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1851700000004

第4章 烟壶(2)

一跨出刑部大牢,乌世保看街街宽,看天天远,看人个个光洁鲜丽,看整个世界都明亮繁华,这才衬出来自己头发长、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艰。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这一看,自己先就软了八分锐气。不等人斥挞,不由得就学黄花鱼往边上溜,低头急走,唯恐让熟人碰见。康熙年间,曾有旨意,八旗兵营在北京各有驻区,几百年下来,人丁消长,房产买卖,有了不少变化,乌家倒还住在烧酒胡同没动。几辈子的祖居还能认错吗?可乌世保进了胡同竟找不着自己的宅子了。他顺着胡同来回走了几遍,最后在他隔壁谷家门口停了下来。谷家是正白旗牛录佐领,跟乌家住了几代邻居。乌世保还和谷家大少是同窗,这门是认不错的。他就上前拍了几下门环,里边一阵响动,拉开了一条门缝,是门房周成。周成扫了一眼,马上把门又关上了,厉声说:“走走,快赶个门去吧,我们历来不打发要饭的!”

乌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谁?”周成再打开门,定睛瞧了半天,发小声自问了一句:“这是保大爷吗?”接着就大声问候,打起千来,“大爷好!您的灾满了?”

“唉,好,好,可我怎么找不着家了呢?这刚搭的天棚、新油门柱、上了灰勾了缝的砖墙是我们家么……”

周成被问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这时后边走来一个穿洋绉短打、辫子打得松松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问道:“周成,跟谁说话哪?”

乌世保凑上一步打千说:“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啦?听说你跟蒙古王爷去山东发了财呀,怎么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门吃草呀?”

“二叔,您玩笑,我这是……”

谷二爷把脸一板,冷笑道:“当过拳匪,坐过大牢,你还有脸上这儿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哪。怎么摊上了这么个街坊!周成,关门!”

大门噹啷一声又关上了。

乌世保气得浑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动。正觉得头晕眼花,那门又开开了,仍是周成,却压低了嗓音:

“乌爷,快走吧。你这宅子早已经卖给太平仓黄家了!”

“那我们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归西了。少爷叫刘奶妈抱走了。”

“您……”

这时谷大爷在里边喊周成。周成摆摆手,把一吊大钱扔在乌世保脚前,蔫没声地把大门又掩上了。

乌世保只觉眼前发黑,胸口发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笼统往前走。刚走到南小街北口,从东边来匹顶马,两个戈什护着,一顶蓝呢大轿过来。人们一见就喊:“快回避,豆芽胡同马老爷回府了!”众人躲还躲不及,乌世保却眼中无物耳边无声仍直着眼珠往前闯。恰好一个地保走过,怕他犯了卤簿,出于好心,上去啪啪两个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烟铺大幌子下边,按他蹲了下去。这两个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心里轻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里去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褴褛,心想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儿见谁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软了,腹也空了,不如找个地方先住下来,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盘算。这里距朝阳门不远,那里有不少骡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里去。凭手中这串钱,吃几两面,蹲一宿大炕或许还够。

乌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个骡马店前,刚要进门,一个小伙计迎了上来,问道:

“找谁您哪?”

“住店!”

“往里请。”小伙计刚说完,一个端着水烟袋、靸着鞋的中年人从帐房迎了上来,拦住乌世保问:“上哪儿去?”

乌世保说:“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两眼,冷冷地说:“没房了!”

“不住单间,伙住。”

“大炕上也满了,您趁着还没关城门,到关厢看看去吧!”

乌世保刚转过身去,就听那人念叨说:“作生意要长眼,你招这么个人进来谁还敢来伙住?一脸烟气,几天没过瘾了,这种人手脚能干净吗?”

乌世保打个冷战,退了出来。木木地顺着人流出了城,来到护城河边上。看这城门内外,人来人往,竟没有一个为自己解忧之人;大道两旁,千门万户,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败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天啊,天!我半生以来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义之财,有何罪过,要遭此报应呢?公正在哪里,天理在何方呀?”

那从城门口厢处传来如风如潮的市井之声,随着他一步步行远去,也低了下来。天暗了,回头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盏两盏风灯,亮起一扇两扇窗棂。他觉着心发沉,腿发软,口发干,气发虚,便扶着一个歪脖柳树,在护城河岸上坐了下来,望着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问自己:眼下连个住处都找不着,往后又怎么谋生活呢?于是那些败了家、除了籍、流落街头的穷旗人的种种狼狈景象,一古脑儿都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问自己:要活下去,这种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这口气忍得下忍不下?气或能忍,这个人丢得起丢不起呢?

想来想去,越琢磨这世界越没有恋头,越寻思越没有活路。不由得便抬头看了看那歪脖树,两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听清楚了,我仅仅说他一时觉着死比活着容易,死比活好过,有点想死,可没说他已经下定非死不可的决心。想跟做这中间还差着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运逼得难以忍受时,总要找各种手段来进行抗争。别的手段都找不着,死已不失为一手绝招了。但是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价太重,人们轻易并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时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对自己说:“甭怕,大不了还有一死。两眼一闭,千难万苦又奈我何?”

乌世保正这么想着,双手松松搭包,以此来向厄运示示威。刚一解扣儿,就觉得腰间一动,哗啦一声,沉甸甸一样东西砸在脚上。

“什么,莫非我还有用剩的银两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东西一摸,噢,原来是聂小轩交给他的那副包金镯子。

“哎呀,净顾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聂师傅托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乌世保一边把镯子拣起,小心揣在怀里,一边自语:“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聂师傅家我还没去,这件事赤口白牙答应下来我还没办,怎么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乡台,也该等把这件事办妥当再走呀。”

想到这,乌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来……

乌世保这自言自语是心里话吗?他这人能为了别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吗?

乌世保说的倒是真话。他这人虽然游手好闲,擎吃等喝,可一向讲信义重感情。不过,这还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还有一半,刚才我们已说过,他虽有对自杀的向往,但并没有决心去行动,暗地里正想再找出个充足的理由来压下想死的情绪,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见这镯子,当然立刻回心转意,打起精神寻客店去了。

他心想这朝阳门是走粮车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东直门,那里专走砖车,店小势微,不敢欺人,便奔东直门而去。快到掌灯,才找到了个偏僻冷清的小店。这店临街三间穿堂,门口挂着个带红布的笊篱,门外用土坯砌了几个长条高台算作桌子,摆了几个树墩、拗轴算作杌子。乌世保坐下,先要了四两饸饹吃下肚,才问掌柜的说:“我要进城,天晚了,你这可有方便住处?”掌柜见这人穿戴虽旧,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帐时还给伙计两个镚子的小费,便满脸堆笑地说:“有有有。东耳房一铺大炕,现在就住着一位赶车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伙计领他进去,还特别叮嘱伙计给沏壶高末,打盆水洗脸。

车把式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驴肉喝烧刀子。见又来了客人,忙欠欠身说:“来了您哪。喝我这个?”乌世保从走出监狱快一整天了,到这时才碰到个说人话、办人事,并把他也当个人看的地方,而这地方竟是他几十年都未曾到过的。他冲这位素不相识的车把式深深打了一千说:“偏了您哪!”

这车把式本来也是行个虚礼儿,见乌世保正经八百地谢他,索性跳下炕来拉住乌世保说:“烟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缘的,说出大天来您也得赏我个脸。”乌世保闻到酒味,本也动心,经这么一劝,一边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便坐到炕桌对面去。伙计一看这位客人入座了,上前边拿筷子时顺便把这新闻就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既好热闹,这种半乡下店主也尚存几分古风,特意刮了两条丝瓜爆炒出来,端到屋里说:“听说二位一见如故,给小店也带来喜星,和气生财呀,我敬二位一个菜!”车把式拉店主入席,店东稍客气两句,也打横就炕沿坐下。从乌世保一进门,他就觉得这人有些蹊跷。几杯入肚,乌世保眼神有点活泛了,店主便打听乌世保的来历。乌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可讲,便把怎么受冤,怎么坐牢,怎么出狱后寻家不着,怎么到城关投店不收,一一讲了一遍。北京人向来管烧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乌世保借酒倾述一完,那车把式就借酒大骂起来,声称他要见徐焕章敢抽他鞭子,碰上谷佐领,准骂他祖宗。店主东直等他拍着桌子把一肚子的侠肝义胆抖落净,这才插话:“我说这位爷,您眼下打算怎么办呢?”

乌世保说:“天亮我头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摇摇头说:“您头一件事是剃剃头,打打辫,洗洗澡,光光脸,然后借也好,赁也好,换一件洁净行头,就您现在这副扮相,进城找谁也找不到,弄不好净街的许把您当游民再抓起来。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东庙门口那叫街的都比您这身打扮囫囵!”

乌世保说:“您说的满对,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惭愧。”

店主说:“有东西还愁变不来钱吗?”

乌世保说:“我蹲了一年多牢,连个送饭的都没有,哪儿来的东西?”

店主说:“刚才在外边您付饭钱,我看见你从怀里掏出个烟壶来,茶晶背壶,隐隐约约象是里边藏有图画文字,这可是有的?”

乌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声说:“哟,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说:“开店的,这眼睛是干什么使的?正经客人带着贵重财物,我得经心点,照应点;黑道上朋友带来行货,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贪官司。要没这点分寸敢留您老住下吗?我是个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万岁爷的一亩三分地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知道这不是个等闲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现在这穿装打扮,这东西带在身边准给您招祸。见财起意也好,诬良为盗也好,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黄鼠狼可专咬病鸭子。不说别的,就来几个青皮无赖,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势把东西抢走您能怎么着?依我说,不如卖了。象您这样的世家,这些玩物必不止这一件。明儿找到少爷,你玩什么没有,何不用它救个急呢?”

乌世保听他讲得有理,并且也想趁机试试他这内画技艺,就点点头说:“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们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凭您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银子使唤,他们能不压价吗?”

乌世保问:“你说该怎么办?”

店主说:“我替您找几个熟人看看,他们要,咱就省事了,他们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儿走一趟,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私下买卖,佣钱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儿可就凭您白个儿赏了!”

这店主原是个替人跑合说生意的行家。

当年往两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运河。通县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阳门外,这东直门的关厢是个冷落所在。在这一带开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们销赃落个水过地皮湿。这种买卖是进不得高台阶大字号明来明去作的。店主联络下的主顾不过是当铺老西和鬼市儿上夹包儿打鼓的,所以他不劝乌世保去古玩铺。他已相信乌世保不是贼了,但在作生意这点上他还得拿他当贼对待,好赚两个佣钱花花。他见乌世保赞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乌世保把烟壶拿出来过过目。

“好东西!”车把式见乌世保掏出烟壶来,抢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来,“这枝枝叶叶的,您说可怎么画进去的?有这个您还愁换不了行头吗?我赶半年车怕也赶不出这么个烟壶钱来!”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连车带马赔进去!”店主开个玩笑,把烟壶夺了过来,仔细地品鉴。店主是粗人,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头时兴用这种东西,更何况他还常替人倒腾货,见的多了,自然就懂点门道。内画技术自嘉庆末年道光初年至现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历史,人们也看熟了。甘恒、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烟壶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内画家有几个简直是家喻户晓。如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壶内恭楷书写全篇“九成宫”;业仲三画的红楼人物,聊斋故事被称为一绝。而玩烟壶的人若不知道周乐元的名字就象书家不知王羲之,简直要被人笑掉大牙。这周乐元把龚半千的樊头被杖法用到了内画壶上,所画的“寒江钓雪”、“风雨归舟”和“竹兰图”,人称神品。店主曾经手替人卖过一只“三秋图”壶,刚才瞥了一眼乌世保的烟壶,觉得与那壶很象,是周乐元的作品,所以紧抓住不放。看了一会儿后,他却“唉”了一声,摇起头来。

乌世保问:“您看出什么包涵来了?”

“没落款!”

“那‘长白旧家’四个字也算款!”

“没有印!”

乌世保心里想:“大狱里弄到墨就不错了,上哪儿弄红色去?”便说:“马少宣的壶也常不押印。”

最后店主说:“别的壶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这壶怎么透亮的?”

乌世保不由得“哦”了一声。他一直觉着自己画的画跟通常的内画壶有点什么地方不象。店主这一点他才明白,别人画的壶画画面透明,壶壁并不透明;他这全是透明的,所以线条不精神、色调没光彩。他想起见过早年甘恒画的一个壶,也是这么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说:“这个你不懂。道光年间画的壶多是透亮的。这才证明我这壶够年头!”

车把式困了,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便说:“你们在这争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价呗。我后半夜就套车去黄寺,你们要跟车可早点歇着!”

天交四鼓,车把式就套好了铁箍大车,顺着护城河往北往西,奔德胜门外而来。

在德胜门外,天亮之前有两个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两个市挨着,人们常常闹混,说:“上德胜门晓市儿去!”其实这两市的内容毫不相干。人市是买卖劳动力的地方,不管你是会木匠,会瓦匠,或是什么也不会却有把子力气,要找活儿干,天亮前上这儿来。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盘灶,要打嫁妆——那时虽不兴酒柜沙发,结婚要置家具这一点和当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这儿来。找人的往街口一站说:“我用两个瓦匠、一个小工!”卖力的马上围上去问:“什么价钱?”这样就讲定雇佣合同。那时钟表尚未普及,也不讲八小时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交易必须赶早进行,大体在卯时左右,干这个活儿的人称“卖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交易。这里既不定点设摊,也不分商品种类,上至王母娘娘的扎头绳,下到要饭花子的打狗棒,什么也有人买,什么也有人卖。不仅如此,必要的时候还能定货,甚至点名要东西。你把钱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颏往显眼的地方一站,就会有人来招呼:“想抓点什么?”“随殓的玉挂件,可要有血晕的。”“有倒是有,价儿可高啊!”“货高价出头,先见见!”这就许成就一桩多少两银子的生意。当然也有便宜货。“您抓点什么?”“我这马褂上五个铜钮掉了一个。”“还真有!”“要多少钱?”“甭给钱了,把您手里两块驴打滚归我吃了就齐!”这也算一桩买卖。在这儿作买卖得有好脾气,要多大价您别上火,还多少钱他也不生气。“这个锡蜡扦儿多少钱?”“锡的?再看看!白铜的!”“多少钱?”“十两银子!”“不要!”“给多少”“一两!”“再加点。”“不加!”“卖了。”怎么这么贱就卖?蜡扦是偷来的,脱了手就好,晚卖出一会儿多一分危险。因为有这个原因,在这儿你碰到多重要的东西也不能打听出处。也因为有这个原因,确实有人在这儿买过便宜货。用买醋瓶子的钱买了件青花玉壶春的事有过,要买铜痰筒买来个商朝的铜尊这事也有过;反过来说,花钱买人参买了香菜根,拿买缎子薄底靴的钱买了纸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时的北京人比现在某些人古朴些,得了便宜到处显摆,透着自各儿机灵!吃了亏多半闷在肚里,唯恐惹人嘲笑。所以人们听到的都是在鬼市上占了便宜的事。自以为不笨的人带着银子上这儿来遛早的越来越多。有人看准了这一点,花不多钱买个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旧,拿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装作是偷来的,单找那灯火不亮处拉着满口行话的假行家谈生意。若是旗人贵胄,一边谈一边还装出份不想再卖、急于躲开的模样,最后总会以玛瑙、软玉的高价卖出去。天亮后买主看出破绽,鬼市已散。为了保住面子,反而会终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乌世保和店主坐大车到了黄寺的西塔院。车把式告诉他,这塔院是当年萧太后的银安殿,乌世保很流连了一会儿。前些年在庆王府堂会上,他听过一次杨月楼的“探母”,梅巧伶扮演的萧太后。他设想那胖胖的萧太后要在这院里出入走动,可未免有点凄凉。因为这时北京的黄教中心挪到雍和宫了,黄寺已经冷落。

店主领着乌世保往西走了里把路,往南一拐,就远远看见了灯火如豆,人影憧憧的鬼市,而且听见了嘈杂声。他们急走几步,不一会就到了近处。虽然是临街设市,但是极不整齐,地摊上有挂气死风牛角灯的,有挂一只纸灯的,还有人挂一盏极贵重又极破旧的玻璃丝贴花灯。摊上的东西,在灯影里辨不大出颜色,但形状分得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书画、刀枪剑戟;索子甲、钓鱼竿、大烟灯、天九牌;瓷器、料器、铜器、漆器;满族妇女的花盆底、汉族贵妇的百褶裙;补子、翎管、朝珠、帽顶……有人牵着刚下的狗熊崽,有人架着夜猫子,应有尽有,乱七八糟。

乌世保问:“咱们也没带个灯来,怎么摆摊呢!”

店主笑道:“到了这儿您就少说话吧!瞟着我别走丢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个摊前停下,蹲下来看摊上的货物。这摊不大,一块蓝布上摆了两个笔洗、一方砚台,几个酒杯,还有三四个瓷烟壶。店主拿起一个盘龙粉彩的壶问:“要多少?”卖的人伸了四个手指头。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来。那人问:“你给多少?”店主说:“三爪龙也能卖钱吗?”那人马上说:“要好的说话呀!”便从腿下抽出个钱搭子,从钱搭子里掏出个绵纸包,轻手轻脚打开绵纸包,又拿出两个用棉花裹着的烟壶来。乌世保伸过头凑近去看,只见一个是马少宣内画壶,画着谭鑫培战长沙的戏装像;另一个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图”。店主问那内画壶的价钱。卖主说:“少二十两不卖。因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买不来!”店主说:“二两卖不卖?”那人说:“好,大清早先来个玩笑,抬头见喜了。”店主使个眼色,招呼乌世保又往前走。他们又走了几个摊,见到烟壶就问价,然后走到路灯下一个大摊前,店主悄悄说:“刚才打听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这个壶多说能卖十五两银子。”乌世保假装叹口气,心里却十分高兴。他这茶晶壶当初是十两银子买来的。他有生以来,凡卖东西总要比买价赔一点,这回竟能挣几两,这可改了门风了。

这个大摊,摆的多是文物摆设:有几个粉彩帽筒、斗彩撢瓶、大理石插屏、官窑的绣墩,几套石章子,一些玉挂件,也放了几个烟壶。其中有两个内画的是蛮人仕女(那时庚子才过,人们管画上的西洋人还一律称作蛮人)。这时正有一个瘦高个儿、弓腰驼背的蹲在地上掂量这两个蛮人壶。卖主要五十两,他出三两一个。卖主落到四十两,他每个壶加半两,给七两银子买一对。最后竟然用十五两银子把这一对壶买了下来。这人付了钱,用手帕把壶包起来走了。店主就一步不离地紧跟着。走出四五丈远之后,他往前凑了一步,横挡在那人身边说:“这位爷,我刚才看了半天,见您是个实打实要买货的人,我这儿有点东西您看看怎么样?”说完也不等那人应允,径自从腰里掏出烟壶递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抚摸了一下,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说:“好壶,好壶!要多少钱?”店主说:“不打价,您给二十两银子!”“值,值!您再找别人看看。好东西,不怕卖不出去!”说着把烟壶塞回店主,继续走路。店主又紧追几步说:“您再看看这东西,不要没关系,出个价么!”那人无奈,又站住了脚,第二次把烟壶拿到手中,比较认真地看了一眼,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还有内画。他举起来迎着路边一盏风灯看了看,认真地又问了一句:“要多少钱?”

“刚才说了,不打价,二十两。”

“要有印就值了,没印。”

“您给十八两!”

那人又把烟壶举起来看,忽然“哦”了一声,仔细端详一阵,急迫地问道:“你这壶是哪里来的?”

“哪儿来的?您是真不懂这儿的规矩还是起哄?”

那人把壶攥得紧紧的问:“别误会。你告诉我这壶哪儿来的?”

“甭管哪儿来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没说你偷!我问你哪儿来的?这壶经过我的手,是我卖出去的。我正要找这个买主!”

这时乌世保从黑灯影里闯了出来,拉住那人说:“寿大爷!我看着象您,可不敢认,在后边看了半天了。”

“你?乌大爷,您出来怎么也不给我个话儿呢?今天再不见您,我要上刑部去打听去呢!”

乌世保掏出手绢来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这扮相,能上街吗!这才打主意卖点东西换换行头……”

寿明问烟壶哪儿来的,把店主吓了一跳,他以为这壶确实是乌世保偷的叫人认了出来,正想溜开。现在看到不是这么回事,他就又从黑地里钻了出来:“噢,二位早认识呀,久别重逢,大喜大喜!”

乌世保忙向寿明介绍这位店主。寿明听后问乌世保:“你店里还存放着东西吗?”乌世保说:“没有。”寿明从怀里掏出一吊大钱给店主说:“我们哥俩总没见,我接他到我那儿住几天。您没少为我这朋友操劳,这钱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称谢,心里好不懊丧。认为这寿明是个古董贩子,看上那烟壶有利可赚,把乌世保挖走好独吞利钱,抢走了他挣佣金的机会。

乌世保问:“您怎么今儿也上鬼市来了?”

寿明说:“我这是常行礼儿。”

乌世保说:“您倒有闲心。”

寿明说:“我不捣腾点买卖吃什么?你进去这一年多,外边的情形不知道,让我慢慢跟你说吧!国家要给洋人拿庚子赔款,咱们旗人的钱粮打对折。人慌马乱的也没人办堂会请票友,我这买卖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人,不作买卖我吃什么呀?”

乌世保说:“我家的事您知道吗?”

寿明说:“我全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家里我慢慢跟你讲。”

乌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着店主在鬼市上转悠的时刻,九爷府两个差人,一个打着灯笼,一个牵着头骡子,来到刑部大牢,接聂小轩进府。牢子来喊聂小轩的时候,他和库兵还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脚踢踢聂小轩说:“起起起,我给您道喜了!”

聂小轩听了吓得一哆嗦。当年的规矩,凡是起解或出红差,必在五更之前,牢子说“道喜”,凶多吉少,他马上推了库兵一把说:“兄弟,我这一走,也许就此辞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万给我家送个信。把今天日子也记清楚,免得子孙记错了忌日……”

牢子拍了一下聂小轩肩膀说:“你想什么了,是九爷派了下人来请你。”这时两个差人已等得不耐烦,在外边连声催喊。牢子连拉带推,把聂小轩赶出了门,又重重下锁。库兵睡得呓而八睁,聂小轩这话虽听清了,可一时没明白意思,等他琢磨过意思来,小轩已经出了门。他就追到牢门上大喊一声:“你放心走吧,我决忘不了你的嘱咐。”小轩听喊,又回头说了一句:“跟你侄女说,我别的挂虑没有,就怕祖传的手艺断了线。叫她找乌大爷……”下边话没说完,一个差人拽住他说:“噜嗦什么,九爷那儿等着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担待不起。快走吧!”出了门,两人把他扶上骡子,一路小跑奔前门外而来……且慢,那时的王孙公子全住内城,这九爷是何人,怎么单住在前门外?

九爷是某王爷的老少爷,十二岁那年受封“二等镇国将军”。本来眼看着就要受封贝子衔的,因为他和溥自幼不睦,西太后封溥为大阿哥时,他酒后使气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传到太后耳朵去了,从此冷落了他,把个贝子前程也耽误了。有这点疙瘩在心,九爷表面沉湎于声色犬马,内底下却和肃王通声息,与洋人拉交情。他花钱为一个名妓赎身,在前门外西河沿买了套宅院作外宅,象是金屋藏娇,不务正业。实际是躲开宫里的耳目,在这地方办他的“洋务运动”。他穿洋缎,挂洋表,闻洋烟,听洋戏匣子,处处显示洋货比国货高。最有力的证据是大阿哥投靠太后,到头来垮了;自己拉拢洋人,庚子以后眼见得扬眉吐气。按着辛丑条约,清政府要派人上东京去向日本政府赔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肃王就告诉那桐,要想这件事办顺溜,得让九爷当随员。那桐把这话奏知老佛爷,讲明要九爷出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爷尽管不待见九爷,也不敢驳回。九爷这些日子忙着准备放洋的事,把聂小轩忘在脑后去了。这天因准备送给日皇和山口司令等大臣礼物,他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这才想起在刑部大狱还寄放着一个人,就叫人们去叫聂小轩。九爷的习惯是夜里吸烟早上睡觉,发令时正好后半夜寅时。下人们把聂小轩带到前门外小府时已是早上,九爷该睡觉了。管事就把小轩放在马号里,等下午九爷醒来再回事。

九爷当初买到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越看越爱,唯恐聂小轩烧出一套来再卖给别人,他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急忙把小轩抓来,想嘱咐他不许再烧这个花样。如今过了这么久,他这股热气冒完了。况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给东洋人,是孤品也不属于他,就打算赏几两银子,放聂小轩回去。要是早晨聂小轩走的快一点,或是九爷睡的晚一点,这事也就这么了啦。偏偏聂小轩来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爷醒来,底下人回事说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聂小轩都等他召见,问他先见谁。“进京的和尚出京的官”。这了千自湖南衡山前来京城,手中托着个金盘,金盘里放着他自己剁下来用滚油煎焦了的右手,专向王公大臣募化,发愿修一片文殊道场,一时在九城传为奇闻。九爷一向爱惹漏子看热闹,自然先传他。九爷穿上便服,靸着鞋来到垂花门内的过厅,下人们就把和尚领进来了。和尚打了问讯,九爷赐坐,问了些闲话,和尚就掏出了化缘簿向九爷募化。九爷说:“慢着!说你剁下手来发愿,要募化一座道场。钱我是有的,可得见见真章。我连你那只手都没见到,怎么就要钱呢?你把红布打开我瞧瞧。”和尚连忙又打个问讯说:“阿弥陀佛,不要污了贵人的眼。”九爷说:“你少废话,打开我瞧瞧!”

和尚无奈,就跪到地上,掀起红布,把那只炸焦的手举过了头顶。九爷正低头下视,他这一举,黑乎乎象鸟爪似的,一只断手差点碰了他的鼻子。九爷打个冷战,一拍桌子说:“混帐!这哪里是人手,你弄了什么爪子炸糊了上北京蒙事来了?”和尚说:“善哉,小僧发愿修庙,一片诚心,岂能作欺天瞒人之事?”九爷说:“你要真正心诚,当我面把那只手也剁下来,不用你叫化,我一个人出钱把庙给你修起来怎么样?”和尚汗如雨下,连连叩头。九爷说:“来人哪,把他左手垫在门坎上,当我面拿刀剁下来!”呼拉一声过来两个戈什哈,就把和尚揪住,拉到门口,卷起袖子,把那剩下的一只左手腕子垫在门槛之上,嗖的一声拉出把钢刀。和尚一惊,就晕了过去。九爷摆摆手,戈什哈收起了刀。九爷说:“弄盆水把他泼醒了!”

戈什哈端来两盆凉水,兜头泼下。那和尚一个冷战醒了,看看手还在臂上,甩了甩哪儿也没伤,赶紧给九爷叩头。九爷大笑着问:“刚才这一下怎么样?”和尚哭丧着脸说:“吓贫僧一跳!”九爷说:“你把个烂手猛一举,差点碰了我的鼻子!你吓我一跳吆我不吓你一跳?行了,拿化缘簿去找管事的,说我捐五百两银子。”

和尚晕头胀脑地走了。九爷被这件事逗得大为开心,就叫人去传聂小轩。聂小轩来到门外,不敢骤进,隔着门就跪下磕了个头。九爷心情正好,看小轩的破衣烂衫也觉有趣,见他那战战兢兢的神态也觉好玩,就笑嘻嘻的说:“你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聂小轩大惑不解,迟迟疑疑地伸出了两只手。坐牢久了,不得天天洗漱,一双手又脏又瘦,他很羞惭。可是九爷不管这些,看完手心又叫他翻过手背,然后对两边的下人们说:“啧啧啧,你们都看看,这也叫手!和尚那只手,光会敲木鱼,一剁下来就成千成万的募化银子;这手会烧‘古月轩’,能画蔡文姬该值多少钱哪!我买了,你出个价吧!”

聂小轩说:“那套烟壶钱九爷不是已经赏给小的了吗?”

“不是买烟壶!”底下人凑趣说,“九爷要买会作烟壶的这双手!”

聂小轩答道:“回爷的话,这手长在小的身上,它才能做事,要剁下来就不值钱了!”

聂小轩本是句气话,可九爷认为他答的机智,便说:“好,连人带手一块卖我也要,光卖手我也要。咱们立个字据吧,要连人一块卖,以后你作的‘古月轩’只准卖我一个人,不准外卖,我给你身价银子。要光卖手也行,卖了手以后你不能作了,九爷我养着你。”

聂小轩一听,浑身都软了,再不敢答话。九爷便说:“管家,把聂小轩带到马号好好照应,我给他一天工夫让他想想。到下晚要想不出主意来就得听我的了。”

聂小轩连声大喊:“九爷开恩,九爷开恩!”过来两个戈什哈,把他架走了。九爷笑了一阵,吩咐管事,明天给聂小轩准备十两银子,送一身旧衣裳放他走,今天先逗拢逗拢他。

管事见九爷高兴,便讨好说:“爷,您叫奴才预备的一百只羊奴才可预备好了。赁的对过羊肉床子的,一天三两银子。多咱派用场您吩咐奴才!”

九爷一听,越发高兴,大笑着说:“现在就用。派羊倌把它们赶到义顺茶馆门口,在那儿等我。”

义顺茶馆在宣武门外偏东,离虎坊桥不远。本是梨园行、古董行出入之地,王亲贵族很少光顾。九爷爱寻开心,有时换上件下人们穿的土布长衫,蓝打包,混充下等百姓,到前门外闲逛。这天又这个打扮出来了,正好在琉璃厂那儿碰见个耍猴的。耍猴的备了个小车,套在山羊背上,让猴赶车绕圈。九爷看着高兴,花十几两银子连羊带车全买下来了。他要买猴,人家不卖,他就叫耍猴的背着猴,自己牵着羊,一块回王府,要给老王爷演一场。走到义顺茶馆,他叫耍猴的在门口等他,他自己牵着羊进里边去喝茶。进门之后,他刚找地方坐下,跑堂的就过来说:“这位爷,我们这儿可不兴把羊牵进来喝茶。”九爷说:“我歇歇腿就走。羊又不占个座位,怎么不能进?”柜台上坐着位少掌柜,是个新生牛犊,就说:“牵羊也行,羊也收一份茶钱!”

“那好说!”

喝完茶,九爷果然扔下两份茶钱。那伙计还犹疑,拿眼问少掌柜,少掌柜没好气地说:“看什么,收下不结了?”九爷上了火,回来就吩咐管家给他借一百只羊,借不到买也要买来!

九爷吩咐完管家,吸了几口烟,吃了点心,叫人备上马,直奔义顺茶馆。到了门口,把马交下人牵着自己走近柜台去。下午茶馆有评书,请的是小石玉昆说《三侠五义》,上了有七成座。这时还没开书,茶座的人都隔着窗户往外看,见街上有两个戴红缨帽的看着一群羊,既不进也不退,把许多车马行人都截在那里,人们估不透怎么回事。九爷来到柜台前,见换了个有胡子的坐在那儿,就问:“那个少掌柜哪儿去了?”

少掌柜本来在后屋算帐,听见有人找,便探出个头来问:“什么事?”

九爷说:“前几天我来喝茶,你收了我两份茶钱,人一份,羊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柜一听这话,再打量这人,便想起了那天的事。这也是个财大气粗、觉着全北京城都招不下自己的人物,便索兴走近一步说:“有这么回事,怎么着?那天便宜,今天要来还涨钱了,一个羊得收两个人的茶份!人两条腿,羊四条腿,我这按腿收钱!”

九爷点点头,扔下一块银子说:“一只羊四个大钱,一百只就是四百大钱,你称称这银子,多点不用找,算给了小费了!”说完就朝外边大喊了一声,“给我轰进来!”

话音刚出门,一个戈什哈就打开了门帘,另几个人把鞭子抽得啪啪响,羊群象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喝茶的人一看,叫声不好,夺路要走,门口挤满羊群,哪有插脚的地方,只得打开窗子,鱼跃而出。一时街上也知道这茶馆出了热闹,都扒着窗户往里瞧。羊群进门以后,东闯西撞。这是群山羊,不是绵羊,登梯上高,连灶王爷佛龛都顶翻了。茶壶茶碗摔得一片清脆的响声。那少掌柜本还想发作,老掌柜赶紧把他一拉说:“别攮业了,快磕头吧。你没看他里边露出黄带子来吗?”

九爷看着热闹,笑了一阵。到门口骑上马奔肃王府商量给日本人送礼的事去。

寿明把乌世保领到自己家中,这才谈乌世保蹲牢期间他家中出的变故。

乌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点消遣功课,从不过问别的事。乌大奶奶自幼练就的是串门子、扯闲篇、嚼槟榔、斗梭胡的本领。从嫁给这无职无衔的乌世保,就带来八分委屈,自然不会替他管家。他们的家务就一向操在乌世保的奶妈手里。

奶妈姓刘,三河县人。三十几岁上没了老伴,留下一个儿子,如今已成家,在三河开个馒头铺,早就来接过母亲,请她回去享晚福。当时乌世保的父亲刚得了半身不遂,没人伺候,奶妈没走。乌世保父亲去世后,乌世保生了儿子。这时乌家的家境已雇不起奶妈,乌世保求奶妈再帮两年忙,奶妈抹不开面子,又留了下来。旗人家规矩,奴仆之中,惟独对奶妈是格外高看的。奶儿子若成了家主,奶妈便有半个主子的身份。刘奶妈看不惯主子奶奶那骄横性儿,处处怕奶儿子吃亏,便免不了在开支上和乌大奶奶有些别扭。乌大奶奶明着冲奶妈甩闲话,暗着跟乌大爷耍脾气。乌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准知道奶妈一走这点家业就要稀里哗啦,对奶妈决不吐一个“走”字。

乌世保一进监牢,事情麻烦了。

刘奶妈和徐焕章的爸爸同时在乌府上做过事,知道他的人品,这次徐焕章上乌府里来,又大模大样、装作不认识刘奶妈,刘奶妈就劝大奶奶别听他花马吊舌。大奶奶不听,她要刘奶妈把放在外边的银子催回来拿去运动官司,刘奶妈又不肯。于是大奶奶就撕破脸大闹了起来,又哭又骂,向四邻诉说刘奶妈阻拦营救大爷出狱,为的是等大爷死在牢里好昧下乌家财产。刘奶妈忍得了这口气丢不了这个人,求佐领谷老爷作干证,交待清楚帐目回三河县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饭的,何况还带个孩子?便雇了胡同口一个裱糊匠的女人何氏来当老妈。这何妈挣的是钱,图的是赏,自然处处顺着大奶奶的意思来。大奶奶平时爱斗梭胡,自从大爷出事,斗牌的伙伴都不来约她了,成天闷得发呆。这何妈跟花会跑封的许妈是干姐妹,会唱三十六个花名:“正月里来正月正,音惠老母下天宫,合同肩上扛板柜,碰上了红春小灵精……”她拍着孩子睡觉时就哼,大奶奶听着好玩,也学会唱几段。她问何妈这词东一句西一句是怎么意思?何妈说:“这都是花名,押会用的。音惠是菩萨,您要作梦梦见观音大士就押阴会,一两银子押中了赢三十两呢!红春是窑姐,板柜是木匠……”大奶奶听得有趣,便问:“这上哪儿去押呢?”何妈说:“不用您跑腿,会上专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来。您押哪一门,多少银子,写清楚包好交给她。明天开了会,她把会底送来,您要赢了,她连银子也就带来了。您就赏几个跑腿钱。不赢呢,她白跑。”三说两说,何家女人把跑封的许妈招了来,大奶奶就试着押会。这东西不押便罢,一押就上瘾。今天作个梦,梦见有人抬棺材,押个板贵,赢了;明天早上一睁眼先回忆夜里作了什么梦,赶紧再押。若输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着押。时间长了,自然有输有赢,但总是输的多赢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时多半输,注小了反倒赢。一来二去,大奶奶变卖首饰家产来的银子,大宗给了徐焕章,小宗输给了花会,还拉了一屁股帐,终于连月钱也不能按时开,何妈也辞工走了。

刘奶妈在儿子家住了几个月,不放心小少爷,赶上过五月节,买了点桑椹、樱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棕子,进京来看望。一见这情形眼圈就红了。问道:“我指望没我气您了,您这日子该有起色了。怎么刚几个月就败到这份上呢?”大奶奶不好说打会输钱,只说连日生病,衙门里又要花销,两头抻打的。钱是有,就是没工夫去收帐。刘奶妈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里装着,还跟我吹什么呢?有心不管她,又觉着对不起死去的老爷活着的大爷,就给她留下了几两银子说:“不知道大奶奶欠安,也没给大奶奶带点什么可口的吃食来。这几两银子您自己想吃什么买点什么吧。我现在儿子家正盖房,我也不得闲,等我安置好了,再来看您。那时候要是大爷还没出来,您身体还没大安,就把小少爷交给我去带着。”大奶奶一听忙说:“等你安置好谁知是多早晚了?我近来总是吃不下睡不着,实在没力气带孩子。你既有报效主子的心意,现在你就把阿哥带走吧。等过了年你再送他回来,那时候大爷总该回来了!”刘奶妈原就舍不得扔下小少爷受委屈,便收拾了几件小孩的衣服被褥,带着小少爷搭进京送土产的大车回三河县了。她想头下雪总还要送这孩子回京看看他妈。

刘奶妈把孩子带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无聊赖,只好反锁上门到娘家去混日子。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当家,这位参领爷不仅继承了上一辈的职务,也继承了女人当家的家风。参领夫人初过门时,这位小姑没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药。今日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的回娘家来,能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么?要知道这位参领夫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说大话、使小钱、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乌大奶奶没住多久,参领老爷偷偷擩给妹子四十两白银,劝她说:“亲戚远离香,您还是回宫降吉祥吧。”

到这时,乌大奶奶才尝到财去人情去的滋味。后悔把产业变卖得太干净,银子花得也太顺溜,第一次顾虑起乌大爷回来不好交帐的事了。她想拿这四十两银子作本再挣回点利息来,恢复点元气。若真拿这几十两银子作本,摆个小摊儿,开个小门脸儿,未见得不能混口棒子面吃。可大奶奶既不懂作生意的门道,又怕伤体面,也没有谋求蝇头小利的耐心烦,简便痛快的路径还是押会。人不得横财不富,押会发财的例子可有的是。听说东直门外有母女俩,在乱葬岗子睡了十天觉求来个梦,回来卖了三亩地押会,一下子赢回九十亩地来,成了财主。雍和宫后街蒙古老太太那仁花,穷得就剩下三间房,她把它卖了,到安定门外窑台边去求梦。一个小媳妇给她托梦来了,那小媳妇说:“我是押花会输光了上吊死的。我告诉你个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开会局的赢死给我出口气。你可记住,赢了钱别忘给我刻块石碑,修个小庙。”这老那仁花把一百两银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两,就在那院里给吊死鬼修了个小祠堂。许多人都去看过的……这都是何妈今天三句明日两句给她零打碎敲散布的,这时一股脑儿全想起来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个下午,她糊了几个包袱,关城门之前出了朝阳门,上八里庄西北角那片义地求梦去了。这四十两银子是她最后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贼偷去,她卷在包袱皮里围在腰上,外边用棉袍罩住,随身带到了坟地里。她反锁门时,隔壁周成正拿着竹笤帚打扫大门口,招呼说:“哪儿去您哪?”大奶奶说:“我许下个心愿,出城烧两包袱。家里没人,劳驾您多照应点。”周成说:“这早晚出城还赶得回来吗?听说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说:“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们的小杂种还没生出来呢!”各户都是关上门过日子,周成又不是爱扯闲话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这胡同没第二个人知道。那时候还刚兴用煤烧炕。大奶奶技术不熟,火没压死。傍天亮时火苗蹿上来把炕头可就烤红了。接着席子、褥子就一层层的往上焦糊,因为压得厚,叠的死,光冒烟不起火,这气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时分,左邻右舍都翻褥子揭炕席,以为自己家烧着了什么。谁家也没找着火星。这味越来越大。到了下午,人们干脆推开门到胡同里查火源,才发现乌家房顶在往外冒烟。再一看大门反锁着,大伙就炸了锅了:“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烧了不要紧,火一起来可不分亲疏远近哪!”最近的邻居是谷佐领,佐领下命令踢开了乌家大门,众人拥进院里,见那烟是从堂屋里间钻出来的,就不顾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风门子。风门被吸得紧紧的,众人费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开。门一开,风一进,只听“通”的一声,就象炸了个麻雷子,所有窗纸都鼓破了,火苗从各处带眼带缝的地方喷了出来。走在前一排人的辫梢、眉毛都吱啦一声燎得卷了毛。人们费了一个时辰工夫才把这场火救下,总算没蔓延到两侧邻居家中。可乌家已烧得一窝漆黑,连房顶都塌下来了。佐领一面上大兴县报官,一面打发人去正蓝旗请大奶奶娘家人。正蓝旗参领老爷来后一看,吓得手脚乱哆嗦,直问:“我们姑奶奶呢?”这时周成才说,头天下晚看她夹着纸包袱出城还愿去了。参领说:“阿弥陀佛,脱过这场灾就好,我还以为她烧在里边了呢!”这时大兴县来察勘火场的差人也在场,一听这话瞪起眼,张开嘴,喘了几口大气,有点结巴地说:“这事可别碰得太巧了!八里庄西北角水坑里今早上可捞上来个女尸首,旗装打扮,还没弄清是人推下去的是自己跳的!”周成问:“什么打扮?”差人说:“紫缎子棉袍黑猫窝。”周成说:“参领老爷,您别愣神了,快认认尸首去吧!这个打扮有点玄!”

腊月初三刘奶妈带着小少爷进京来。这时参领老爷已把烧黑的木料、烧剩的坛子水缸用车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砾了。周成把她引到门房去给她喝了碗热水,述说了事情的经过。刘奶妈说:“这么好个人家,就这样吹了,散了,家破人亡了?”周成说:“八国联军进城时,王爷府还说完就完了呢,这您不是亲眼见的?如今这个小阿哥怎么办呢?”刘奶妈说:“我先带着,等乌大爷出来再说呗。他总不能关一辈子!我就劳驾您了。万一乌大爷要回来,您告诉他小少爷在我这儿!”

谷家佐领大爷,因为乌世保当“义和团”给本牛禄出了丑,本来就不痛快;失火又差点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恼恨乌家,就报上去给乌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乌世保来到他门口时,他还能有什么好脸色吗?亏了周成热心,寿明去看大奶奶时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诉了寿明,不然乌世保上哪儿打听准信去?

同类推荐
  • 落叶:蒋军大逃亡

    落叶:蒋军大逃亡

    20世纪中叶,国共两大政治军事集团在中国历史舞台上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结果,毛泽东和他领导的人民解放军独占鳌头,成为主宰中国历史命运的巨人,蒋介石和他统帅的国民革命军则名落孙山,从威风凛凛的顶峰跌进尴尬狼狈的深谷。本书以蒋介石集团的失败和主线,以蒋介石临终前沉痛思过为切口,用翔实的史料,优美的文笔,新颖的视角,全景式地记述了蒋介石和他的军队大崩溃、大失败、大逃亡的历史进程。由于作者长期从事军史研究,掌握了大量的一手资料,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历史内幕:蒋介石“下野”后欲投海自尽,宋美龄隐蔽的婚外恋,国民党军千人裸体大逃亡,中将司令官、云南省主席李弥败走“金三角”误入原始部落……如此种种,皆以全新的表现和逼真的描写,揭开了蒋介石几百万军队在短暂的时间内溃不成军,作鸟兽散的疑云迷雾,读后令人深思、令人警醒、令人振聋发聩。
  • 世界真奇妙

    世界真奇妙

    这是一部奇幻与科幻短篇小说合集。十六篇作品跨越了作者的整个创作年代,代表了作者不同时期的创作风格,每一篇都如璀璨的珍珠让人爱不释手,瑰丽的奇思妙想构成了一个个生动有趣的小故事,幽默风趣的语言透着清新乐观的气息,对各年龄段的读者来说都不失为一份精神盛宴。
  • 房子房子

    房子房子

    欲要结婚成家的任宁,决定买一套房子。他跑了多家楼盘,终于找到了中意的房子,交了订金,只待开盘。任宁的姐夫是平原市的副市长,分管土地城建等,正在为土地拍卖忙活。任宁的父亲是退休老教师,常常因身边的人事困惑。他认为的好孩子——大儿子任宝下了岗,小儿子任宁为房子困惑,调皮捣蛋的二儿子任宇却发了财。他认为不可救药的赖学生德运,如今却成了大房地产商,过上了致、酒醉金迷的生活……任宁预料不到的是,交了订金的房子开盘时,房价猛蹿得让他无法接受。房市仍一路蹿涨。土地越拍越贵,地王一个个出现。然而,幕后的土地交易并非常人所知。
  •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

    李东文,70后。1999年开始学习写作,以小说及情感专栏为主,曾在《天涯》《长城》《十月》《西湖》《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
  • 梦从水里游来

    梦从水里游来

    本书内容包括拾起一束嫩黄的记忆、过去是一道伤痕、梦的下游是女人的脸等六部分内容,共54篇小说。各篇小说都含幽谷拾光、蛟龙出海和诗文并茂。
热门推荐
  • 爱来得太迟

    爱来得太迟

    她倾尽所有,换来的,却是一个魔鬼的怒号。最终她醒悟,可是给出的爱,能再收回吗?
  • 单纯天使公主的多变恶魔王子

    单纯天使公主的多变恶魔王子

    "她叫萝樱啊"女人想了想"嗯。。。让小萝樱做轩轩的未婚妻怎么样?"?"好啊"男人笑道。?小萝樱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为了这对夫妻的儿子的未婚妻。?"儿子"女人一进家门就大叫着。"老妈,干嘛。"洛轩子墨问到。?"她叫紫梦萝樱,你的未婚妻。"?"我不要"萝樱看到子墨跑了急忙去抓洛轩妈妈的手,想让她送自己回孤儿院。
  • 火影海贼我称王

    火影海贼我称王

    现代青年叶羽因为一次意外穿越到动漫世界,看他如何在动漫里一步一步称神
  • 凤鸾鸣之锦绣未央

    凤鸾鸣之锦绣未央

    那年,他功成名达,她是豆蔻年华。他是盛世天朝的皇子,她是官宦人家最不受宠的四小姐,也是京都最精通医毒的人。他的出现,给了她一段不敢奢求的爱,太子登基为帝,他成了王爷,她成了她的王妃。他们的情却越来越淡,他纳妾休妻。同年选秀,她转身成了皇后。他和她之间,还剩些什么?
  • 乾坤幕神

    乾坤幕神

    没有科技的世界,只有气源伴随人们长大,每个人都想成为一名气源师,站在巅峰傲视天下。从小被誉为天才的邓夕慕,武功被废,遇到神秘人,最后走上巅峰之路。
  • 猎修笔记

    猎修笔记

    在本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镇上,因为一场杀人案而引发的惊天阴谋;猎修究竟应该如何在这场危机中逃过呢………
  • 冷色青春

    冷色青春

    一部幽默诙谐的校园爱情故事,美轮美奂中有着淡淡的伤感,纯洁的爱恋,夸张的语言,令人啼笑皆非的情节,那都是我们所拥有的似曾相识的过往。
  • 琉仙传说

    琉仙传说

    前世,她是连水池中的一条游鱼,他的琴声让她化作人形,他弹琴她伴舞。今世,她成了他的徒弟,与他行侠仗义拯救天下。他心顾天下苍生,却总是忽略她。但她心甘情愿只为多看他一眼。她说“顾孜齐,你知道吗,只要能待在你的身边,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 假如人生还剩七天

    假如人生还剩七天

    “这回考了多少分?”“够你吃不够?”“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你能不能争口气?”......“啊啊啊啊~~我不想高考”
  • 沧海玉

    沧海玉

    一个赵府的下人,偶然之下得到世界的传奇宝物,从而一步步走上修炼之路,历经千难,最终踏上世界的巅峰,超凡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