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次年二月，棠香书院举行了一次隆重的揭牌仪式。赵岱聪穿戴一新，新县令刘思成将揭开匾额上红绸布的竹竿呈上，他接过竹竿，扫视着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以及穿红着绿等着表演节目的人，禁不住眼睛湿润。
他眼前浮现起从京城回川的情景。他们身上带着十万两银票，各路匪帮以及天宇会早已闻风而动，大内侍卫一路护送，一路与匪帮拼杀。到了湖北境内，更是凶险万分，有两支打着天宇会旗号的队伍穷追不舍，大内高手相继被杀死，赵岱聪等人被逼得几乎跳悬崖。紧要关头，却是程时蕴的董姓朋友将他们救了，并护送他们入川。在川江上遇险时，又是哥老会蓝八爷及时出手相救，才得以平安到家，保住了那笔钱。
从总督府府库提出十万两银子运送到荣昌途中也不太平，为了保护这二十万两银子，死了好几个人。赵岱聪自然将这笔钱看得很紧，每用一两银子，都是算了又算，核实了又核实。
此刻，眼前热闹的场景，又幻化为一片刀光剑影，继而血雨纷飞，大地一片惨烈。赵岱聪觉得有些眩晕，只因在那一片血影里，始终飘忽着赵辅裕的影子。若是……最令赵岱聪担心的，甚至内心里感到恐惧的，是赵辅裕会不会加入天宇会？他从小就是满心满怀的帝王将相梦啊！
赵辅裕带去的一百个绿营军全部战死，赵辅承得救了，却以这么多人为代价，他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父母妻儿？就算刘思成对他们的家属进行了抚恤，但赵家欠他们的恩情债，又如何还呢？
喻文正见他迟迟不揭开红绸布，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赵岱聪惊醒过来，急忙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的眼睛，然后挥动胳膊，用竹竿揭开了匾额上的红绸布，“棠香书院”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现了出来。
这四个字，乃嘉庆亲笔题写。
顿时，全场掌声雷动，锣鼓齐鸣。六对狮子舞了起来，观看的人都跟着鼓点不停地鼓掌，看每对狮子各吐出一副对联。
一联是：
客家迁徙历寒暑，耕田好，读书好，学好便好
书院复兴经风霜，创业难，功成难，知难不难
另一联是：
濑溪濑溪，昔见一方天地，尔雅训诂勿忘濑溪水
棠邑棠邑，今闻九域山川，移民读书当敬棠邑人
接着，狮队下场，河包肉龙闪耀登场。跟着，清升的板凳龙、安富的杂耍艺人顶着安富陶器、尔雅书院学子表演的折扇舞等，一一亮相，将喜庆的气氛一次次推向高潮。
薛教士也带着学生娃来了。他们穿着洋教特有的衣服，以身材高矮排列成几行，合唱了三首西洋歌曲，一身修女服的薛代思则拉着小提琴伴奏。
接着，程云辉带着四个少年徒弟来送礼，送的是两千两银子。见现场有表演，师徒五人即兴表演了缠丝拳中最富有观赏性的一路拳法。表演完后，程云辉走到赵岱聪跟前，拱手笑道：“赵大人，您是棠香书院当然的院长，恭喜，恭喜！”
赵岱聪抓着程云辉的手，宽慰地笑了。程云朝、段胜威逼李县令写的那份奏章差点给他带来满门抄斩的大祸，但程云辉义薄云天，及时澄清了事实，扭转了乾坤，赵岱聪、赵辅承心中的感激自不必说。乾隆在世时的文字狱令人谈虎色变，赵氏家族确实是宋王朝赵氏后裔，一再抬出这个祖先，的确犯了皇帝的大忌，这是十分深刻的教训。程时庆与赵岱聪斗了几十年，但他没有落井下石，念在这个情分上，赵岱聪自是极力替程云朝求情。
跟着来了一队人马，原来是蓝八爷带着十几个哥老会兄弟来贺喜，并送上两根金条。蓝八爷身边跟着两个虎背熊腰的青年，赵岱聪依稀觉得他们面熟。蓝八爷看到他疑惑的目光，附耳道：“实不相瞒，这就是我那两个侄子。大的叫蓝小龙，小的叫蓝小虎，如今都跟着我做事。”
赵岱聪一惊，再看蓝小龙、蓝小虎，觉得他们身上确也脱了几分匪气，一副江湖人模样，对他抱拳行礼，也算礼数周到。这兄弟俩身材高大，身坯粗壮，虎背熊腰，一看就是练家子。不过，他们的相貌颇为俊秀，因为其母是斯文秀丽的女子，他们完全遗传了其母姿容，匪气弱了许多，那身江湖人打扮，倒也增添了几分倜傥风流，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子英气。
棠香书院热闹的揭牌仪式结束后，又在海棠苑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海棠苑老板花云峰独资举办这场宴会，也有感激赵辅裕牺牲自己救得了其女婿赵辅承的情分在，对于棠香书院的事，他更是义不容辞。
或许是这年的春天来得早，寒潮过后，二月的海棠便次第开放。海棠苑里的海棠品种本来就多，这个季节开放的正是贴梗海棠，红艳艳的一片，真如苏东坡所写的那样：“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宴席就在一片海棠花海里整齐有序地摆开，宾主一边赏花，一边喝酒，气氛高涨极了。席间，文人墨客纷纷吟诗作对，或挥毫泼墨，大家争先恐后，一时间喝彩声不断。满园海棠闻得酒香，不禁越发妩媚起来，像醉酒的美人，在那些风流才子面前，羞答答，情切切，意浓浓。
一年前，荣昌县城经历了土匪袭击的惨烈，人们心头的硝烟还未消散，赵岱聪被押解至京，又成了读书人的噩梦。当一切烟消云散后，这片海棠，似乎就是老天爷对荣昌的特别眷顾，为心头创伤的人送来温暖与光芒，送来无限美好希望。
宴会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海棠树上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于是，海棠苑又成了花灯的世界。灯光里，海棠花朦胧起来，却更显得娇艳迷人，海棠花与花灯相得益彰，远远看去，那是一条腾飞的巨龙；若俯视，便见一只巨大的凤凰在盘旋飞舞。
刘思成等人请赵岱聪作诗一首以作纪念。
赵岱聪思索中偶然回首，发现刚才还是含苞待放的几朵海棠已经展开花瓣，顿时文思涌动，挥毫写下一首《海棠》：
君若无声静夜开，霏霏馥气出蓬莱。
安居香国儿孙乐，迁徙万灵巴蜀乖。
薄酒今醉莘莘子，清溪明晓奕奕怀。
金龙夺宝九天去，彩凤衔花登擂台。
刘思成拿起诗稿大声念一句，在场的人就叫好一次。但是念完尾联，全场反而一片寂静。刘思成扭头看向赵岱聪，禁不住心头激荡万分。这首《海棠》，是一首托物言志诗，赵岱聪在诗里所表现的，还是他远大的移民教育理念与坚定的信念。在座的人，都是到巴蜀地来寻梦的，或是第一代，或是第二代、第三代，原本是“客居”海棠香国的荣昌，到如今也是子孙绵延了。诗里的海棠，高洁、雅致，静穆、庄严，那不正是赵岱聪的品格吗？
荣昌因香海棠声名在外，她的芬芳吸引了他乡的移民来此繁衍生息，移民后代能够读书成才，昭示着赵岱聪一片赤诚而光明的胸怀，他既是一条腾飞的巨龙，却因移民教育而遭贬黜；又是一只飞翔的凤凰，而他不愿高飞，只愿夺魁回来登上“擂台”，那是为移民教育而不怕任何艰难险阻啊！对荣昌这片土地，他该有多么深的情感啊！
短暂的寂静后，是突然爆发的掌声，将赵岱聪从诗意里惊醒过来，他懵懂地扫视着众人。
刘思成躬身拱手道：“先生之志向，实为我辈楷模，学生望尘莫及。学生不求高官厚禄，不求声名显赫，一定竭尽所能协助先生办好移民教育，不负先生教诲。”
赵岱聪执着刘思成的手，陡然豪气起来，朗声道：“好！你在官方，我在民间，共同为所有移民后代有书可读而努力。”
2
宴会过后，夜已深了，荣昌县城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人们三三两两从街面经过，谈论的都是棠香书院。春寒料峭时节，夜里的寒意越来越浓，赵岱聪自那场病后，身体大不如前，加之喝了许多酒，头晕晕乎乎的，实在不能骑马，便改坐轿子回万灵场。
他掀开轿帘看着影影绰绰的灯笼，朦胧灯影里，蓦然一条纤细矫健的身影从眼前掠过。他惊呼了一声“蕴儿”，揉揉眼仔细望去，依稀仿佛，在一扇门楼下，在数盏灯笼的光亮下，一个青春妙龄女子卓然而立，那不是少女时代的程时蕴是谁？她一袭鹅黄衣裙，身姿轻灵，笑容灿烂，鞭子飞舞，笑声朗朗，她冲他正招手呢。
赵岱聪急忙敲了敲轿窗，轿子便停了下来。他踉跄着出来朝少女走去，可是眼睛一花，那少女已不见了。他喊了几声“蕴儿”，眼前忽又闪过一抹倩影，一袭粉红衣裙，身材纤细，云鬓颤动，笑容甜美，她温婉地一个转身，走入了万千灯影里。“芝寒！芝寒！”他追上几步，想要抓住那抹影子，却见眼前空寂一片，哪有人影？哪有笑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赵岱聪站在空寂的夜街上，喃喃吟出辛弃疾的词作《青玉案·元夕》，昏花的视线看不清任何东西，赵四发搀扶着他回到轿子里时，眼前还是交替着一鹅黄、一粉色倩影，数十年岁月飞速闪过。
轿子到了大夫第门口，赵岱聪已昏昏沉沉。忽然，他被一个苍凉的声音惊醒：“爹！”那正是令他悲伤而又期盼的声音。他急忙掀开轿帘出来，身子晃了一晃，赵四发赶紧扶住他。透过大门上悬挂的灯笼，他看到一个清瘦的拄着拐杖的身影，在灯笼的光亮里透着苍凉。
“裕儿？”他急忙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没错，是赵辅裕。他急迫地扑上去，上台阶时差点摔倒。
赵辅裕、赵辅承赶紧扶住赵岱聪。
灯笼的光亮迷迷蒙蒙的，但似乎就是在一瞬间，就光亮起来。父子俩把着对方的胳膊，久久凝望。赵辅裕眼里的父亲老了很多，泛白的鬓发令他心中酸涩。赵岱聪眼里的儿子一身沧桑，还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好像四十岁的人了，尤其是拄着一根拐杖……
“儿啊——”赵岱聪一把将赵辅裕拥在怀里，顿时，父子俩号啕大哭起来。
宁芝寒站在大门内抹泪，说：“老爷，儿子回来了，你该高兴呀，快别站在外面了，回屋吧。”
赵辅亭、赵辅玟兄弟俩将父兄搀扶着进了大门。进了大厅，赵辅裕将赵岱聪扶到正位上坐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大家听他讲述失踪这几年的遭遇。
当初，赵辅承看到的那一刀确实劈中了赵辅裕，若非他躲避及时，当场就会身首异处。他昏死过去，等到醒过来，看到的是一地尸体。
赵辅裕受伤严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艰难地爬行着，又被寻找天宇会残余的官兵碰上了。官兵将他当成天宇会余孽，见他动了一下，又补了一刀。
这一次，令赵辅裕昏迷了几个月，醒过来时却失去了记忆，左腿断了，又因没有及时得到治疗，就此瘸了。他是被一个猎人从乱坟岗上救回来的，猎人说看到他还有一口气，将他死马当活马医给弄了回去，硬是用草药将他给医活了。
失去记忆又残疾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猎人又是独身一人，于是留他做伴。猎人出去打猎，赵辅裕就在家里做饭，一边调理身体，一边慢慢练习武艺。就这样到了去年隆冬时节。
一天，他们居住的山里接待了一支队伍，打的是天宇会旗号。那些人见猎人家里收藏着十几张虎皮，还有鹿茸、虎骨等珍稀药材，欲据为己有。赵辅裕和猎人拼死反抗，猎人被杀死，赵辅裕在打斗中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这一次再受重伤，他反而恢复了记忆。从山谷里爬到猎人的家里，他掩埋了猎人的尸体，又在附近一个山洞里住了些日子，一边养伤，一边思考自己是否回家。
他想回来看看爹娘，看看妻子儿子，可是，他无法面对自己的残疾，更不愿被人耻笑。他矛盾极了，苦闷极了，悔恨自己不肯一开始就求助武林朋友，导致带去的绿营军兄弟全部战死。因此，他常常朝着荣昌方向跪地磕头，拜爹娘，拜祖宗，也拜那些死去的绿营军兄弟的英灵。
又有一天，他到附近一个小镇上买药，无意中听说书人在讲赵岱聪身陷囹圄又死而复生的故事，这才下定决心回来。
第二天一早，程云辉马不停蹄地赶来，这对异姓兄弟少不得又是一番真情流露，别情诉了又诉，眼睛都是湿湿的。看着赵辅裕那条残腿，程云辉心头难过极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赵岱聪召集四个儿子在书房谈话，他决定将家政大权交给赵辅裕。这几年，都是赵辅臻帮助母亲管理家政，但父亲做此安排，他毫无怨言。
赵辅裕强烈反对，一再声明他回家来，除了尽孝，就是抚育儿子，其他的事都不过问。赵岱聪焉能不解儿子心头之痛，他想让儿子管家，也是对他的弥补。赵辅裕坚决不受，他只得作罢。
赵辅裕来到儿子赵贵翔的小书房。八岁的赵贵翔天资聪颖，可算天才儿童，唐诗宋词不光能背很多，大多能理解其义，《论语》、《大学》、《孝经》等典籍也开始涉猎。他博闻强记，从不懈怠，也无需管束，做事有条有理，比两个叔叔赵辅亭、赵辅玟更甚。
此时，赵贵翔正在读《孝经》，母亲喻晓钰坐在一边绣花。赵辅裕进来的拐杖拄地声音惊动了赵贵翔，他放下书赶紧跑过去搀扶父亲在他读书的椅子上坐下。赵辅裕拿起他刚才读的书看了看，道：“我儿能读懂《孝经》吗？”
“大都能懂。”赵贵翔脆生生道，“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意思是说，孝道犹如天上日月星辰之运行，地上万物之自然生长，天经地义，乃是人类最为根本首要的品行。天地有其自然法则，人呢，从其法则中领悟到实行孝道是为自身的法则而遵循它。”
赵辅裕诧异地看着儿子，这番成人才有的见识，他如何懂得？他情不自禁向喻晓钰望去。不用想也知道，喻晓钰在儿子身上下了多大的功夫，她将对他的思念和期盼统统转化到对儿子的栽培上了。
赵辅裕心头更发酸，也觉得很愧疚。自己从来没有认真读过《孝经》，也没有认真读过其他经史子集，到如今文不能，武也不能，反倒弄得残废了。
见赵辅裕不说话，聪颖非常的赵贵翔握住他的手，安慰道：“爹爹放心，孩儿一定为爹爹争气。”
赵辅裕并不知道年幼的儿子有一颗成熟的心，赵贵翔自小在母亲的教导下，就树立了一种思想：超越家族里其他人。赵辅裕失踪的这些年，喻晓钰对儿子非常严苛，她虽然不相信丈夫已经死去，但她还是要做丈夫已经不在人世的打算，因此，赵贵翔小小年纪，为父争气的志气已经在心里扎根。现在父亲回来了，可父亲残废了，这个思想早熟的孩子更告诫自己要发愤苦读，为父争光。
对赵辅裕来说，沧桑岁月一番轮回，梦想在残酷现实中破灭，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很多不足，也清醒地认识到了赵家诗书传家思想的重要性，更让他看到了父亲呕心沥血为赵家门庭光耀乃至移民教育而无私奉献的精神，这才是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孝经》和大义。儿子能够弥补他的不足，也算是他对父亲的弥补。
奶妈带赵贵翔走后，赵辅裕和喻晓钰回到卧室。喻晓钰和丫环忙碌着在大浴桶里倒上温水，服侍赵辅裕洗澡。丫环出去后关上门，喻晓钰在背后给他搓背。洗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身将她抱进去。
喻晓钰脸热心跳，颇为激动和羞怯，尽管已经做了十年夫妻，可他很少对她有这样的柔情和激情。赵辅裕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亲吻着她，如果说以前是为了家族而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那么此刻，他对她有了爱的感觉。只是在亲吻的时候，脑海里闪过一对可爱的小酒窝，一头漂亮的大卷发。
3
赵辅承和赵岱聪进行过一次长久谈话后，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花卉儿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他说赵岱聪允许他在棠香书院里推行一些新的措施，比如除了教授学生经史子集、八股文外，还要开设算数、围棋、天文等科目，让不同领域的爱好者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他说得高兴，花卉儿却撇着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在棠香书院里开设其他科目，也是因为他需要很多事来做，他既要传承赵岱聪的办学思想，又不能墨守成规，不在这些方面多花心思，又如何打发日子？在外面，他虽然也被人捧着，恭维着，但那都是虚的，他从来不觉得荣耀，反而觉得人人都在讽刺他。
赵辅承跟花卉儿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来到儿子赵贵源的小书房。十岁的赵贵源读书很是勤奋，人也聪明，但对四书五经没有多大兴趣，偏对宋朝宋慈所撰的《洗冤录》有极大的兴趣，放学后就捧着那本书钻研。
赵贵源从小就有做官的愿望，无论赵辅承如何教导他不要以做官而读书，他都坚持自己的想法。在历代先祖中，他最崇拜的是宋代铁面御史赵卞，因此立志要做第二个赵卞，成就一番功业。
赵贵源平时言语不多，但涉及到正史、野史里所记载的冤案奇案，十之八九都知道一些，若是他钻研过的案子，说起来更头头是道。
但在父亲面前，总显得有些不自在，这或许是赵辅承对他管教严格的缘故。
这不，一听到赵辅承来的脚步声，他立刻放下书到书房门口迎接。
赵辅承走到儿子的书桌边坐下，目光停留在桌子上。除了《洗冤录》，还有《包公案》、《狄公案》、《施公案》等主要写清官破案的传奇书籍，另有一张纸上画着一副人体骨架，上面标注着很多文字。这是赵贵源根据《包公案》里的描述画的死者尸体解剖图。
赵辅承放下那张纸，心头不是滋味，儿子早熟，小小年纪成天钻研这些东西，恐怕对其成长不利，于是肃然道：“理解即可，何须画出来？没有懂行的先生教你，乱画一通，会适得其反。何况，这些书不用熬更守夜来读，白天有时间读一读便是。”
“儿子谨遵教诲。”
“源儿，除了这些书，经史子集还是要多用些心思去读的。何况，你要做官，若不好好研习八股文，如何能参加科考？”
赵贵源知道父亲又要耳提面命了，连忙表决心：“父亲放心，儿子的功课从没落下。儿子也知道，要做像先祖赵卞那样的人，需要学很多很多，儿子会用功的。”
“小小年纪就成了官迷，让为父心里真不踏实。”赵辅承颇有些忧虑，“我们家族倡导的是读书成才而非读书做官，你却偏偏一心一意想做官，唉……”
“读书入仕是成才的一种，儿子为什么不能走这条路呢？”赵贵源小心地辩解着，“儿子欲做赵氏家族第二个铁面御史，不做官又如何能实现这个目标？何况，儿子做官非为发财，只为光耀门庭，忠君爱国，造福苍生。”
赵辅承虽然忧虑儿子是个官迷，但不能不承认儿子的志向远大，他想日后在朝堂之上安身立命，扬名天下，未尝不可。
不久，传来林娇顺利生下一位公主的消息。嘉庆皇帝履行诺言，将林娇的身世昭告天下，并封林父为四品恭顺散人，做的是闲散的官儿，让他扩大养蜂规模，命四川各级官府推广林家的蜂蜜。
赵岱聪回家后就让新县令刘思成给林父修了一座漂亮的房子，林父得知林娇做了妃子，一直不敢相信，现在皇帝公开对他进行封赏，他才信了，接圣旨的时候禁不住老泪纵横，趴在地上许久才起身。他扬眉吐气了，从此后谁也不敢小觑他了，林家的蜂蜜成为贡品，指日可待。
有了丫环和下人服侍，林父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移民的女儿成了妃子，四川谁有他这样的福气，因此，走起路来都四平八稳了。以前看到程时庆会让路，现在是程时庆给他让路。
花卉儿这才猜到赵辅承不肯做实职官员的真正原因，当万灵场为林娇成为嘉庆宠妃的喜讯而奔走相告的时候，花卉儿却揪着赵辅承不放，口口声声要他交代他和林娇在京城私会的事。
赵辅承被她扭得很烦，厌恶地夺门而去，不想跟她多一句废话。他连夜爬到后山上，坐在曾经读书常坐的石头上，寒风呼呼地刮着，他从身体到心里都觉得寒冷彻骨。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爱花卉儿，在生活中为她的小算盘打得太过精明而生气，却忍着；在精神上，他又为她不能做善解人意的妻子而闹心，动不动拿大小姐的脾气刺激他、挖苦他。他放弃了做实职官员，更让她成天像吞了苍蝇那样不舒服，逮着机会就发牢骚、诉委屈。
这里，有他和林娇太多的甜蜜回忆，也有太多的心酸记忆。贵为妃子的林娇不再是昔日的娇娆少女，在京城又未能单独见上一面的遗恨，一股脑地冲击着赵辅承，让他在这寒夜里流下了几滴一出眼眶便冷却的眼泪。
4
棠香书院声名在外，赵岱聪按部就班地管理着书院，成天也是忙得难有空闲。薛教士也没闲着，时常偷偷到一些百姓家里讲圣经故事。
万灵场一个富户的七岁小儿子生了重病，到处寻医问药不见效果后，不得不将孩子送到河包场去看洋教的西医。结果，那孩子病真好了，于是，那富户起了加入洋教的念头，特意将薛教士父女请到家里来给老婆讲解洋教教义。
得到消息的赵岱聪让赵四发去那富户家里，要薛教士父女离开万灵场，不许他们在这里传教。
薛教士理直气壮地道：“不是我们自己要来的，是这家人请我们来的。”
富户的大儿子已成家立室，可一看到薛代思，就是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她讲解教义的时候，他幻想着搂她亲吻她抚摸她的画面，想着想着就将手伸到薛代思的臀部上。
薛代思惊了一下，霍然张大眼睛，沉静的眸子里怒气横生，又委屈道：“爹，他那脏手不规矩，我不想给他们讲了，我走了。”她说着转身出门。
富户的儿子索性挑明：“薛教士，我们家有的是钱，可以捐给你们一座房子改作教堂，但你得答应把你女儿嫁给我做姨太太。”
在薛教士心里，传教是神圣的，面对色鬼，他断然拒绝，而后跟富户谈起天主会给罪人忏悔的机会等洋教故事，要他规劝儿子行正道、做好人。富户的儿子跟他理论起来，态度十分强横，一副财大气粗、不可一世的样子。
薛教士从富户家出来，沿着回县城的路寻找薛代思，后来发现她坐在白银滩岸边情人树下发呆。白银滩两岸各有一棵黄葛树，分别由一棵树而分叉为两根树干。两棵黄葛树盘根错节，都在悬崖峭壁上，其中各自那根分支树干都伸向河心，因此，当地人将这两棵树叫做情人树或夫妻树。
说起这情人树，还有一段血泪斑斑的传奇。
传说在三国西晋时期，四川因战乱和天灾而人口稀少，云南、贵州等地少数民族迁移入川定居，其中就有僚人。僚人，古时候称百越人，他们的后裔便是现在的傣族、壮族等。
僚人姑娘阿姜和汉族土著小伙子康榕相爱，各自在濑溪河两岸种了一棵黄葛树。但那时异族禁止与汉族通婚，移民与土著之间的冲突不断，他们的相爱遭到了两族的强烈反对。为此，阿姜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康榕为了救阿姜，被僚人打得遍体鳞伤。两人的鲜血流进了黄葛树根部，鲜血染红了黄葛树，他们的真情也感动了僚人首领。最终，他们结为夫妻，成为当地少数民族与汉族通婚的第一人。
万灵场的人历来对这两棵情人树保护得很好，这是万灵场的一种精神象征。后来，不知在哪个朝代，两棵树一被烧焦，一被砍伐，若干年后，它们竟然又长出新枝。又过了若干年，分出了主干和枝干，两棵树的主干都傲然向天，枝干都伸向河心，仿佛要日日夜夜手牵着手。
西岸这棵黄葛树身处悬崖峭壁最险要的位置，旁边又有几座茶楼，每座茶楼都有小姐闺房，这闺房建造成吊脚楼，俗称望夫楼。这望夫楼又高高地耸立在大荣寨狮子门寨墙上，底下就是通往水码头的一条小路。繁忙时，这条路上的挑夫和船夫络绎不绝，他们由此通行，到大荣寨内的旅社歇息或搬运货物。
薛代思那身修女服在情人树下十分打眼，白银滩货船上上下下的人不时张望过来。一个汉子还唱起了山歌：
妹妹望情郎，
情郎在何方？
他拄着拐杖到处找，
找的是小娇娘，
啊呀呀……
怪只怪妹妹太老……
薛代思听得人家唱山歌讥讽，心里受不住，起身准备走。薛教士正好找来，怪她没有尽到传教的责任，说她那样离开，会让人反感洋教。薛代思被人侮辱，心里正难受呢，见父亲还责怪她，顿时更加悲愤，气冲冲道：“都是你啦，我不来万灵场，你偏要我来，来了受辱，你不但不帮我，心里只想到传教，我还是不是你女儿？”
薛教士也生气了：“我们一家来这里传教，什么苦都得吃，什么委屈都得受。世上的人本就千差万别，就是有那心怀罪恶的人，才需要我们的主来教化。”
正在这时，赵辅裕带着妹妹琳儿从日月门里走出来。十六岁的琳儿出落得十分标致，她活泼开朗，笑颜如花，刚刚发育得身材婀娜，粉嘟嘟的小脸像含苞待放的花蕾，白嫩的肌肤，红晕微生，娇俏得人见人爱。
她不爱关在家里读书，也不爱舞刀弄枪，偏喜欢外出观景，走一路，就留下一路清脆笑声。作为赵家的千金小姐，她能出门的机会不多，最近跟着大哥赵辅裕走了几趟，那也是赵辅裕特别娇纵她。
兄妹俩刚踏上大荣桥，琳儿一眼看到了情人树下的薛代思，欢叫道：“大哥，快看，是代思姐姐。”
赵辅裕望过去，不由自主停下步子。薛代思正好也望过来，隔得虽远，却还是看得清楚赵辅裕拄着拐杖的模样，令她心头大痛。这时，从上游开过来一艘较大的货船，船头上立着两个魁梧青年，正是蓝小龙、蓝小虎。
货船泊在岸边，船主拢嘴朝大荣寨大声喊：“周老板，您的货到啦——”
琳儿拉着赵辅裕过桥，一边问：“大哥，代思姐姐是你的心上人呀，快去见见她嘛。”
赵辅裕、薛代思在桥头碰面了，两人情不自禁停了下来，目光交织在一起，心内波浪滔滔。她为他的残疾而痛，他为她的憔悴而悲，往事历历在目，眼前却是两重天。
薛教士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催促薛代思走，赵辅裕却不让路。琳儿好奇地去扯修女袍，说：“这衣服好古怪，可否让我穿一穿？”
琳儿在那里转着圈欣赏修女服，那对痴情人目光哀痛欲说不能，船上的蓝小龙、蓝小虎被琳儿深深吸引，心中都像揣进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那活泼俏丽的少女，就像仙女下凡一般。
薛代思被薛教士拉走，与赵辅裕错身而过的刹那，一滴清泪夺眶而出，修女袍卷起一团乌云，将她笼罩得严严实实。赵辅裕转身望着她的背影，那颗高傲的心，像被雷公击得粉碎。他们都不约而同朝情人树望去，那象征坚贞爱情的树啊，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还能生生世世枝繁叶茂、隔河相望，而他们的心里，早已长满枯枝败叶，期待春天。但是，春天在哪里？
赵辅裕目送薛代思的背影消失在日月门里。
薛代思进日月门的刹那回首，那个残疾的男人依然让她心碎神伤。她被薛教士拉着一步步前行，差点踩空落进日月门后那口井里。她回过神来，脚步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薛教士催促她快走。而她，已是泪流满面。
此时，烟雨巷上空袅袅升起炊烟，墙地间因常年潮湿而长出的青苔，湿漉漉地被她泪水淹没。狭窄的小巷不远处的街面上异常喧闹，与这里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就像薛代思强迫自己放下爱情而沉湎于西方哲学世界里一样。
烟雨巷的蒙蒙烟云，是她心头驱散不开的云雾，也是她无法忘记的****。有父亲陪伴，她依然显得那样孤单清冷，宽大的修女袍更包裹出她的羸弱。于是，串串泪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流进青苔的心里。
大荣桥上，琳儿拉着发呆的赵辅裕往桥头走，转身之际，赫然与蓝家兄弟目光相触。看到他们那痴傻模样，她“扑哧”笑出声来，随即翩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