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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烟壶(1)

近年来由于大工业化的卷烟生产,使吸纸烟者遍及世界各个地区、各个阶层,把闻鼻烟这一古老的生活享受硬是给挤对没了。这是件叫人不服而又无可奈何的事!从卫生的角度看,鼻烟比烟卷、雪茄可实在优越得多。闻鼻烟只不过嗅其芬芳之气,借以醒脑提神,驱秽避疫。并不点火冒烟,将毒雾深入肺腑熏染内脏。其次闻鼻烟时谁爱闻谁抹在自己鼻孔下边,自得其乐。不爱闻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呛不着熏不着,如果打喷嚏时再用手帕捂紧鼻口,那就毫无污染环境的弊端。鼻烟自从明朝万历九年被利玛窦带进中国,到康熙、乾隆年间达到了它的黄金时代,朝野上下皆嗜鼻烟。那时,不会闻鼻烟的人大概就象今天不会跳迪斯科那样要被人视作老憨。康熙皇帝到南京时,西洋传教士敬献多种方物,他全部回赏了洋人。只把“SNUFF”收了下来。有学问的人说这几个洋字码儿,就是“鼻烟”。看过乾隆庚辰本《过录脂评石头记》的人也会记得,晴雯感冒之后,头昏鼻塞,宝玉命麝月给她拿了西洋鼻烟来嗅过,痛打几个喷嚏,通了关窍,这才痊愈!纸烟也盛行了多年,它可曾有过鼻烟这样显贵的身份、光辉的业绩?

还有一个证明鼻烟优越的实例,自明末以来,由于鼻烟的流行,我国匠人结合自己民族工艺传统,大大的发展了鼻烟壶的制造艺术。您别小看鼻烟壶这东西大不过把握,小则如拇指,装不得酒,盛不得饭。可是它把玉石琢磨、金丝镶嵌、雕漆、烧瓷、雕塑、绘画、景泰蓝、古月轩各色工艺技术都集于一身,成了中国工艺美术的一朵奇葩。成了中国工艺技术一个浓缩的结晶。尽管经过上百年的流散、毁坏,很多珍品丧失了。今天我们若涉足到烟壶世界里观光,仍然会目不暇给,美不胜收。按原料来分,有金属壶、石器壶、玉器壶、料器壶、陶器壶、瓷器壶、竹器壶、木器壶、云母壶、觚器壶、象牙壶、虬角壶、椰壳壶、葫芦壶,此外还有珍珠、腰子、鲨鱼皮、鹤顶红……按其大类已是举不胜举了。若分细目,名色更加繁多。比如同是瓷壶,又分官窑、民窑、斗彩、粉彩、模刻、透雕、青花加紫、雨过天晴、珐琅、窑变……同是玉石壶,则分白玉、青玉、翡翠、珊瑚、玛瑙、水晶……而玛瑙壶中又要分玳瑁、藻草、缠丝、冰糖……若按造型来分,则又有鸡心、鱼篓、砖方、月圆、双连式、美人肩等等。只一个圆壶,也要分作扁圆、腰圆、桃圆、蛋圆等。一句话,烟壶虽小,却渗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心理特征、审美习尚、技艺水平和时代风貌。所以一些好烟壶在国际市场上常常标以连城之价。一九七六年德国拍卖行展出一只烟壶,几分钟内被人以二百万马克买了去。美国著名的烟壶学者司蒂文森先生去世后,他收藏的中国烟壶拍卖了一百四十万美元。这位司先生终生不娶,除去研究中国鼻烟壶几乎别无他好。他写的关于中国鼻烟壶的研究著作,在同行眼中,差不多等于原子能学者眼里居里夫人的论文。在西方有两个“国际中国鼻烟壶学会”。他们定期开会,宣读论文,出版期刊。会员人数年年有所增加。司蒂文森先生生前就是设在北美的那个学会的主席。我们说鼻烟推动人们开拓了一个新的艺术领域,这不算夸大吧。

成千上万的人一生没见过鼻烟壶,照样学习、工作、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这是事实。可您也别小瞧它。它能在国内外获得如此的重视,您得承认它在一个特定的领域里是闯出了成绩了。多少人精神和体力的劳动花在这玩意儿上,多少人的生命转移到了这物质上,使一堆死材料有了灵魂,有了精气神。您闻不闻鼻烟,用不用烟壶这没关系,可您得承认精美的鼻烟壶也是我们中国人勤劳才智的结晶,是我们对人类文化作出的一种贡献,是我们全体人民的一笔财富……我们似乎走了题。本来是说闻鼻烟与吸香烟的“比较卫生学”的,怎么一下岔到烟壶上来了?

听说西洋有一派写小说的,主张落笔之前不要有什么构思、预想。找个话题开始之后,一切随着意识的流动而流动,随着思绪的发展而发展。这主张很近似我们祖先在《三教指归》上说的“鞭心马而驰八极,油意车而戏九空”的境界。准此,咱们也不必再把话题拉回到鼻烟上去,顺流而下往下讲烟壶吧。

烟壶中有一种做法叫作“内画”。水晶瓶也好,料器瓶也好,只要是透明的瓶体,全可拿来当作坯子。由画家在瓶子内部画上山水人物、花鸟草虫,写上正草隶篆、诗词文章。工笔写意,水墨丹青,透过瓶壁看来,格外精致细腻。这一技术极难。因为鼻烟壶在造型上有定例,瓶口阔者放不进一粒豌豆,窄者只能插一根发誉。一般人用掏耳勺插进瓶内掏烟还难以面面俱到,要想往内壁画图谈何容易?更何况不论多精多美的图画文字,画时一律要反面落笔,看起来才成正面图象。所以赏玩那方寸天地内的“壶里乾坤”时,人们难免产生各种臆想。有人说这东西是躺下来仰面朝天画的,不然看不清瓶内壁落笔点;一说这是用头发沾着颜料一点一点勾抹成的,一个壶要画半年;还有人认为这东西并非人所能为,多半是仙家游戏之作。因为那时“古月轩”制品正风靡一时,人们用“古月”二字推测出是胡仙所制。胡家众仙一向诙谐倜傥,既能化作好女迷人,又能制造瓷器戏世,难免不会画几个烟壶来捉弄一下红尘中人。这本是极有论据的,可惜后来内画壶越传越多,这论据竟不攻自破了。您想,画个仨俩的玩玩还则罢了,整批的画,成打的卖,这明显是挣钱混饭的行径,仙家何至于落魄到这般地步呢?再往后,可就传出了有此特技的画家的姓名。到二十世纪初,北京一带有名画师就有了四位——北京人四平八稳惯了,搞选举、排名次一向和奥林匹克运动会或小说评奖之类国内外惯例相反,不选前三名,也不排前五名,偏是四名。“四大名医”、“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吃丸子也要“四喜丸子”。于是便选出了四大内画画师,他们是:

“登堂入室马少宣,雅俗共赏业仲三,阳春白雪周乐元,文武全才乌长安。”

我们讲讲这个乌长安。

乌长安姓乌尔雅,原名乌世保,是火器营正白旗人。祖上因军功受封过“骁骑校”。到乌世保这一代,那职叫他伯父门里袭了。他闲散在家,靠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地产,几箱珍玩过日子。别说骑马,偶然逛一趟白云观,骑驴时两腿也打哆嗦。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武职世家的光荣,也不耽误他高兴时自称为“它撒勒哈番”。

乌世保活到三十多岁,一向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每日里无非逗逗蛐蛐,遛遛画眉,闻几撮鼻烟,饮几口老酒,家境虽不富有,也还够过。北京的上等人有五样必备的招牌,即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乌世保已没闲钱年年搭天棚了,最后一个丫头卖出去也没再买。其它三样却还齐备,那狗虽不算肥,倒是地道的纯种叭儿。他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就是一时高兴出堂会,玩票去唱几句八角鼓,也是茶水自备,不取车资。有一回端王府出堂会,他唱“八仙祝寿”。上台前,那府里一个太监把嘴伸到乌世保耳边吹了点风:“我告诉您,王爷就要当义和团的大师兄了,您唱词里要来两句捧义和团的词,抓个彩,王爷准高兴!”凭心而论,乌世保决没有喝符念咒的瘾头,但既来祝寿,总要叫主家高兴,也借此显显自己的才智。何况端王这时正得意,儿子溥儁被太后立为大阿哥,宣进宫里教养,很有当皇上的老子的希望。乌世保一铆劲,就加了几句词:“八仙祝寿临端府,引来了西天众神灵:前边是唐僧猪八戒,紧跟沙僧孙悟空,灌口二郎来显圣,左右是马超跟黄汉升;济公活佛黄三太,诸葛武侯姜太公,收住云头到王府,要见王爷大师兄……”

载漪听了捧腹大笑,问左右:“这个猴崽子是谁家的孩子?”那传话的太监说:“正白旗乌家,他祖宗是它撒勒哈番,现在正闲着。”载漪说:“噢,是武职呀,叫他上虎神营当差去吧!”

这虎神营是专为镇压洋鬼子才建立的一支突击队,以“虎”克“羊”,以“神”灭“鬼”,那用意是极好的。乌世保听了却魂不附体,赶紧磕头说:“谢王爷恩典,奴才不会打仗,不敢受命……”载漪说:“用不着你放洋枪。那儿少个‘笔且齐’你去支应着。有我的面子,裕禄不会难为你。”

乌世保不敢执拗,磕了头出来,就急得象发疟子,后悔编那几句唱词邀来了恩宠。给他弹弦的那人叫寿明,是个穷旗人,老于世故。见他急成这样,就出主意,让他弄了几件精致玩意送给那位传话的太监,向王爷禀了个“因病告假”的帖子。王爷本来也是一时高兴,出了这个主意。见他执意不肯,也就作罢了。过了一年,即是庚子。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和清政府议和时,有一项条款就是惩办“义和团祸首”。这载漪不仅没当上皇帝的老子,连端王的爵位也丢了,被发配新疆,终身禁锢,虎神营也就冰消瓦解。

八国联军占北京时,乌世保也倒了点小霉。那只叭狗跑丢了。他出去找狗,又叫洋人逮住去埋了一天死尸。看到死了那么多人,他想起端王要他去虎神营的事,实在有点后怕。

转过年来,和议谈成,北京又恢复了正常生活,他觉得大难不死,应当庆贺庆贺,就约了寿明等几个朋友,趁九月初九,去天宁寺烧香谢佛。

北京这地方,地处沙漠南缘,春天风沙蔽天,夏日骄阳似火,惟有这秋天,最是出游的好季节,所以重阳登高之风,远比游春更盛。

当时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游,须另找去处。最出名的去处有城西的钓鱼台,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宁寺。这几个地方为何出名呢?原来土城地旷,便于架起柴火来吃烤肉;钓鱼台开阔,可以走车赛马;法藏寺塔高,可以俯瞰了望;而天宁寺在彰义门外,过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几家出名的饭庄。乌世保要去天宁寺,为的是回来时顺路可以去北半截胡同的“广和居”,他那里的南炮腰花、潘氏蒸鱼,九城闻名。

乌世保请的寿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请病假的那位弦师。此人做过一任小官,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就远离了官场,而且再没有回复的意愿了。他弦子弹得好,不仅能伴奏,而且能卡戏,特别是模仿谭鑫培、黄润甫的《空城计》,称为一绝。各王府宅门每有喜庆,请堂会总有他。他也每请必到。他生计窘迫,不接黑杵,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过他成天提着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为了过弹弦的瘾,他还没到空着肚子凑热闹,为艺术而艺术的超脱境界!他借着走堂会这机会也兼营点副业,替古玩店与宅门跑合拉纤,从中挣几个“谢仪”。这事儿看着轻巧,其实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鉴古玩得让买卖双方服气;二要有信用,出价多少,要价高低,总得让卖主知足,买主有利可赚,成破都不能离大谱。这就造就了寿明脾气上的特别之处,一是对朋友热心肠守信用,二是过分的讲面子要虚荣。因为干这行的全凭“信誉”,一被人看不起,就断了财路了。

这日他们从天宁寺回来,在广和居尽情吃喝了一阵,已是未时末申时初,夜宴上座的时候。出门时他和乌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给包了一个荷叶包的合子菜,出门拐弯,走到了胡同北口。这时由菜市口东边过来一辆青油轿车。寿明没防备,叫车辕刮了个趔趄,还没站稳,车上跳下来个戴缨帽的差人抓住他领口就搧了一嘴巴。乌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还敢无理!”这时车帘掀开,一个官员伸出头来喊道:“什么东西这样大胆,挡了老爷的车道,打!”

乌世保听这声音耳熟,扭过头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东庄子徐大柱的儿子徐焕章。这徐焕章的祖先,是带地投旗的旗奴,隶籍于它撒勒哈番乌家名下。这样的旗奴,不同于红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粮,三节到主子家拜贺,平日自在经营他的田土,并不到府中当差。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边有多少佃户长工、老妈下人,过的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排场日子。但主子若有红白大事,传他们当差,可也得打锣张伞,披麻带孝,躬身而进,退步而出,抬头喊人主子,低头自称奴才。别看他们在家当主子时威严得不可一世,出来当奴才时却也心安理得。他们觉得这也是一份资格、一份荣耀。他们教训自己的奴仆时,往往张口就是:“你们这也叫当奴才?看看我们在旗主府里是怎么当差的吧!主子一咳嗽,这边唾盂递过去了,还等吩咐?主子传话的时候,哪一句上答应‘嗻’,哪一句上躬身后退,都有尺寸管着,能这么随便吗?”

这些年有点变样了,不少主子家越来越穷,有的连家奴都养活不起,干脆让他们交几两银子赎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儿当窝脖儿了。旗奴却当官的当官,为商的为商,发迹起来。旗主子就反过来敲奴才的竹杠。有位主子穷得给人扛包儿,他的旗奴赎身后作了太仆寺主事,这主子一没钱用就扛着货包在太仆寺门口转悠,单等他的奴才坐轿车来时拦着车喊:“小子,下来替爷扛一骨节儿!”太仆寺主事丢不起这人,只得作揖下跪,掏钱给主子请他另雇别人。按着“大清律”,奴才赎身之后,尽管有作官的资格,仍保留着主奴名分。旧旗主打死赎身旗奴,按打死族中旗奴减一等定罪,不过“降一级调用”而已,没哪个奴才敢惹这个漏子。

徐焕章的父母是赎身脱了奴籍的。可徐焕章是家生子,尽管脱了籍,也要保持奴才名分。徐焕章连半个眼都看不上乌世保,焉能甘心受这窝囊气呢?有舍银子舍钱的,还有舍奴才当的吗?当奴才可以,总有点什么捞头才行。为了和老主子抗衡,他得寻个新主子。如今连太后皇上都怕洋人,不如投到洋人名下最合时宜,于是他信了天主教,并且由天主教神甫资助上了同文馆,在那里学了日本话和法国话。为此,闹义和团的那一阵,他可当真丧魂失魄了几个月,躲在交民巷外国医院当了义务杂役。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后的第四天,他才敢回家。八国联军进城头三天,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徐焕章知道底细,没敢出门。乌世保是正白旗,徐焕章既是乌家的奴才,自然也住在正白旗的防地,也就是朝阳门以北东四大街以东的这一地带。这一地带在联军破城之后归日本军占领。徐焕章一路走来,就见有几家王府和大宅门口挑出白色降旗,上写“大日本国顺民”字样。自家门口,只见也挑了幅白旗,却没写字。到家之后,问起原由,才知道这日本占领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不挂归顺白旗的人家,日军就视作义和团拳民,任意杀戮。几个王府大户带头挂出了白旗,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也只得效法。但有的户无人识字,有的人不甘心自己戴上“顺民”帽子,便只挂旗不写字,多少给自己留点脸面。徐焕章听后,连连摇头,叫他女人赶紧把旗解下来。他爹听了,忙拦阻说:“别价,太后跑了,八旗兵撤了,连肃王府都挂了白旗,咱能顶的住鬼子的洋枪吗?”徐焕章说:“我不是要撤下来,我叫她把旗解下来写上那几个字。”他女人说:“不写字鬼子兵也认可,咱何苦自己往上立那亡国奴的字据!”徐焕章说:“住口!我们这谈论国家大事,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德性!”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出门把白旗解下,扔在了书案上。徐焕章是在同文馆学过日文的,就研好墨,润好笔,展开自旗,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地道日本文字“顺民の家”,挂了出去。这招牌一挂,立刻生效,第二天下午一个军曹带着四个日本陆军士兵就来找徐焕章谈话了。那时全北京城里,要找两个会日本话的中国人,实在比三伏天淘换两个冻酸梨当药引子更难办。日本军成立临时伪政权“安民公所”,正寻找“舌人”,自然要找这白旗上写日本字的人来。第三天徐焕章左胳膊上就套上了个白箍,上边写“大日本军安民公所”,盖了关防。从此晃着膀子跟日本巡逻兵一块抓拳民,杀乱党,替日本军队搜罗地方上的痞赖劣绅组织维持会,一时间成了北京城东北角上的伏地太岁。日本人知道敢于出头干维持会的人,没一个在老百姓眼里有斤两的,叫他们出来临时维持一下街面秩序可以,靠他们长久为自己效劳绝对没门儿,就交给这维持会一项任务,要他们探听在这一地区居住的王公大臣们的行踪和品行,以便发掘可委重任的大角色。也是该当徐焕章发迹,这区内住着一位********,曾任镶红旗汉军都统、军咨大臣,现任民政部尚书的善耆。善耆跟前一个戈什哈和徐焕章住邻居。这天徐焕章从维持会回家,路过这戈什哈门口,看到那人在院里槐树下放了个小炕桌就着黄瓜喝烧刀子。他看了一眼,并没在意。他走过去后,只听背后咣噹一声急忙把大门关上了,这才引起他警觉,心想:“这小子不是随肃王保着太后跑陕西去了吗?怎么突然显魂了?”想到这,连家门都没进,原地一扭身又走了回去,照直走到戈什哈大门口,用手把门拍得山响说:“沙二爷,开门!”

这位戈什哈,去年夏天因为自己老婆往徐焕章门口扔西瓜皮,和倒洗衣裳水被徐焕章老婆骂了几句,他曾到徐焕章门口寻衅打过徐焕章他爹一个脖溜。这次回来一听说徐焕章发迹了,当了通司,先就有几分胆怯;偏偏刚才喝酒忘了关大门,被徐焕章看见了,又加了几分不安,所以赶紧关上了门,门关好后往回走了几步还不放心,又回来扒着门缝往外瞧。他刚一伸头,徐焕章正好用劲来拍门,几声山响,先吓走了他三分锐气。等把门打开,一见徐焕章那一脸假笑,干脆把为王爷保密的规矩全忘,只记得讨好姓徐的,以免遭其报复。于是问一句答一句,便把肃王奉旨回京议和的事全交代清楚了。

徐焕章第二天恭恭正正上了个密札,告诉东洋人善耆从西边回来了,正躲在府里抽大烟。日本人为这赏了徐焕章十两银子。这善耆正是日本人要物色的理想人物,他不光爵高位重,提倡洋务,而且特别跟日本有渊缘,有名的浪人川岛浪速,和他素有交往。日本占领军得到徐焕章的情报后,立即找川岛拉线,派安民公所总办柴贵亲往肃王府拜会,从此打下了今后几十年善耆一家为日本帝国效劳的基础。善耆为日本军队出的头一把力是由他出面推荐介绍三百名步军和绿营兵,为安民公所组织了一个“巡捕队”。日本人就把徐焕章派在巡捕队办文案。后来八国联军撤兵,善耆就以这个汉奸队为基础办起中国最早的警务来。

乌世保在八国联军占领时,被抓去埋死尸,曾经碰见过徐焕章。只见他头戴凉帽,身穿灰布长袍,胳膊上带着白袖箍,手提大马棒驱赶中国人抬尸体挖坟坑。他想招呼一下,求徐焕章说句话把自己放了,可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并且故意转过脸把帽子拉低躲过徐焕章的视线。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宁可皮肉受苦,也不愿叫大伙知道这驱使自己的人原是自己的奴才。当时他咬咬牙忍住了,今日一见这火又勾上来了,何况撞的是他的朋友?乌世保提高嗓门,慢悠悠地问:“我当是谁呢?徐狗子呀!你好大威风?”

徐焕章转头一看,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儿,暗说:“有点崴泥!”这不是在巡警衙门,是在大街上,大街上还是大清国的法律,要叫他兜头盖脸骂一顿,往后怎么当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风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事情化了,有什么章程回自己衙门再说。想到这儿,就满脸堆下笑容说:

“哟,主子爷,您吉祥!”跳下车来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过!”

这时闯祸的车伕和听差赶紧躲开了。寿明见坐车的人请安赔礼,是自己朋友的奴才,也就不再发作。忙说:“不要紧,没碰着,走吧!”偏巧凑来看热闹的人里边有几个人认识徐焕章,早已恨得牙痒痒而找不着办法报复他,一见这机会,可就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递一句,不高不低在一边念秧儿:

“这可透着新鲜,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还放在眼里吗?”

“子不教父之过,奴欺主是旗主子窝囊!”

“这话不假。”

“您不瞧,如今这奴才什么打扮,什么身份?再看这两位主子爷,那行头不如奴才的马伕鲜亮了!反了过儿了!”

“大清国没这个家法!倒退二十年,时松筠当了内阁大学士、军机处行走,他主子家办白事,他还换上孝服在主子灵前当吹鼓手呢!”

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进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游人登高归来的时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有人就喊:“打!”“教训教训这个反叛!”

乌世保哪受过这种辱谩,恰又喝了酒,便一扬手举起荷叶包朝徐焕章砸了过去,大声骂道:“你小子当官了,你小子露脸了,你小子不认识主子了!我今天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看热闹的人一见这穿得鲜亮体面的官员被个穷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满头满脸猪肝猪肠、头蹄下水,十分高兴,痛快,于是起哄的、叫好的、帮阵的、助威的群起鼓噪,弄得菜市口竟象谭叫天唱戏的广和楼,十分闹热火暴。

徐焕章见过世面,知道在目前这情势下若要反抗,大伙一人一脚能把他踩扁了,便红涨脸,垂手而立,高声称谢说:“爷打的好,爷骂的对,谢谢爷教训奴才!”

乌世保是个中正平和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见他认了错,这气就消了一半。寿明在开头时虽很恼怒,可他是个冷静人,一听人们议论,一看徐焕章的打扮排场,觉出有点不妥,这人看样眼下颇有权势,闹过了未必能善罢甘休。乌世保这样的旗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这两下子了,这奴才真要使点手脚,他还未必有招架之功。赶紧又反过来劝解。乌世保这时酒劲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气放软,教训徐焕章说:“今天我也是为你好,你年纪轻轻,前程还远呢,这么不知自制还行?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分!去吧。”周围观客发出一片遗憾扫兴之声,也就散了。

乌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觉,到晚上酒消尽了,回想起这件事,多少觉得有点过分,可也没往深处想。过了两天,这事传开了,认识的人见了面赞扬他“大义凛然,勇于整顿纲纪”,他这才意外地发现自己很有点英雄气概。他正想是否要进一步发扬自己这一被忽视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来把他锁链叮噹地拿走了。到了那儿一过堂,问的是他在端王府跟着端王画符,在单弦儿里念咒和报效虎神营的经过,他这才知道是把他当义和团漏网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爷说:“你有冤上交民巷找洋人喊去,这状子是日本使馆递的。我们都担着不是呢!”便右手一挥,给他上了四十斤大镣,押到死囚牢去了。

乌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脚下正蓝旗一位参领的女儿。旗人女孩,向来在娘家有特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称呼“姑奶奶”,有什么喜庆节令,也不随众向长辈行跪拜大礼,因为保不齐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应选会选进宫,不能不预先给以优待,这就养成了一些满洲少女的特别脾气。这些脾气跟好的内容相结合时,显着自信自尊,敢作敢为,开朗大度,不拘小节;若和坏的内容相融合,也会变作刚愎自用,不谙事理,自作聪明,不宜家室。

乌世保进监狱后不久,徐焕章忽然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老主子了。说是那天在街上车伕冒犯了大爷,他专程来谢罪。乌大奶奶哭诉,大爷被抓走了。他听了大抱不平,拍着胸脯说他挖门子钻窗户也要打听出大爷的下落,把他营救出来。大奶奶正着急得团团转,来了这么个义仆,自然信赖他,便托他搭救大爷。

徐焕章亲自领大奶奶见了刑部主事,办案的师爷。这些人异口同声地说大爷的案子是洋人亲自交涉的,非要大爷首级不可,难以通融。徐焕章当着大奶奶的面向这些人说情许愿,这些人才答应找有权者说说情,但要的价是极高的。到了这时候,救大爷的命要紧,大奶奶哪里还顾得上银子呢?先收帐款,后卖首饰,上千的银子都花出去了,还没有个准信。大奶奶刚要对徐焕章起疑,徐焕章把喜讯带来了:“大爷的死刑开脱了,明天请奶奶亲自去探监。”

大奶奶头一次进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焕章早有打点,该使钱的地方使钱,该许愿的地方许愿,大奶奶一说是探乌世保的,没费大事,见着了大爷。尽管两口子平日说不上怎么亲爱,这时一见可就都哭了。大奶奶问大爷打官司的经过。大爷说头一天过堂要他供加入义和团、烧教堂杀洋人,他没有招认,此后就扔在死囚牢里不再问他。后来徐焕章来探监,偷偷告诉他已经买通了堂官,以后再过堂叫乌世保什么话也不回,只是大声哭妈,这案子就有缓。虽说乌世保对徐焕章的来意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线希望去试试。谁知这么哭了几堂,竟然灵了。打昨天起把他换到了这个优待监房里来,伙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气,都说他的死刑开脱了,可没见判文。

大奶奶叹了一声说:“平日我说话,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刘奶妈的唠叨当圣旨,死到临头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来吧?告诉你,这死刑是我花钱给你买脱的,徐焕章是我指使来的!从今以后谁亲谁后,你惦量惦量吧!”

大奶奶和刘奶妈有什么过节,且不说他。当时乌世保对大奶奶实在是千恩万谢、五体投地,答应出狱以后,再不敢违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来后,见到徐焕章,满口感激之词,并问徐焕章,大爷何时才能出狱?徐焕章说:“以前花的钱,是买大爷一条命,这已人财两清了。要出狱还得另作计议。”大奶奶说:“我能变卖的全变卖了,再用钱从哪里出呢?”徐焕章就说:“我们家给奶奶府上经管着的一顷二十亩地,近年水旱蝗灾,也没出息,您不如把契纸给我,我拿它去运动运动,把大爷保出来。”

大奶奶从来没把地亩当作财产,也不知道一顷二十亩是有多少进项,心想多少珍珠翡翠全变卖了,一张契纸算什么?便找出契纸,交给了徐焕章。知道大爷出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这才为如何向大爷交代这一程子的花销犯起愁来。

岂不知,从一开头这件事就是徐焕章和刑部主事等几个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使团来的文书,本就是徐焕章拟就专吓唬刑部堂官的。乌世保听了徐焕章的主意,上堂就哭妈,问什么都不回话,堂官实在为难。大清国以孝治天下,儿子哭考妣,即使在大堂上堂官也无权拦阻。问一堂哭一堂,这官司怎么向洋人交待呢?这时主事悄悄进言,申报犯人得了疯魔之症,压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审理。并说洋人问案一向有此规矩,断不会与大人为难。堂官乐得顺水推舟,就把乌世保丢在一边了。当初放风说非判乌世保死刑不可,一来就把他关在死囚牢里,也是主事等人作的手脚。不仅乌世保蒙在鼓里,连堂官也不知情。

乌世保在优待监房里只住了两天,就又被提出来扔到一个普通牢房里去。伙食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气了。

这间牢房也不大。乌世保进来时早已有两个人住在里边。一个瘦长个儿的老头,谦卑斯文,少言寡语,心事重重;一个强壮汉子,粗俗蛮横,穿一件库兵的号衣。年老的管年轻的叫“鲍兄弟”,年轻的管年老的称“聂师傅”。鲍兄弟草席底下压着一本《三国演义》,每天早晨放风之后,都问聂师傅:“再来一段?”聂师傅便点点头,拿起书靠牢门光亮处坐下,读上两回。乌世保从他念书的流利、熟练劲儿上,知道这是个有书底子的学究。牢子禁头对这聂师傅也相当客气,每日三餐送来的饭,总比给乌世保的要多一点,精一点。给乌世保吃棒子面窝头老腌萝卜,给聂师傅的白面花卷一荤一素。乌世保看了气不过,便问牢子:“一样的坐牢,怎么两样饭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凭什么跟你一样?”乌世保虽听不懂,也不好再问。至于库兵,他根本不吃牢里的饭,天天有人从大库里给他送饭来,不仅送肉送鸡,甚至滚热的鸡油下边盖着绍兴花雕,冒充鸡汤送进来。他一开饭乌世保就把头转向门外,因为那味道实在诱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馋相惹人看不起。这两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产生了敌意,所以整日自己缩在一隅,不与他们交谈。这库兵不仅饭量大,酒量大,而且烟量大。一般人用烟壶,宽不过二指高不过一拳,他用一只岫玉武壶,竟象个酒葫芦,烟碟象饭桌上的烧碟。一倒倒个小坟头,用大拇指沾上,左右从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画个花蝴蝶。乌世保看着又厌恶又眼馋,因为他的烟瘾也不小。近日里外边断了消息,愁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就是想闻烟。烟闻光了,偏偏又没有新犯人来暂住,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想张嘴向库兵淘换一撮,又觉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劲刮那空烟壶,刮几下,磕一磕,就有些许烟末空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里也还闻不出味道。库兵不光烟量大、闻得勤,而且声色俱厉,闻起烟来鼻孔、嗓子一起作响,打个喷嚏也先张嘴朝天“啊”几声。闻鼻烟跟打哈欠相似,也有传染性,那里一闻,这边就鼻子难受。所以他一闻烟,乌世保就刮烟壶。越刮落下的烟末越少,后来就干脆什么也倒不出来了。乌世保不肯相信烟壶当真挖得这么干净,希望总还有哪个角落没挖到,便举起烟壶对着窗户照,用眼仔细的搜寻。

乌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壶式的文壶,浅驼黄色,内壁挂上烟的部分则呈墨褐色。他对着窗户照了半晌,终于发现在左下角还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烟末没挖下来,便把掏耳勺的头弯了弯,小心伸进壶口里去。这时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聂师傅忽然伸手拦住说:“别挖了,再挖可就破了布局了。”乌世保把手停住,直着眼看看聂师傅:“你说什么?”聂师傅指指烟壶说:“你自己再看看!”

乌世保举起烟壶对着窗户又照,这时那大汉从身后也探过头来,大呼一声说:“咦,妙啊!竹兰图。没想到您倒有双巧手,能在烟壶里边作画!”说完他和聂师傅一起大笑。乌世保经这么一提,才发现他用那挖耳勺在壶内刮的横道竖道,无意间竟组合成一幅小画:左下侧象一墩兰草,右侧象几根竹子。自然只是近似,并不准确。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聂师傅一时兴起,就把烟壶要过来,从大襟上解下胡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顶头稍弯一下,伸进瓶内,果断地、熟练地刮了几下重新交给乌世保,乌世保迎着阳光再看,原来只这几下,聂师傅就把这画修出了郑板桥的笔风。

乌世保本是个有慧根的人,见此,便拿过聂师傅的耳勺,在壶的另一面试着用正楷题了一首板桥的诗,并署上了“长白旧家”的代号。虽是头一次试写,倒也还看得过去,写完他把烟壶递给聂师傅,聂师傅两眼盯着乌世保看了又看,连连点头。

乌世保作个揖说:“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笔,失敬失敬。”

聂师傅忙还礼说:“雕虫小技,聊换温饱而已。倒是老爷无师自通,天生异秉,令人羡慕。”

这时库兵把烟碟递上去说:“您要犯瘾,来点这个。就别再挖那壶了,免得把画再挖坏了。”

乌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入鼻孔,痛痛快快打了两喷嚏,这才笑着说:“好几天了,这两喷嚏就一直想打没打出来。”库兵说:“好几天了,我等着您伸手找我寻烟,可您就是不赏脸,您是不是不认字,怕我叫您念三国?”乌世保说:“是不熟识,不好意思,您要让我,我早闻了。”库兵说:“您是旗主,怎敢造次呢?”言来语去,三个人就熟识多了。

乌世保把鼻烟报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几撮,一股辛辣芳香之气直入脑际,两个喷嚏一打,心情更开朗了些,便问库兵犯了甚案。库兵说偷了库里的银子,叫堂官抓住了。乌世保说:“听说你们进库干活时都要把全身脱光,到库里换上宫中的衣裳,出库时也全身脱光,这银子怎么带出来呢?”

库兵说:“人身上是开口的,哪儿口大往哪里塞呗。反正不能用嘴,因为出库时在堂官面前口中要呐喊出声。”

乌世保听了,脸上有点发热,小声嘀咕说:“那能带多少?为这么点小利坐大牢,值个么?”

库兵说:“实在不容易。十两一锭的银子,我才夹带了四锭,走在堂官跟前偏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块来。这本是祖宗留给咱们旗人的一条财路,懂事的官长应当一扭脸就过了的,谁想这位堂官是新来的荒子!大惊小怪,把我送进来了。”

“判了吗?”

“拟了个斩监候。”

“哎呀!”

“您别怕,死不了。补一个库兵得花几千银子的运动费,比买个知府当还贵呢!不许屁眼里夹银子谁还干这个呀?当官的懂得这里的猫溺。”

问到聂师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个作内画和烧“古月轩”的艺匠。前一阵他别出心裁烧了一套烟壶,共十八件,每件取胡笳十八拍一拍词意作的工笔彩画。这套东西被载九爷买去。九爷越看越爱,约聂师傅面谈一次。聂师傅奉命到府里见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们安顿聂师傅先住下,说回来再谈。这一切本来都挺平常,只是九爷最后两句话交代坏了,他说:“找个严实点的地方给他住,省得别人把他找去让他再烧一套,我这个就不值钱了。”哪儿严实呢?监狱最严实。刑部大堂和九爷有交情,下人们就把聂师傅存到监牢里来了。已经过了有两个月,九爷还没腾出工夫来跟他谈话。

乌世保说:“照这样你多咱出去呢?”

聂师傅说:“谁知九爷哪天想起我来呢?”

从此乌世保和这两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里每天闲坐,心焦难熬,乌世保就索性请聂师傅教他在烟壶内壁绘画的技法。聂师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会以此谋生,不致抢了自己饭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点,这乌世保是天资聪明的,把那烟壶四壁用水洗净,库兵叫人弄了墨来,他就用发簪沾了墨画,画完一回,请聂师傅作了评论指点,再把旧画洗去,从头再画,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再进一步钻研,乌世保因为心中积着愁闷,饮食不周,忽然生起病来。库兵出钱请牢子找医生号脉开方抓药;煎汤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聂师傅肩上。乌世保上吐下泻,那二人洗干擦净,毫无厌恶之意。乌世保虽然自幼就当闲人,但落到这个地步,人家两人一个死刑在身,一个满腔冤苦,还这样伺候他,不由得不动了真情。稍好一些时,便说:“您二位对我恩同再造,我怎样得报呢?”聂师傅说:“患难之交,谈什么报不报?为你作点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这日子反好过些。”库兵叹口气说:“大爷,我倒要谢谢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这斩监候弄假成真了,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问我生前干了点什么事,我说什么呢?我以前当牛当马,给人家偷银子;这两年当牛当马,为自己偷银子,这阳世三间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我死了连个哭我的都没有!你们说我为谁奔呢?乌大爷这一病,我为你多少出了把力,就觉着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说这世上有个人还念叨我两声,您说是不是?这可不是银子钱能买来的。”说着库兵便擦眼泪。聂师傅忙说:“他是病人,哭一鼻子还可以;你平日有说有笑,今天怎么了?”库兵说:“我平日说笑是哄我自己高兴,我怕一沉静下来就揪心。这两天我不说笑了,是心里稳当了!”乌世保说:“你那群库兵弟兄待你不错,你不该觉着孤单冷落。”库兵说:“他们怕我过堂时把他们全咬出来,是堵我的嘴呢!照应我是为了他们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能出去,也不会干那缺德勾当了。或是给聂师傅打个下手,或是为你乌大爷作个门房,你们收下我作伴当吧。我有银子,不用你们发饷。你们只要拿我当哥们弟兄待就行了。”

这库兵言谈,大异于往日,不由得两个人追问他的历史。才知道养库兵的人家,有一种是花钱买来的不满十岁的乞儿孤子,从小就训练他用谷道夹带银两。先用鸡蛋抹香油塞入谷道,逐步的换成石球、铁球,由几钱重加大到几两重,由夹一个到夹几个,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办法极其残酷狠毒,就如同渔人驯养鱼鹰子相仿。到了入伍年龄,主家给补上缺后,白天当差要赤身露体搬运银锭,下班之后,主家在门口接着,一出门就用铁链锁上,推进车内拉回家,直到第二天送回大库门口上班时这才开锁。庚子年,主家叫乱兵杀了,他在库里躲过了这一难,才熬的成了自由人。他无家无业,租了马家香蜡店的两间厢房住,偷来的银子就存在香蜡铺。香蜡铺马掌柜是个好人,答应攒到个整数时帮他说个人成家的。人还没说成,没料想犯了事。乌世保说:“你该小心点就好了。”库兵说:“这样露白,也是常事。别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钱去疏通奔走,关几天就放了。可我只靠几个库兵弟兄们替我纳贿说项,就不象别人那样追得急走得快,到现在还没有个准信儿。”

从此,三个人就更亲密了。过了些天,牢头忽然传话,有人来为乌世保探监了。乌世保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总算又和外边通了气,又见着了家里人;害怕的是半年多没见家人,怕家中出了什么大事!到了会见处所,乌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也不是刘奶妈,却是寿明,心中又是一惊!忙问:“寿爷,怎么敢劳动您哪!”

“朋友嘛,不该怎么着?”

“怎么您弟妹不来,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事!”寿明说完打了个愣。乌世保敏感到有点什么内情,还没问,寿明抢着说:“我来一是跟你告个罪,我查清了,您这官司全是徐焕章那小子一手摆弄的。可您是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干岸。您放心,我想什么办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现在刑部大堂换了人,徐焕章有来往的几个人都走了。我正活动着,不用几天您这儿就会有信儿。我嘱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实话实说,就说端王确是荐你上虎神营的,可您没去。至于唱堂会加的词,是临时抓彩,唱过就忘了,实在与义和团无关。您一句话推干净,剩下的由我去办,您都甭管了!”

乌世保回到牢房,把寿明的话告诉两位难友,两人都给他道贺。碰巧这晚上又有人给库兵送了酒来,三人尽兴喝了一场。酒后,聂师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左右,说:“咱们相处一场,也是缘份。如今乌大爷一走,何时再见,很难预期。我已经是年过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来日无多,有几句肺腑之言,向二位陈述一下。”

两人听他说得郑重,便屏息静听。

聂师傅说,他虽然会画内画壶,但看家的绝技不是这个,而是烧制“古月轩”。“古月轩”是乾隆年间苏州文士胡学周发明的。胡学周祖上几代作官,很收藏了些瓷器。胡学周几次赴考未中,无心进取功名,就以鉴别、赏玩瓷器自娱。久而久之,由鉴赏别人的作品发展到自己创制新的品种。他把西洋的珐琅釉彩和中国传统的料器、嵌丝铜器等工艺结合,造出了薄如纸、声如磐、润如玉、明如镜的这么一种精巧制品。在落款时把自己姓字分开,题作“古月轩”。人们也就管这种制品称作“古月轩”。乾隆南巡,苏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进贡,博得了皇上赏识,降旨把胡学周调至京城内府,专供皇家烧制器皿。这些器皿由皇帝赏赐亲王重臣,才又流入京师民间。一时九城哄动,价值连城,多少人试图仿制,皆因不得其要领,不得成功。胡学周身后几世都是单传,所以这门技术始终未传到外姓手里去。胡家做活,也用帮工打杂,但只作粗活,到关键时刻,不仅要把雇工打发开,连自己家的人都要回避,制作人把门锁紧,自己一个人在屋内操作。

胡家第七代孙名叫胡漱石,生有一子一女。这时他家已积蓄了点家财。男孩子六岁时,请来位先生开家馆,为了不让儿子太寂寞,便把他失去父母的表侄聂小轩招来伴读。也是救助孤苦的意思。这聂小轩十分聪明勤奋,正课之外,酷爱书画,山水草虫,无师自通,比胡家男孩更有长进。胡漱石有空便指点他一二,十二岁时便教会了他内画技术,算是给他领上条自谋生路道儿。后来家馆散了,聂也没离去,帮胡家打打杂、跑跑腿,算作几年来供他食宿的补偿。

咸丰十年,胡家少当家已二十岁,正要跟他父亲学“古月轩”技艺时,赶上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当时他去天津收帐,在河西务碰上乱兵,叫洋鬼子马队踏伤,回家后不上一个月吐血而亡了。胡家女儿,幼时生过天花,破了相,二十七八还没说上人家,为父亲主持家务。胡漱石年近六十,遭此打击,人顿时萎靡下去。他看自己日子不多了,担心女儿后半生没有着落,也不愿自己家传手艺由他一辈绝了根,就把聂小轩招到跟前,问他可愿继承自己的门户。如果愿意,须拜师入赘一起办。聂小轩早就迷心于“古月轩”绝技,只是不敢妄想学习;自幼和表姐相识,也没什么恶感,自然叩首谢恩。于是请来本族人长,择吉日立了约,行了拜师礼,同时入了赘。但胡漱石仍不放心,怕日后生变,便把制“古月轩”的技艺分作两半,配料、画图教给了聂小轩,烧窑看火传给了自己女儿,叫他俩起誓互不交流,为的是使两人永远合作,谁离了谁那一半技术都没有用处。

说到这里,聂师傅拉住乌世保的手说:“没想到事过三十年后,我女人走了我内兄的旧路,又死在八国联军的炮火下边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把她的手艺传给了我的女儿,我父女合作才烧几只胡笳十八拍酒器来。如今我在这里吉凶未卜,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呢?本来我也想学我师傅的办法,选一个既是女婿又是徒弟的年轻人,把技术传给他。只怕没机会了。”

库兵说:“听那话,九爷对您也没有歹意,何苦把事想的这么绝呢?”

聂师傅说:“什么事都有个万一,万一发生不测,这门手艺绝在我这一代,我不成了罪人?当前最最紧要的是找个人把我的手艺接过去,我就无牵无挂生死由之了。世界虽大,可我能见到的就是你们二位,只好求你们中间的哪一位来成全我这点心愿,给我个死后瞑目的机会。”

库兵说:“我是粗人,出力出钱,我都能办,可这事不行。我大字不识,画扁担都画不直溜,哪能学画呢?”

聂师傅把目光注视到乌世保身上。

乌世保沉吟了很久,才说:“这事太重大,太正经了,我不敢应承。我这三十来年,玩玩闹闹的事、任性所为的事干过不少,如此正儿八经的事我没干过,也不知道我能干不能干。这样的重托,我可不敢应承。”

聂师傅说:“我知道您有份家产,不愁衣食,也看不起以劳力谋生的卑俗事物。可我问您一句,人活一世吃现成穿现成,天付万物与我,我无一物付天,大限到时,能心安吗?”

“这话我想也没想过。”

“打个比方,这世界好比个客店,人生如同过客。我们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人留下的,要从咱们这儿起,你也住我也住,谁都取点什么,谁也不添什么,久而久之,我们留给后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砾了?反之,来往客商,不论多少,每人都留点什么,您栽棵树、我种棵草,这店可就越来越兴旺,越过越富裕。后来的人也不枉称我们一声先辈。辈辈人如此,这世界不就更有个恋头了?”

库兵在一边说:“真有您的,连我也懂点意思了。乌大爷,您还没参透这禅机吗?”

乌世保还有点难下决心,说道:“如此绝妙的技艺,短时间内怎能学得成呢?”

“您能写、会画,又熟悉了我的画法,这就事半功倍了。要紧的是学会釉色的配方。怎样出红,哪样变绿,这里有一套诀窍。我们世代口传心授,是最珍贵的。坊间仿照‘古月轩’的能人不少,有的已仿得极象,但就是有一招他们仿不出来,釉的种类和色气,我家祖传能出十三色,坊间赝品,出三色、五色,七色的就绝少了!我如今把这传给你,是豁出身家性命,乃托艺寄女的意思。我是求您学艺,不敢以师自诩,咱们是朋友,朋友也是五伦之一,想来您不会有负我的重托的。”

乌世保看到聂师傅满脸诚意,想起自己病时人家对他的扶难济危之情,觉得再要推辞就显着太无情了。他思忖一阵,忽然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纳首朝聂师傅拜了下去。聂师傅急忙拦住说:“这又是干什么?”

乌世保说:“既然干正经事,咱们就郑郑重重。”

聂师傅说:“我是代师传艺,决不敢给乌大爷当老师。”从此二人正式授受了“古月轩”的绘釉技艺。

乌世保跟着聂小轩学了不到一个月,传乌世保去过堂了。不知寿明使了什么法术,让书办作了什么手脚,新尚书审理旧案,一翻存卷,头一份就是乌世保的案卷。题签上写着的理由却是端王派他去虎神营当差抗命不到。尚书说:“这虎神营也是招八国联军的祸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与他无干么?”这尚书向来是不看本卷的,便召乌世保来过堂。乌世保已得到寿明指点,上堂来不再哭爹喊娘了,只一个声地叫冤枉。上边一问,他句句照实回答。新尚书是满员,叹口气说:“八旗世家就这么随意关押禁锢?可真是人心难测了!放!”并嘱咐书办把此案整理个简要文书,他要参前任一本。

乌世保这才磕了三个响头,结束了一年零八个月的铁窗生涯。

乌世保出狱时,聂小轩从腰中掏出个绵纸小包。打开来看是一对包金手镯。他叫乌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见他女儿柳娘,柳娘自会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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