。而他自己,鬓角的白发也像突然长出来似的。

赵岱聪对程云辉和宁子豪表示感谢,看到赵辅玟,蓦然想起了生死未卜的赵辅裕,更觉得痛楚难当。

随后,嘉庆特意为赵岱聪举办了送行宴会,令百官参加,并为赵岱聪办学吟诵诗词。当然了,大臣们所作的诗词多是给嘉庆唱赞歌的。

过了几天,嘉庆表现出了对赵岱聪一家的格外恩宠,也为了安抚林娇,又举行了一个小型宴会,让林娇正式盛装出场,来见她的家乡人。赵岱聪已知林娇之事,不禁感慨万分。

宴会在宫中举行。林娇坐在嘉庆身边,既端庄美丽,又高贵典雅,完完全全地脱胎换骨了。她尽量不去看赵辅承,且始终对嘉庆微笑着,显示着作为妃子的礼仪和风范。

赵辅承心里既酸楚,也为林娇高兴。

嘉庆道:“赵爱卿,蜜妃当初是顶替别人身份而受封,外人不知她是移民。待她生产后,朕会将此事公告天下,公开她的身世,为你办学锦上添花。”

赵岱聪说:“蜜妃娘娘一岁多移民入川,随父在万灵场安定下来,确也受了不少苦。如今苦尽甘来,乃皇上洪福,微臣代其父叩谢皇恩。”

“说到蜜妃之父,朕要拜托爱卿了。”嘉庆道,“因蜜妃身世尚不能公开,是以不便公开对其父给以封赏。你回去后,让荣昌新任县令为其重修府邸,好生安顿。”

林娇急忙站起来施礼:“皇上隆恩,臣妾谢过。”

嘉庆又道:“别人不知蜜妃如何得朕眷爱,今日不妨坦露,也让蜜妃释怀。正因她的移民身份,让朕不由得不格外怜惜。看到她,如同看到千千万万移民女子,她们在四川嫁为人妇,繁衍生息,壮大四川人口,真是劳苦功高啊!如今,蜜妃身怀朕之骨肉,朕也做了移民女婿啦!”

嘉庆的话语和神态都充满愉悦,令这宴会气氛更浓。

赵辅承听到这里有点无法控制自己,只好连续喝酒掩饰内心的痛楚。林娇看在眼里,也急在心头,想了想,又起身举起酒杯,说:“今日皇上与我等移民同坐同饮,臣妾代四川的移民敬皇上一杯酒,祝皇上洪福齐天。”

“祝皇上洪福齐天!”赵岱聪等人急忙站起来同敬。

嘉庆喝了一杯酒后,忽然想到赵辅承的功名问题,问:“赵辅承,你深陷天宇会吃尽苦头,却在关键时候毁了官印,没让乱匪利用,也算你将功补过了。不过,你不能再任重庆知府,也不能回荣昌任县令,让吏部看看哪个县有空缺再定吧。”

赵辅承急忙拱手道:“皇上,微臣失陷于天宇会,虽活得命来,却令皇上蒙羞,真是罪过。微臣不想担任实职官员了,请皇上恩准微臣回乡,倾尽一生协助七叔办学。”

赵岱聪很意外他这个态度,众人也都诧异。

赵辅承对官场已经心灰意冷,曾经的雄心壮志也消散了,内心深处实在不愿再走入官场。他态度坚决,众人也不好在这里劝。嘉庆当场封他为从三品中宪大夫,只因他是赵岱聪的侄子,不能让他的品级超过叔父。

赵辅承谢恩后,连续喝了几大杯酒。对他来说,承担家族责任,做一个闲散的文官,够了。

林娇获得嘉庆允准,捧着酒壶来给赵辅承倒酒。他慌忙站起来捧着酒杯,真有想握住她手的冲动,松了松手,到底没有碰到林娇的手。林娇斟满酒后,冲他莞尔一笑道:“赵榜眼高才,定能惠及乡里。无官一身轻,也是一种洒脱啊!”

赵辅承听出了林娇的弦外之音,她希望他将才干发挥在赵家的大业上,不做实职官员,也就免了官场上争斗,一辈子吃着皇粮,在地方上成为社会名流,拥有极高威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赵岱聪却心里懊恼不已,做实职官员推行移民教育的梦,又破灭了。

嘉庆给赵岱聪用于办学的十万两银子是从国库直接提出的,还有十万两在四川总督府库里提取。为了安全起见,赵岱聪将银子兑换成银票,朝廷又选派了大内高手护送。

一路回川,他们看到的还是战争带来的萧条和混乱,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一具具森森白骨,一座座破败的农舍,一个个空寂的村庄,一座座残败的城镇……逃难的人群来来去去,褴褛的衣衫,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呻吟,在路边,在田间,在山岭……他们也碰到过一支支队伍,或十几人,或几十人,或凶神恶煞,或萎靡不振,或见人就砍,见物就夺……

赵岱聪、宁芝寒心头总是隐隐作痛,赵辅裕到底是生是死?

程时蕴心里的痛楚不比宁芝寒少,在经过湖北时,她几次要离开大家独自去找赵辅裕,赵岱聪都坚决不同意。程云辉也不赞成姑姑去找赵辅裕,却提出由他在湖北境内寻找赵辅裕的下落。

赵岱聪依然不同意,他不能让程家的人去做无谓牺牲。他只能在心里说:“裕儿,一切靠你自己了。”

李县令因在奏章中诬陷赵岱聪利用宋王朝皇族后裔的身份办学收买人心而被逮捕,在狱中,李县令供出是程云朝和段胜拿他家人的性命威逼他写的那份奏章。程云朝、段胜被抓捕,程时庆在铁证面前潸然落泪,深悔自己没有教导好儿子和徒弟。

赵岱聪为了化解两家宿怨,在嘉庆面前求了情,程云朝、段胜各服刑一年,李县令则被贬到四川绵阳的一个偏远小县做了书吏。

荣昌新县令名叫刘思成,年幼时是第一批进入赵家私塾读书的外姓人。此人学习刻苦,做事认真,为人沉着稳重,坚持原则,轻易不肯改变自己所思所想。刘思成与赵家子孙赵辅云以举人身份补了县令的实缺,赵辅云被派到别县,也是赵家的喜事,何况赵辅承做了从三品中宪大夫,也光耀了门庭。

回川后,赵岱聪紧锣密鼓地恢复棠香书院,扩大招生范围,而他教化土匪的奏章既惹来灾祸,又得到嘉庆采纳意见拨款支持他办学,再次轰动朝野,民间对其更是吹得神乎其神,许多说书人编了故事在茶馆里讲述。荣昌及周边州县茶馆里更是常常座无虚席,连同他和两个女人的故事都编了进去,讲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津津有味,慕名来棠香书院读书的人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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