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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烟壶(3)

寿明把这前前后后说完,乌世保象是泥胎受了雨淋,马上眼也翻白,口也吐沫,四肢抽搐,瘫在地上不醒人事。寿明从烟盘子里拈起根烟签子,扎进他人中,狠狠捻了几捻。乌世保哇的一声吐出口痰来,寿明这才舒了口气,拿个拧干的手巾给他说:“你擦擦脸,喝口水,歇一会吧。”乌世保觉得头晕嗓干,也着实累了,便一边大声地叹着气,一边擦脸、饮茶。

乌世保想和寿明商量自己找个落脚之处,这时寿明的女人在外屋说话了。以前乌世保拿大,从未到寿明家来过,这是头一次见寿明女人。她有六十出头了,可嗓音还挺脆生。就听她招呼女儿,说:“招弟呀,快把这个旗袍去当了去。当了钱买二十大钱儿肉馅,三大钱菜码儿,咱们给乌大爷作炸酱面吃!”乌世保一听,连忙站起来告辞。寿明脸却红了,小声说:“咱们一块出去,我请你上门框胡同!”乌世保说:“别,您靴掖子里也不大实成吧?”寿明说:“别听老娘们哭穷,那是她逐客呢。我这位贤内助五行缺金,就认识钱。咱惹不起躲得起。你说,她怎么就不出城去求个梦什么的呢?”乌世保说:“按说,不应该说死人的坏话。我那个死鬼哪怕多听刘奶妈一句话,能惨到这份上吗?这个人在世时,酒色财气,就这气字上她敞开供我用!”两人一路说着,奔前门外而来。寿明请乌世保吃了杂碎爆肚。又请他上“一品香”洗了澡、剃了头,两人要了壶高末在澡堂喝着,让伙计拿了乌世保的里外衣服去洗。这工夫,寿明这才帮着乌世保筹划他以后的生活。

乌世保平时没有为安排自己的生活操心过,进了监狱就更用不着自己操心。寿明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寿明家业败得早,自己谋生有了经验,心中就有成算。他说:“您既没主意,那就听我的。可有一样,我怎么说您怎么办,不许自作主张。”

乌世保说:“您叫我自作主张我也作不出来。孩子跟奶妈去我倒是放心,不过我出狱时还应下一位难友的请求,要我照顾一下他的家眷。我是受过人家恩的,要言而有信。”

寿明就说:“这事您应得好,够人物。可是,您现在这样什么也办不了。依我说先住下来,找个事由挣几两银子,补补身体换换行头,再说别的。”

乌世保说:“理是这个理,可哪有现成的事由等我去找呢?”

寿明说:“事由是有,可就是得放下大爷的架子。”

乌世保说:“叫我下海唱单弦去?”

寿明说:“那也是一条路。不过目前用不着。”

乌世保说:“上街摆摊卖字?”

寿明说:“怎么样?”

乌世保说:“这光天化日之下,打头碰脸的!累能受,这人丢不起呀!”

寿明笑道:“我准知道你说这个!好,不用你出去舍脸。我看了你画的内画壶,行,能打开市面!我给你找个小店先住下来。给你买壶坯子,买颜料,你只管画。卖货办原料全是我的事。你怕丢人,别署真名,起个堂号不就完了!”

乌世保仰天长叹了一声:“唉,真没想到,我乌世保落到这步田地,要靠十个指头混饭吃!”

寿明说:“你先画着,等你尝到甜头就没这些感慨之言了。良田千顷,不如一技在身。你看看咱们落魄的旗主们吧,你我这是一等的!三等、五等、不入流的有的是呢!”

寿明告诉乌世保,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以哈德门外花市附近最合适。那一带净住的是玉器、象牙、绒花、料器、小器作等行的匠人。租间房成天猫在屋里画烟壶,没人当稀罕传说。哈德门设有税卡,是外省进京运货作生意的必经之路。大街两旁有的是饭摊茶馆,吃喝也方便。这一带又多是贩夫走卒下榻之地,房钱饭钱都便宜。虽然按身分说和乌世保有点不合,现在还讲得起这个吗?

乌世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出了澡堂,寿明就领他到蒜市口附近去找客店。寿明和这里的杜家店有过串换,由他作保,先住下,半个月再结帐。租的是东跨院里一个单间。屋里除去土炕上铺着的席子,再没第二件东西。乌世保一看,比监牢里也不强什么,就嘬了下牙花子。寿明笑道:“您别急,房子有了,咱先说铺盖。”乌世保说:“我是头次进这样的店,原来真就是家徒四壁!”寿明说:“被子、褥子、枕头、蚊帐什么都有,要一样算一样的钱,用一天算一天的钱,咱们常住,不比那过路客人,住个三天两后晌,这么租法咱租不起。回头我给你到估衣铺办一套半新不旧的行李来,这才是长久之计。还有一样,你有套行李放在这儿,早一天算帐晚一天算帐店里都放心,他不怕你跑。你什么都租他的,又不付现钱,日子一长他就给你脸色看,不也惹闲气么?”说话间小二把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和一把磕了嘴的茶壶、两只碰了边的茶碗送了过来。垂手站在旁边说:“掌柜的叫我问问,爷的伙食是自理还是由店里包?”寿明说:“先包到月底,要好呢就吃下去,要太差了,我们另打主意。”伙计说:“别人不知道寿爷还不知道吗?我们这店就是靠伙食招人呢。北京人谁不知道:‘杜家店,好饭伙,暖屋子热炕新被窝!’”寿明说:“几个月不见小力笨出息了,少跟我耍贫嘴。乌爷是我的至交,你们要伺候不好得罪了他,有你的猴栗子吃!”伙计走后,寿明关照乌世保:“他这儿伙食是不行,可包下来,有钱没钱您就能先吃着。早上起来您上对门喝浆子吃油炸鬼去,不在包伙之内。我留下几两银子您先垫补用,以后日子长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乌世保过意不去,连忙拦着说:“这就够麻烦您的了,这银子可万不敢收。”

寿明说:“您别拦,听我说。这银子连同我给您办铺盖,都不是我白给你的,我给不起。咱们不是搭伙作生意吗?我替你买材料卖烟壶,照理有我一份回扣,这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您办铺盖、留零花,这算垫本,我以后也是要从您卖货的款子里收回来的,不光收本,还要收息,这是规矩。交朋友是交朋友,作生意是作生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垫本是放垫本,都要分清。您刚作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地方,我不能不点拨明白了!”

乌世保点头称是。

十一

义顺茶馆的老掌柜,也不是死轴子。等他弄明白来找碴的是九爷,立刻仰天大笑说:“刘铁嘴这小子还真料事如神,说我今年有黑爷拱门之喜!”马上吩咐人在后院给九爷的下人摆桌子,先茶后酒恭维说:“九爷上我这小茶馆赏脸,是我的造化。也是各位爷拉巴我。没别的孝敬,我送给爷们一人一个竹牌子。以后凭这水牌来喝茶,分文不取!”临走一人又给包了一斤好香片,连羊信都赏了四吊钱饭钱。晚上九爷回来,问几个下人那茶馆是怎么收场的。下人们添油加醋,把一百只羊说成了天罡地煞,把茶馆的壶碗砸了,桌椅掀了,连后厨房的灶头全踩平了。老掌柜听说来的是九爷,连连朝北磕头,谢九爷给他教训。九爷听了,挺起肚子舒舒服服地闻了两捏鼻烟说:“那就饶了他吧!他要不服软,明天我再赶二百只羊去,连着三天,叫他小子吃大黄!”下人说:“我的爷,明天还去?他那茶馆十天八日开得张么?”九爷一想,又笑了起来。下人看火候到了,就进言说:“爷圣明,您是出气去的。掌柜的也服软了,您心里也痛快了,那损坏的家伙,我猜您准想赏他个血本。”

九爷问:“你是我肚子里蛔虫?”

下人说:“全北京城谁不知道我们爷财大势大,不拿银子当稀罕呀?”

九爷骂了两声,掏出一个锞子。下人们扣了一半,把一半拿去赔茶馆的壶碗家伙。这茶馆掌柜居然逢凶化吉。九爷先付了一百只羊的茶钱,合二百个客座的收入,这就顶上茶馆的两天的收入。几把茶壶、茶碗能值多少?何况有的锯锯还能使。一算总帐还挣了几个。更难得的是这段笑话传出去后,一时间成了新闻,街头巷尾纷纷议论,人们谁不想亲耳听听掌柜的自己讲这奇遇?几天之内多卖了几百碗茶。但这事只能发生在买卖人身上,因为他们讲的是和气生财、逢场作戏,手艺人却没这本事。手艺人自恃有一技之长,凭本事挣饭吃,凡事既认真又固执,自尊心也强些。碰上九爷这类事宁折不弯,就是另样的结局。

聂小轩眼下就碰上了麻烦。

九爷那天早上,本打算开个玩笑就放了他。九爷到肃王府商量如何给日本皇室送礼的事。正好徐焕章也来了。从打庚子以后,徐焕章平步青云,成了肃王府的常客。他给王爷出主意说,送东洋人礼物,要精巧不要贵重。联军进城的时候,抢到汉官宅门,法帖名画儿不要,专要女人的弓鞋;到满员府里,宝石盆景、墨玉山子不要,偏抢烟灯烟枪,他们就爱个灵巧稀罕。一听这个,九爷又想起了他的胡笳十八拍烟壶,他叫人取来给肃王和徐焕章过目。徐焕章一看,连声称赞说:“您这套玩意儿拿出去,可把别人的礼品全压下去了。”肃王说:“老九这么一来,不把咱给闪了吗?”九爷忙说:“只要王爷赏脸,奴才这套给王爷使唤吧。”王爷问:“那你呢?”九爷说:“奴才想要,再叫这人烧一套就是了。”王爷拿起烟壶看看底,见打的印子是“光绪巳亥”。便笑道:“怪不得花样这么新,我说以前没见过呢!既这样我何必夺你所爱,你叫那人替我再烧一套不就结了。”徐焕章一直在把玩这烟壶,一听这话,马上凑趣说:“王爷要烧,莫如让他换个画样儿,既不和九爷的重样儿,又透着新鲜,最好是应令的画儿。”王爷说:“你想的好。换个什么画儿好呢?”徐焕章说:“奴才总跟洋人往还,知道他们的癖好。让奴才替王爷找几套洋画儿来请王爷选,选好叫他们摹到坯子上烧出岂不好?”王爷听了十分高兴,就请九爷和匠人定规好,先作准备,等徐焕章的画样子拿到就开工。

九爷回到前门外小府,不等落坐,就一叠声的叫人去传聂小轩。聂小轩愁得一整天也没吃下东西去,竟比坐牢时还更憔悴,一见九爷,抢过去跪了一跪,便立在一边低头不语。

九爷笑着问道:“你想好没有,是单卖这只手呢,还是连人一块卖?”

聂小轩打个千,低下头不说话。

九爷说:“怎么着?两样都舍不得卖呀?”

聂小轩又打了个千,还是不说话。

九爷大声笑了:“也罢,看你胡子拉碴了,给你条明路。要是手也舍不得卖,人也舍不得卖,就再卖我一套‘古月轩’的小玩意儿吧!”

“嗯?”

聂小轩不相信这么生死攸关的大难题就这么轻易作罢了,直瞪着眼不知怎么应对。管家在一旁喊道:“傻了?回爷的话呀!”

“嗻,嗻!”聂小轩连连点头,“您说要什么我给您弄什么来,没有的我现烧。”

“给我再烧一套烟壶。”

“嗻!”

“得多少天?”

“我不敢说,得看坯料能买得着买不着。那套十八拍的坯子是我祖上留下来的,就那么一套全用了。这东西是山东出的……”

“我管不着,我等着用。”

“不然我把烧好的画刮了去,给您另烧。”

“那得多少天?”

“三个月吧。刮釉子也要上火呢!”

“我不管!两个月限期!过了限我发了你!”

“我拼上命也给您办!”

九爷不愿说要等别人决定画样,便说:“你先烧个样儿给我看看。我觉着对心才能发你定钱,叫你开工。你出来日子不少了,快回去看看吧。”

聂小轩谢恩出府,浑身叫冷汗湿透了。

十二

听说义顺茶馆近几天生意兴隆,寿明把乌世保画的一个烟壶装了烟,另两个用绵纸包了,到义顺茶馆去找生意。

茶馆不大,不过是一溜三开间的筒子房,放了六张方桌,门外两旁各有两张条桌、几条春凳。别处买卖兴隆靠“天时”,他这儿却靠“地利”。这里往南不远的陶然亭、梨园义地和松柏庵,是梨园界喊嗓遛弯的习惯去处。当年戏剧艺人被视作“贱民”,不许进内城居住,他们的住家也多在由此往东的马神庙,往西的椿树胡同,往南的南横街潘家河沿一带地方,著名大戏馆子广德、广和、三庆也都距此不远。凡遛弯回家的艺人们走到此处,正是个中间站口,坐下来吃点心喝茶,完事后上哪儿去都方便。这么一来,那些爱学戏的、爱听戏的、做行头的、扎把子的、前台管事、后台坐钟、场面头、武行头、箱官、检场、车僮、马伕,一句话,要在艺人身上拉交情找饭辙的人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除此而外,这茶馆还有一批鸟客。这玩鸟的客人和唱戏的伶人有些共同之处,他们一样起得早,一样欢喜山林水边。不论百灵、画眉、黄鸟、靛颏,一样的在早上遛嗓放歌。他们从先农坛、城墙根、护城河、万寿西宫遛鸟回来,也多半愿意在这茶馆坐坐聊聊。于是一些插笼的、烧食罐的、捉蚂蚱的、养蜘蛛的、要和养鸟的拉关系找饭辙的人也成了茶馆的常客。久而久之,两种艺术交流的结果,就出现了一些既会唱戏又能养鸟的全才人物。这种人有个特点,他若以唱戏为职业、养鸟为消遣的话,您说他养鸟的本事比唱戏强他才高兴;他若是以养鸟为生、唱戏是玩乐的话,您可千万得说他唱戏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起他的养鸟本事胜过百倍,这才不致于得罪他。因为有这种种“行规”,和这两行无关的人多半站在门外听听鸟鸣,看看名优,没有几个敢进去和那些熟客挨肩坐下来吃茶的,怕犯了忌讳。

寿明坐下之后,就不断地跟先来后到的熟人们打招呼,两眼可一直往窗外打量。当他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胖人从南边走来时,就抖抖袖子、抻抻衣襟抢出门去,朝高个胖子斜着身子打个千说:“三爷您倒早班!”又往旁一侧身子,朝矮个儿胖子也请安说:“吴大爷您总这么闲在!”钱三爷手里提着大鸟笼子,不便躬身,只得象征性的拱拱手。吴大爷却把手中串着的一对腰子停住,还了一安:“托福您哪,我倒想不这么闲在了,没人约我成班呀!”他们说话之间,就有几个闲人被吴大爷的大鸟笼吸引了过来。有认识的便指点说:“这是有名的大花脸钱效仙,那是有名的二花脸吴庆长……”唱铜锤的向来是矮胖墩较多,以致使人们有个误解,以为声带与身高成反比例。北京人竟编了个俗语说“矬老婆高声”。二花脸以架子武打见长,自然是人高马大才透着威武雄壮。这两人正好相反。钱效仙身高体长,却能声若洪钟,已是十分可贵了;而吴庆长又能以矬墩儿的身量唱李逵、马武、窦二墩,山膀一拉,胸脯一挺,气势磅礴,竟使人忘了他是个小矮胖,所以比钱效仙更为人称奇。这两人还都有点怪癖,就是一旦腰里有了几两银子,就懒得上台。吴庆长迷了串古玩铺,替人跑合长眼的瘾比唱戏的瘾大。他和寿明是半个同行半个朋友,钱效仙爱玩活物,不过他的玩法十分特别,总想把天生敌对的动物弄在一起使他们放弃前嫌,握手言欢。他花钱定编了一个中间带隔断的大笼子,最先是一边养个黄鼠狼子另一边养只鸡,养了一些天,他相信这两位已经建立了初步的友谊了,便撤了中间的隔断,结果那黄鼬就把鸡吃了,他一怒之下摔死了黄鼠狼。又买来一只夜猫子。搭上隔断,在另一边养了个小白老鼠,这小白老鼠成天望着猫头鹰浑身哆嗦,吃不下喝不下,没几天吓死了。现在他笼子里一边是一只大狸猫,另一边是一只白玉鸟。眼下他还没撤隔断,那鸟倒也能吃能喝,就是一到鸣的时候就象嗓子眼按了个簧,颤抖得叫人想落泪。他这笼子又不加罩,走到哪儿都有人看稀罕。别人看这一鸟一兽是个乐,他看这些围观的人也是一乐。此外他又爱花钱买新奇淫巧之物,所以和寿明又算是半个朋友半个主顾。

寿明请安问好之后,三人相跟着就到寿明桌前坐下。钱效仙笼子里有猫,不能和那些画眉、百灵往一起挂,他就索兴摆在桌子上靠墙的地方。他拿大手绢擦完手,擤完鼻子,就伸手去掏烟壶。他因身体魁梧,所以用着一个武壶,用荷包挂在腰间,掏起来挺费事。这时寿明就把乌世保画的那个壶递了上去:“三爷,你尝尝这个!”

“百花露?”

“百花露不行!真正的西洋大金花。跟您告诉嘿,光那个芝麻皮的瓶套,就值一双好靴子钱!就甭问烟价了!”

“你寿大爷是花这个钱的主儿吗?”钱三爷斜睨了寿明一眼,笑着接过烟壶,打开壶盖,先就着壶口嗅了嗅。

“怎么样,不蒙您吧?”

“烟是大金花!决不是你买的!”钱三爷说,“老实讲,哪儿来的吧?”

寿明先把头歪着点了点,表示服了钱三爷,然后把嘴凑到钱三爷的耳边小声说:“我替别人淘换个烟壶。这烟壶里带着半壶烟,这烟壶我就没拿出去,先闻着了。要不一倒腾家伙,这烟跑了味儿,就不地道了!”

钱三这才把视线投到烟壶上,看了一会儿说:“这有什么新鲜的,还用你淘换!”

寿明笑着不说话。钱三沉不住气了,拿起来又看,并且迎着窗户看里边的绵,哦了一声:“还有内画呀,这也不新鲜啦!”

“画跟画不同!”寿明说,“告诉您您也不懂。拿来吧,别给人家打了……”

这钱三最反对人家说他对什么事不懂,又最忌讳别人以为他没钱。一听这话,就来了个半红脸。

“怎么,你怕我赔不起吗?”

“您这是说哪儿去了?别说这么个烟壶,醇王府的汝窑大瓶您不是唱一出《锁五龙》就搬来了吗?”寿明陪笑道,“我是怕您嫌冤!您真打了,我让您按原价赔,您准说不值,骂我讹您;按一般的茶晶内画壶赔,我得连裤子搭进去!”

“这玩意有这么神?”

寿明不语,只是微笑。钱三又拿起来看。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冷笑了一下,又吸口冷气问:“您替人说合的多少钱?”

“五十两!”

“给你五十一两,三爷我留下了!”

“哎哟,三爷,我这是替别人淘换的,我得守信用。”

“您再寻摸一个给他!”

“您圣明。这样的内画要能轻易找到第二份,您会多出一两银子?钱三爷是买死人卖死人的主,能走这个窟窿桥儿?您还我吧!”

钱三把寿明的手一推说:“小子呀,谁让你在我这显摆来着?再赏你四两,灯晚到三庆后台拿银子去!”

“哟,三爷抢货可真手狠!”吴庆长半天冷眼看着,到这时才插话说,“让我,怎么个好法?”

钱三把烟壶交给吴庆长。吴庆长反复看了又看,连说:“值值,三爷您买着了!大便宜是您的,小便宜是我的,这点大金花空出来赏我吧!”

吴庆长果然掏出个碧玉烟碟,把烟全倒了出来。这吴庆长品评文玩的本事,在梨园界很出名。他说值,钱三格外得意,知己地说:“大爷,我知道您常给古玩店长眼、跑合。我是不干,可不是干不了。我要干连您的生意也抢一半,您信不信?”

“信,信。我就是不信南边对过是北,也不能不信这句话!钱三爷么!好!”

钱效仙一高兴,拉着吴庆长去吃炸三角。吴庆长说:“把这份盛情先记下,我今天不得闲。明天早晨还是坛根儿见。完了咱们从那儿直奔五牌楼。”

钱三走后,寿明也站起来告辞。吴庆长拉住他袖子说:“没这么便宜。您说,钱三爷的五十五两有我几成?”

“天地良心,大爷,我是替别人白跑腿!”

“老喽!什么玩意要五十,碰上那个晕头还添五两。您说,凭什么?”

“我说出来,连您也得说值!”

“我不信。您说服了我,今儿早晨的点心钱是我的。舍命陪君子!我生意也不做了!说,凭什么值五十五两银子?”

“这烟壶是一个朋友蹲了一年零八个月大狱,无师自通画的!我是尽朋友交情。我要赚一个镚子,灯灭我就灭!”

吴庆长还追问,寿明便把乌世保的事说了。但他没提姓名,更没说这人进监狱是涉了“义和团”之嫌。因为吴庆长近来常出入宣武门的天主教堂,人们怀疑他要信教。

这吴庆长信不信耶稣不说,可确是个热心人。听寿明说完,就正色说:“既这么说,这人也是值得怜惜的。他以后打算靠画壶吃饭么?”

“这样的旗人,现在除去靠这个混饭吃还有别的路吗?”

“咱们是朋友,你的朋友也跟我的朋友一样。象这样抓大头,一回两回行,长了不行。有几个钱效仙呢?要画,得画点特殊的出来才能站住脚,成一家!”

“承您指教,您说怎么着好?”

“两条路。一是专门作假,死抱着自怡子啊、周乐元不放,作到分毫不差,这也能挣钱。可话说回来,一样的花功夫,何苦在人品上落价儿呢?”

“这话您说。”

“再一条路就是自己打天下。刚才我看了那壶,看出这个人确实是有点根基的,所以我才多这份嘴。”

寿明点点头说:“难为您费心。这人本来有点大写意的底子,所以有点他自己的笔意。”

吴长庆摇头说:“写意要大泼大洒、痛快淋漓。烟壶寸地,又没有宣纸浸润渲染的那股柔性,怕难见成色。画工笔呢,刚才说了,太贫。好比唱戏,黄润甫这么唱走红了,我也这么唱,谁还听我的?再说黄润甫身高膀阔,他丁字步一站,两把板斧平端,就是美。我个头矮了半尺,双肩窄了五寸,也这么亮相,还有个看头吗?我得找我的辙。你是花脸我也是花脸,你这么唱有理我那么唱也有理。要看大刀阔斧的您去看黄润甫;要瞧精神妩媚,您捧吴庆长。有这话没有?”

“千真万确!”

“我告诉您,我早就瞧着郎世宁的画法上心了!怎么就没人把他的画法用到内画上去呢?您可别听那些画画的扒得它一子儿不值,我把话说在这儿,要有人学了他的要领用到内画上,那就叫拔了份了!自打庚子以后,咱们这行买卖的主顾变了您不知道吗?谁买的多?洋人!八旗世家、高官大贾光卖的份没买的份了。碰上有暴发户新贵花钱买货,您细打听一下,十有八九又是买了去到洋人那儿送礼的!有这话没有?”

“这话您说了!”

“咱们别的钱全叫洋人赚走了,惟独这一份手艺书画能赚他们的,为什么不赚?这郎世宁是意大利人。意大利、英吉利、奥地利,都犯‘利’字,全是圣母马利亚的后人,分家另过的。所以他的画他们就看着眼熟、顺心。至于葡萄牙、西班牙、日耳曼尼牙这些‘牙’字的,跟‘利’字的八成是表亲,他们喜欢的他们也喜欢。告诉您那位朋友,投其所好。孙子!叫他把抢咱们的银子再掏出来吧!他要依我的话办,画出来的东西不用交别人,我给你包销。我准让他发财!”

寿明对吴庆长鉴别古物的本事一向认可。自他出入教堂后,总觉着他沾上几分鬼气。今日听他一谈,才知道他不是去入教,八成是掏洋和尚的钱袋去的。

他们正说得热闹,身后忽然闪过一个人来。身材不高,面色红润,亮纱的袍子,踢死牛快靴,松松的扎了根辫。打了个千,声音粗嘎地说:“敢问这位可是寿明老爷?”

寿明赶忙回礼说:“恕我眼拙,看着面熟,可不敢认您。”

那人说:“借一步说句话行吗?”

吴庆长连忙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去忙,少陪了。”

那人忙说:“您坐着您的,我就两句闲话!”

吴庆长说:“我确实有事。失陪失陪!”

看吴庆长走远,那人才说:“不是您想不起我来,实在是您没见过我。我也头一次见您。我是受朋友之托来访您的。”

寿明连忙让坐。那人便说:“我有个朋友在刑部跟您的朋友乌大爷同牢。他托我找到您,传两句话给乌大爷。”

寿明忙问:“您的朋友贵姓?”

那人说:“姓鲍,是个库兵。他叫你告诉乌大爷,有位聂师傅被九爷传走了,吉凶不明。聂师傅临走嘱咐一件事,叫乌大爷千万把他的手艺传下去。要能看到他作出新活儿来,死也瞑目了。”

寿明便问:“什么手艺?聂师傅是谁?您可说清楚!”

那人说:“他就说了这么几句。我原样趸来原样卖,再多一个字我就不知道了。”

寿明说:“也罢。你不是要说两件事吗,还有一件呢?”

那人从身上掏出一张三百两银子的银票来说:“这是鲍老弟周济给乌大爷的几两银子,让他作本,经营那份手艺。他说他这一辈子没干对这世界有用的事,乌大爷经营手艺他入上一股,也就不枉来阳世一遭了。”

寿明问:“这话怎么说?”

那人看看两旁,悄声说:“这人判了斩刑。如今入了死牢,秋后就要典刑。他是个库兵,偷银子犯了案。”

寿明惊慌地抓住那人说:“难得这人如此仗义!”

那人说:“要说偷银子,哪个库兵不偷?事犯了,大库就把整个的亏损全堆在他一人身上让他代众人受过。不多说了,拜托拜托。”

寿明忙说:“不敢请教贵姓。”

那人说:“敝姓马,在樱桃斜街开香蜡店,有便请赏光。请您告诉乌大爷,别辜负朋友一番心意就是。现在请您打个收据,我好回复那位朋友,让他放心。”

寿明借茶馆柜上笔砚,恭恭正正开了个三百两银子收据。写完看看,意犹未尽,便加上了几个字: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十三

寿明离开茶馆,先到琉璃厂买了些颜料、色盘、明胶、水盂之类画具。又到珠宝市挑了四五个透明料烟壶坯子。这才拐到磁器口乌世保存身的小店中来。

乌世保自幼过的是悠闲自在日子,一旦落到蹲小店与引车卖浆者流为伍,人们或许以为他会沮丧,会绝望,会愁眉不展。岂料不然。他有求精致爱讲求的一面,可也有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一面。局面大有局面大的讲求,局面小也有局面小的安排。寿明十来天没来,他那斗室已变了样。门楣上贴了个“泛彩居”的横额。横额旁墙缝里砸进半截棺材钉,竟在钉上挂了个小巧精致的鸟笼,养了只黄雀。进得屋来一看,又是一番景色。小炕桌上添了座仿宣德铜炉,燃起一缕檀香。窗台上放了只脱彩掉釉冲口缺瓷,却又实实在在出自雍正官窖的斗彩瓶。里边插了两棵晚香玉,瓶旁一把宜兴细砂、破成三瓣又锯上的口壶。墙上悬了张未装未裱乌世保自己手书的立轴,上写:“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屋子收拾得倒也干净明快,只是乌世保这身衣服,比刚出狱时更加破旧,从在澡堂洗了一遍,再没洗过。脚上一双步履,也前出趾后露跟了。他正盘腿坐在炕上聚精会神画烟壶。见寿明进来,马上放下笔,跳下炕。要打千,可是屋子太小,一蹲就撞着炕沿,只得拱了下手说:“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寿明也玩笑地还了一句:“咱家来得鲁莽,先生海涵!”落坐之后,乌世保就从枕下递过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说:“我正惦着请您开开眼呢!我花三两银子买了把扇儿,您猜猜谁画的?松小梦!松年要知道他的手笔才卖三两,准得大哭一场!”

寿明问:“您哪儿发了这么大财,置办起文玩来了?”

乌世保得意地一笑说:“挣来的!您几天没来,我囊空如洗了。昨晚儿试着把一个画好的料瓶拿到哈德门外青山居去卖,他给了十两银子!”

寿明一听,马上沉下脸说:“这是怎么说,怎么不经我手您自己去卖了?”

乌世保忙解释说:“我是一时高兴试一试。不管他给多少,可证明我乌世保居然自己能挣钱了!您该庆贺我。”说着,乌世保又不屑地一笑,低下声说:“寿爷,可惜了我这它撒勒哈番,从此以后……”

寿明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是怄您,八国联军占北京,连王府的福晋都叫洋人掳夺了,一二品的顶戴叫人拉去扫街喂马,您这它撒勒哈番值几个子儿呢?我不怕您生气,我也是骁骑校。可我这份顶戴还没您画的鼻烟壶值钱呢,有什么恋头。您睁眼看看,如今拉车的,赶脚的,拴骆驼的,哪一行没有旗人?您无意中会了这门手艺,就念佛吧!”

乌世保点点头。

寿明又说:“我不是怪你自己卖货少了我的回扣,我是不愿叫你卖倒了行市。这一行里门道太多,怕您吃了亏。您知道我拿去的那个烟壶卖了多少钱吗?五十五两!”

“真的?”

“所以说不叫您自己胡闯呢!”

“嗻,这回我服了!”

“您就管把您壶画好、画精,买卖的事由我跑。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还有一个朋友,死在临头还关心着您的事业呢!”

乌世保忙问:“谁?您说的是什么话?”

寿明这才把马掌柜来访的事说给他。说完,把他买的颜料等物连同剩下的银子全摊到桌上说:“乌大爷,咱们原是玩乐的朋友,今天我促成您弄这内画的手艺,可并不就是贪拿几个回扣,实在是发现您真有才!那位牢里的朋友,人家图什么?也是盼您成器。铁杆庄稼倒了,激励你闯出一条路来,这才是朋友之道。今天我碰见唱花脸的吴庆长,跟他说起您,他也挺热心,还献了条计策在此……”

乌世保听到库兵判了死刑,并托人送银与他,早已泪流满面,后边寿明谈吴庆长建议他如何创立自己画风的话就没听清。最后,寿明对他说:“朋友们既如此热望您打下内画的天下来,您可不应该再有什么三心二意了。”

乌世保这才答话:“您误解了。库兵送银与我叫我坚持的手艺,不是说的内画,您没听他先提到聂小轩的嘱托吗?”

寿明说:“我听了,可没听懂。问马掌柜,他也不清楚。”

乌世保就把狱中聂小轩向他传艺的事说了出来。寿明说:“这么一件大事您当初怎么没告诉我!跟我还隔心是怎么的?”

乌世保说:“哪能呢!我是想聂师傅并没犯罪,九爷也没有害他性命的理由。他当时心窄,想得多了,我既劝不转他,只有从命。但他早晚会回家,这传艺选婿的事自然还由他自己去办。我不过在这期间照顾一下他的女儿而已。这‘古月轩’手艺,是人家祖代安身立命的绝技。好比一份家产,他危难之中不得已托付于我,我可不能趁人之危就据为己有、安然受之。何况我也有了混饭的门路。我立下个心愿,只要聂师傅在世,我既不作这行生意,也不对外人说我会这套技艺,照顾他女儿的事我则要担起来。聂师傅对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现在既有库兵送的银子,您我就去看看他女儿。他家地址我在狱时记下了,在广渠门里五虎庙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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