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个老女孩儿发呆,一个小女孩儿忙活,就这样悠悠闲闲的过去了整个下午。
曹寅这边除了像往常般视察过织造厂,又回衙门听过属下官员的每日事务的报告,待忙完手头的事情,天已渐暗,幸得初春时节,天本晚的早,时辰却也还早些,想着还要赶回府里带着止夏认人,便着人备好车马,往家赶去。
曹寅不喜坐轿,他习惯在来往府衙和宅邸之间的路上,听着汩汩的车轮声想事情。
他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这个扳指的用料并不是上品,甚至连一般都算不上,打磨粗糙、颜色黯淡,闹市间的摊贩处随便给个料钱,就能买上一堆比这好的,可是曹寅戴着这枚扳指,已经有二十年了。而她离开,已经有十一年了……
她就那么那么走了,却留下了她……
曹寅皱皱眉,教她识文断字,教她琴棋书画,教她规矩礼仪,这些都不是问题,凭如今曹家的权势,若是从小教养,他敢保证如今顾止夏的德行礼仪甚至不输给宫里的格格,可是他却只有三年的时间。顾八代的信上说的很清楚,顾止夏虽然从小在顾八代身边长大,却根本不识字,别说什么琴棋书画,甚至是针线都是没动过的……这个前岳丈大人到底是在想什么?顾苏一房去的早,他顾家子嗣凋零,可以说孙辈里只有止夏这一个丫头,虽说女儿家总是要送给外人去的,但也该好生教养,凭顾八代父辈的从龙之功,甚至到他也是有过战功,做过皇子老师,甚至致仕前也是个堂堂礼部尚书……
曹寅又想起顾止夏来到的那天,瘦弱地小身体被不怎么合身的一套旧裙袍裹着,尖尖的下巴衬得脸上那双眼睛更大了,没有光泽的头发只是松松散散挽了个髻,再想到那张酷似她的脸,战战兢兢望着自己时的样子……曹寅不禁在心中责怪前任岳丈,就算家境再不宽裕,加上自己平日里的接济,也不该将自己唯一的孙女,连奴婢都不如的养着……
“老爷。”荣全待马车挺稳,隔着帘子轻声唤着曹寅。
“嗯。”曹寅在车里轻叹一下,扶着赶来伺候的小厮下了马车,“你去少爷和小姐那处,叫他们停了手里的事,去西……去顾家小姐那院的书房等我。”
“是,老爷。”荣全应道。
曹寅便回正房的里间,由李氏伺候着换了衣衫,又使温水擦了脸,歇了会儿就准备去止夏那处。
李氏见他起身,不被察觉的微微皱了皱眉,轻声问道:“听闻老爷让连生和佳裕去那院子里的书房等着了?时辰也不早了,有什么事用过晚膳再说也不迟,再说,有什么事在老爷的书房说不也……”
曹寅看了李氏一眼,李氏见他眉目间神情有些不悦,便也知趣的停住了嘴。
曹寅看她不说话,便也没多说什么,只说道:“你唤人把晚膳送到那院子里吧,我跟连生他们和夏儿一起在那处用了再回来。”
李氏没有出声答应,曹寅却也不管,扭头就走了。
待曹寅走了一阵儿,李氏猛的从桌上把茶碗扫落,只听一声脆响,李氏又颓然的跌落在椅子上。
那一头,曹寅也走近了止夏住的院子,他抬头看看门楣之上,几十年过去,就连原本挂过匾额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不见……曹寅眼中闪过浓浓的落寞,却及时拢住心思,抬腿迈进了院子。
止夏在的这个院子可以说是整个宅子里最小的一处了,所以曹寅进门不久,就看见止夏和守夏坐在廊子上,而止夏靠着廊柱睡的正酣。他看守夏只是低头打着络子,偶尔抬头看眼天色,便知道连生和佳裕到现在也没过来,不由又皱起眉头。
曹寅走近俩人歇着的那段廊子,抬手挥了下,止住要去叫醒止夏的守夏,示意她随自己往里边走去,见离止夏的距离差不多了,就轻声问道:“这时节还凉着,不说就这么在廊子上睡着了,你就不知道给裹条毯子,这要传出去,还不让外人笑这曹家的奴才连点眼力价都没有。”
守夏急忙跪下认错,口里不停说着该死什么的话,曹寅倒也没有再多加斥责,只是接着说道:“我瞧你跟夏儿年纪差不多,也有些话头可说,才遣了你来伺候小姐,不过你年纪也确是小了,经事不多,以后你要尽心伺候好小姐,有什么事便直接禀与我。”
守夏又不停的说着老爷洪恩什么的话,那边府里的家丁也已经引着少爷和小姐进了院子来。
曹寅看见,也没再多说,只叫守夏起来抹了泪,去唤醒止夏。
止夏被人从梦中晃醒,本来她在现代时就有起床气,这下子被人喊醒,眼是睁开了,却使劲皱着个眉头,半眯着眼睛,表情十分不善的站起身来,习惯性的压着嗓子说了句:“干嘛?”
曹寅和他的俩孩子听到均是一愣,守夏急忙不住的扯着止夏的袖口,连连递过去十几个眼神,终于把止夏看的清醒了。止夏清醒后也是一阵慌乱,这事弄得,怎么不早点叫醒自己,当着这家的BOSS发作起床气,这要是把自己赶出去,咋活啊……
“出言不逊,尊卑不分,好没礼貌!”一阵童音清脆,止夏把视线转过去,只见一个比自己还矮的正太版曹寅,正小大人似的指着自己一脸严肃的说道。
“……呃……”止夏也知道自己做了不合礼的事儿,只是看着眼前这一老俩小,任守夏在一边把自己的胳膊甩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咳……”曹寅清了下嗓子,“你们两个先去此间的书房候着。”他让两个小的先行走开,又着了守夏去伺候,却独站在原地看着止夏。
人便是没了记忆,平日里做事说话也会不自主的循着习惯。止夏大喇喇的在廊子上做着睡觉,醒来见着自己等,不行礼,不问安,确实是在太没有教养了,可是想到顾八代既然连字都不让她认,跟个村野孩子一般,他却生不起气来,再看到止夏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只是在心里更加恨了老岳丈,对止夏的身世更起悲伤之感。
“夏儿。”曹寅唤道。
“是,老爷。”
“叫姑丈!”曹寅见她喊自己老爷,有些生气的指正道。
“……是,姑丈……”止夏的脑袋低的更低了,心里不停的骂自己笨蛋,粗神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适应这封建社会的习俗啊……
“……夏儿觉得自己的身子可大好了?”
“嗯?”止夏一愣,这早上刚问完,怎么回来又问,一天都没过完呢,这堂堂织造大人也没话找话?不过她也存了不想再喝那黑药汤子的打算,本来她也不好上赶着巴巴的跟曹寅说去,毕竟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可是曹寅问起,就干脆顺杆子往上爬,便急忙说道:“姑丈,其实侄女真的没什么事,谁平日里也不少磕碰一下,疼啊难受啊的都属正常,只是那大夫说的话倒过分了,侄女才多大啊,哪就有事郁结于心了……”
“嗯……夏儿说的有道理。”
“所以啊,夏儿根本没什么事。”止夏见曹寅爽利的应着,继续摸着杆子爬,“那姑丈,那药汤子,侄女能不喝了么……”
“我在你这用早膳的时候,也闻着那药汤子的味道着实是有点冲,想来也是苦的紧,既然夏儿不愿喝,那就不喝了。”止夏听曹寅说到这,要不是封建制度压身,她真想冲着这个姑丈三呼万岁,却没想她高兴劲刚上来,就让曹寅下面的话给打瘪了,“那明日就叫你姑母给你选个嬷嬷,开始学规矩吧。”
啥?
止夏的脑子有一分钟左右用来重启了,这个曹大叔恁不地道的,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不过她也确是需要好好学习一下的,虽然她不知道具体都要学习什么,但总是要比现在这样张嘴不知道说什么,迈开步子又不知道怎么走的强,想要在这个时代生活,首先还是要能适应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请姑丈放心,止夏会好好向嬷嬷学习的。”止夏如是说。
“嗯……先进屋吧。”曹寅说完先一步向书房走去。
止夏吸了口气,抬起头跟在曹寅身后一并走过去。
进了屋,一直等在案旁的两个孩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曹寅让他们和止夏都落了座,便开始介绍。
刚才严肃的指责止夏的小大人儿,就是曹寅的儿子,曹颙。坐在曹颙边上的小女孩儿看上去年纪比止夏还要小些,是曹寅的女儿,唤作佳裕。
曹颙的个头就像之前止夏看到的,虽然同止夏一般年岁,也是康熙二十八年的,说起来还比止夏大上半岁,但是个子却比止夏还要矮上半个头。曹颙的皮肤很白,五官很像曹寅,也有着突出的颧骨,直挺的小鼻子,以后会长得更宽的下巴,男孩儿长大以后也会蓄起严肃的胡须,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一样有着一双深棕色的瞳孔……
止夏看看曹颙,再看看坐在一旁他的老爸,又看看小曹颙,真像在看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两张照片……
心里偷笑了一小下,止夏又看向佳裕。佳裕的脸上也有些来自曹寅的遗传,只是下巴没有那么宽,圆润小巧,还好没有遗传李氏的那张国字脸。佳裕是康熙三十一年正月里出生的,如今也才八岁,看着却已经让人有了贤淑、温顺的感觉,而这织造大人的家业也着实将她养的水灵灵的,粉扑扑的小脸都快滴出水来了。
曹寅随后又将止夏介绍给了两个孩子,并告诉他们止夏以后除了会和他们一起在正房院里的书房学习外,还会和指派的嬷嬷学规矩礼仪,让两个孩子拿她当自家人一般照顾、帮衬。
刚说得差不多,那边荣丰就已经来请示曹寅,说是晚膳已经做得,是不是现下就摆上。曹寅看时辰有点晚了,该说的也就这些了,便点头让荣丰去把晚膳摆在边上屋子的外厅里。荣丰领命收拾停当,曹寅便起身唤三个孩子一同过去用膳。
曹颙与佳裕毕竟生在大户人家,父亲又是江宁织造,方才曹颙也是因为止夏确实失礼过分,才出言指正,如今听得父亲的话,心中俱都领会,虽然是自己老爸前任老婆的娘家人,关系远点,但曹寅以姑丈自称,面上也得唤止夏声表妹、表姐,和和气气,曹颙说会照顾止夏的学业,而佳裕也号称会同自己一起熟悉规矩礼仪,至此,这顿饭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顺利结束了。
饭后曹寅又跟止夏说了些什么早点休息,明天早上起身就直接去正房那处向李氏问个安,李氏也会安排嬷嬷教她,至于曹寅自己则要照例去府衙,就嘱了止夏不必特意早起了见他。
止夏一一记下,又说了些一定听夫人的话、好好跟嬷嬷学习什么的,就送走了曹寅和那两个小家伙。
就此再无他事,止夏在康熙三十九年的第二个夜晚就这样也流逝而去了。
头天一天把觉睡得足足的,第二天止夏很早就起了床,简单吃了些点心,就跟在守夏的屁股后面,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向李氏那处走去。顾止夏没有去仔细观察这个江宁织造的府宅,因为现代时她便是个公认的路痴,一个地方不走上个六七次是记不住路地,而且有的地方更是白天去了晚上不认识,晚上去了白天就不认识,所以一路只用心记下从自己那处过来的路,这个宅院对她来说还是太大了些。
待到了李氏的屋门口,守夏跟一个婢女说了来意,那个婢女便进屋去通禀了。
止夏在外面等着,想到一会儿就该见到教她规矩的嬷嬷了,还要被她教导着学习宫中的规矩和礼仪,止夏浑身打了个哆嗦。在止夏心中的所谓嬷嬷,也就是《还珠格格》里那位容嬷嬷了,而一想到要那样的一个老婆子,对着她颐指气使,而且要说学规矩这档子事,这种大户人家肯定更是看重,本来就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即使被老婆子骂了、打了,估计也没人可怜她,还得说是她愚笨学不上……想到这她就更觉得浑身每一块肉都在紧缩,就像是身边有个容嬷嬷不停的用针戳自己……
直到李氏身边的春桃来唤,才打断止夏的这些个胡思乱想,待她跟在春桃后面进了正屋,就见李氏身边除了几个使唤丫头,还有一个比李氏稍年长些的女人,装扮朴素,安静、沉稳地坐在李氏边上。
止夏硬着头皮想着影视剧中清装戏里请安的样子,大概齐做了下。
待李氏让她坐下之后,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告诉止夏坐在旁边的女人便是从今日起要教她规矩的桂嬷嬷。
止夏偷着瞅了眼那个桂嬷嬷,长得很端正,从脸上到脖子都薄薄的施了层脂粉,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应该也是清秀的。桂嬷嬷也没有凶狠狠的瞪着她,只是上下看了她一眼,然后微微侧头又看了眼李氏,李氏也冲她轻轻点了下头。如此桂嬷嬷得到主母允许,便冲止夏颔了下首,问道:“小姐可识文断字?”
“……不识字,不过老爷命我每日清晨去书房听先生讲课。”
“小姐精通琴棋书画中的哪件?”
“……一样都不会,更谈不上精通了……”
“那小姐可有做得的针线绣活?”
“……没做过……”
“小姐可做得一两样点心?”
“……不会……”
“……”
止夏明显看见那个嬷嬷的嘴角在抽搐,还有额头爆出的青筋。不是说学规矩礼仪么……这问的哪一件属于规矩礼仪了……
李氏也皱着眉头看着止夏,三人之间一时冷了场。
“……咳……这样吧……”桂嬷嬷眯了下眼又睁开,清了清嗓子对止夏说道,“小姐每日清晨卯时正去书房学习,待辰时用过早饭,老奴会直接去小姐那处,头些日子小姐先学些基本的针线绣活和几样简单的点心样式,待小姐记住这些个基本的,在以后咱们学习宫中的规矩和礼仪的同时,小姐也可以择时练习。小姐意下如何?”
我说不如何你们答应么……止夏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