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红梅知道赵玉山是地道的乡镇干部出身,肚子里并没有多少文墨,也就这么几年的时间,竟也附庸风雅,紧随时尚,身上充满了浓厚的官僚习气。人能改变环境,环境更会改变人,这话一点都不假。岂止赵玉山一人,相比之下,他只是个正在牙牙学语的娃娃。现在的机关作风真不成气候,有些人根本不想人民大众的疾苦,他们追求的只是享受、特殊和虚荣,都快跟上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封建官僚了。还有些人,本来就没有那方面的细胞,却削尖了脑袋,死皮赖脸地往这圈圈那圈圈里面钻,不是赋诗作词,就是写字画画,变着法儿将自己装扮成满腹经纶的文人名士,生搬硬套地给自己带上一顶文官儒将的高大桂冠,那穷酸模样儿,比东施效颦还让人作呕!这个赵玉山可笑之极,也不知拜哪位官人为师,竟也学会了这一套本事!
孙红梅站在赵玉山办公桌前,佯作认真欣赏的样儿,打量了一遍房内的风景之后,不知奉承还是挖苦,微笑着对赵玉山说,赵主任来自于基层,不仅有着丰富工作经验,还学会了养花拈草、写字画画,如此闲情逸致,实在难得!来河东县都半个多月了,为何不早打声招呼,让我过来欣赏一番,也跟你学学如何静心养神,陶冶情致。你曾去过我的办公室,那可真是空空荡荡,形同荒野,看了让人寒酸。听说赵主任能写善画,精通诗文,而且名气不小,如能求得赵主任大作一幅,悬于墙壁,不仅蓬荜增辉,亦可提高本人文化修养,不知赵主任可否赏脸?
赵玉山红着脸说,不敢!不敢哩!在孙部长面前,我怎敢班门弄斧,随意卖弄文墨?我是灶王爷脸上抹粉,糟蹋神像呢!请孙部长多多雅正。
孙红梅说,我不过懂点儿公文而已,顶多跟上小学生作文水平,武大郎翘脚,蹦三蹦也比不上你的个儿高,得虚心学习才行哩!
赵玉山更不好意思了,就说在这儿怎么评价都可,千万别像高部长那样,啥事都到处宣扬,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孙红梅说,别说高部长,我这组织部长也有宣传任务,下一步还要树立你的典型呢!
赵玉山听出孙红梅在影射他,话中有话,就几分虚惊地说,我怕当典型。孙部长手下留情,千万不要……
牛大海担心孙红梅说过了火候,赵玉山万一反驳起来,影响领导身份,便插话道,赵主任没理解领导的意思,孙部长是表扬你呢!
其实,牛大海最了解赵玉山了。要说这一手的话,他是跟胡长林学来的。胡长林的确喜好书法艺术,也有一点儿功底子,还花钱弄了个国家级会员。赵玉山来政府办公室后,因为是小学文化水平,不仅不会修改材料,开会时有时还念破句子,读错字,经常在众目睽睽之下洋相百出。前年刚来到办公室时,就曾出过一次笑话,传到外面,都成了各单位秘书们糊弄领导的一条成功经验了。
赵玉山在乡里任职时,下有秘书执笔,上有书记把关,开会时照本宣科便是,所以在文字上就用不着操心劳神,水平更是没有任何提高。可来政府办公室任职之后,就不那么轻松自在了。轻松自在的不是他,而是那些懒得动手用脑的县大老爷们。
刚来办公室那阵,正巧赶上召开县政府工作会议。所谓会议,实际上就是履行公事和罗列材料。秘书们起草完有关材料后,尽管有分管材料的办公室副主任进一步修改,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修改到一定程度,他还得做最后的把关。刚刚接手此项工作,他本来就是外行,既不掌握县里的全面情况,又缺乏基本的文字功底,所以就感到十分吃力。但对下级们绝不能暴露出丝毫的胆怯来,否则就会丢脸,让人们瞧不起自己。因此,即使不懂,也得装懂。倘若看不出毛病来,过过目拉倒,说一声写得很好,写得不错,或写得还可以,也就糊弄着过去了,同时下级们也感到高兴,还会赞扬新来的主任有眼力、水平高、毛病少,因而威望倍增。可赵玉山却像某些领导一样,也犯了一个又熊又不老实的致命错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文字水平,对经过多次讨论和修改,本来应该最后定稿的几个材料,也节外生枝,在鸡蛋里挑骨头,弄得分管材料工作的副主任都下不了台了。
尤其是会议的主题报告,为慎重起见,秘书们便将打印好的文稿交赵玉山过目。赵玉山一口气看完之后,立马将有关秘书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总共还不到二十页的材料,一下子提出了一百余条意见,并且让秘书按照他所提的意见,回去逐一修改。
秘书听后,当场就犯了“精神错乱症”,禁不住喊道,我的娘啊!这算……
赵玉山听到骂声,就质问秘书,你小子好大的脾气,胆敢辱骂领导!
事也凑巧,幸亏秘书刚刚死了老娘,反应也快,就说他娘刚刚去世,心里想得慌,是在喊他的老娘。这才蒙混过关,好歹应付过去。
可材料问题却无法过关。他提出的修改意见,正确与否先放到一边儿,关键是下午上班后就要开会,还得打印材料,已经来不及修改了。秘书又不敢当面顶撞,只好暂且拿回稿子,另想办法。冥思苦想了半个钟头,秘书终于计上心来,来到文印室里,让打字员变换文稿的字体和字号,将B5纸换成A4纸,将版面编排得更漂亮一些,重新打印了一份文稿,原原本本交给了赵玉山。
因时间不等人,赵玉山看完之后,就将秘书喊了过来。秘书依然提心吊胆,等待着挨批。
没想到赵玉山看了稿子之后,竟喜得满面笑容,说这一稿还差不离儿,他看了非常满意,并且郑重承诺,年底就是进不了级,也得给秘书个先进当当。弄得那位秘书哭笑不得。
消息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反正除了赵玉山本人,机关上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了。有的还效仿这位秘书的做法,在应付本单位领导时,将横行变成竖行,将简体变成繁体,将白纸变成红纸,将单面变成双面,其成功经验风靡一时。
后来,消息反馈到他的耳朵里,赵玉山为此腌臜得好几天没有出门。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有所领悟,在官场上混,并不似想象的那么容易。没有真才实学,肚子里的那挂草包肠子,早晚会要暴露出来的。所以,在短时间内无法提高文字水平的情况下,赵玉山才向胡长林拜师学艺,苦练书法硬功,试图通过提高文化品位的方式,以彻底改变人们对他的印象。
这时赵玉山便哈了下腰说,感谢孙部长夸奖!
牛大海接着说,不是孙部长夸奖,是赵主任书艺水平高超。我在大街上曾见过赵主任题写的匾牌,真是潇洒俊逸,漂亮之极,让路人大饱眼福!
赵玉山忙不迭解释道,他们找上门,实在不好推辞啊!
牛大海笑答,不然的话,怎叫求字哩!
赵玉山却忽然转过话题说,听说牛部长也有一手好字,还是正宗祖传,日后一定过去拜访,虚心向牛部长学习。
牛大海苦笑一下说,那不叫写字,是糟践圣人爷呢!转而一语双关地说,羊棚里跑出来的驴,是装大牲口呢!
赵玉山似乎已感觉出来,牛大海是比着黄瓜骂茄子,乍一听比喻自己,其实是在骂他。又没明着骂他,不好当面反驳,只得暂且忍受着。但却一脸的不高兴。
孙红梅也有了感觉,担心惹恼了赵玉山,影响考察工作,便制止道,看来你们二人有着共同的志趣和爱好,日后可加强交流,互相促进嘛。
于是便各自坐了下来。
赵玉山沉不住了,先投以热切的目光,然后极客气地对孙红梅说,孙部长,这次班子考察,你和牛部长都过来了,足以看出对政府办公室的高度重视。不管怎么着,办公室是政府的重要部门,你得给予多多关照啊!
孙红梅便还以口实,说有赵主任坐镇指挥,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按照有关的民主程序和组织原则,我们将尽心尽责,配合部门认真搞好这项工作。
见孙红梅避实就虚,赵玉山便直言道,孙部长没有听清,我的意思是,在考虑政府办公室下一步的班子调整时,能否倾斜一下儿?
孙红梅见不好回避,便直言回答道,赵主任是个明白人,这件事儿,用不着我作解释,心里自然清楚。涉及到干部人事工作,尤其是领导班子建设问题,更是一项影响面广,原则性强的工作,作为一名普通的党务工作者,我是刚来河东县任职,情况又不太熟悉,怎敢随意乱开口子?江书记也有特别交代,结合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今年的班子调整和人员配备,一定要突破常规,与经济发展同步,建立一支全新的,适应形势需要的干部队伍。在这攸关全县发展大局的重大原则问题上,任何组织,任何个人,也不论他的地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绝不能以任何方式、任何理由、任何手段,随意干扰此项工作,更不可营私舞弊、制造事端。常委会上已经确定了调子,就是打死我,也不敢掺杂丝毫的个人感情。赵主任,你要让我如何向你们作出倾斜?
赵玉山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吞吐着说,孙部长,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这个问题的严肃性,怎敢胡言乱语?我的想法是,政府办公室毕竟是政府的重要职能部门,组织部门在调整班子和配备干部时,尤其是重要的领导岗位,一定要将那些德才兼备的人才选拔进领导班子中来。比如说……
孙红梅知道赵玉山想说什么,但还是故意问道,赵主任的意思是……
赵玉山迫不及待,不想错过今天的时机,就说孙部长明白,越是重要的部门,就越是培养和造就干部的摇篮。毫无例外,政府办公室也算得上人才济济,能人辈出。算是建议,我的想法是,对那些特别优秀的人才,组织上一定要放手使用,尽快将其提拔到重要岗位上来,比方说现任办公室副主任贾洪生……
孙红梅没有直接回答,也不想直接回答,就避实就虚地说,关于干部使用问题,特别是提拔重用干部,与往年不同,根据中央最新精神,上级组织部门制定了新的规定和原则。尽管不定框框,不定圈圈,不定范围,不定界限,看似十分开放而宽松,其实更加严格而规范。虽然实行公开推举、公正选拔、公平竞争的方式方法,但是从来没有放弃民主集中制这条最基本的组织原则。目的就是在使用干部的问题上,既要克服少数人和个别人说了算的弊端,又要防止那些目的不纯的人利用和滥用民主权力,营私舞弊,浑水摸鱼,使刚刚走向正规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方向走向歧途。说到这里,孙红梅扭头问牛大海,牛部长,前段时间你去市里参加的组织工作会议,是不是这样的精神?
牛大海会意地说,的确是这样的精神。会议之后,报纸、电视和电台都陆续作了报道,不知赵主任见到没有?下一步的干部任用,特别是对要害部门主要负责人的提拔使用,更是要把好进口关,绝不让那些能力弱、素质低和政治目的不纯的人混进这支干部队伍中来。
尽管孙红梅和牛大海讲究策略,说得也都是些普遍的道理,并没有多少影射的意味,可赵玉山依然是深感不安,甚至如坐针毡。本来想借机表露一下自己的想法,以实现既定的目标,想不到事与愿违,反倒让对方给自己上了一堂实实在在的政治课。他愈感乏味无趣,又不甘心就此罢休,便索性放弃原来的想法,试图通过其他方式拉近距离。
赵玉山就勉强一笑说,是啊,这是个原则问题,来不得半点马虎。先喊了一声孙部长、牛部长,停了停,话题一转道,两个大院别看只有一拃远,抬腿就到,可领导也是难得光临,更是稀客,中午能否赏光,给我一点儿面子,说什么也得让我们表示一下心意才行。不知孙部长和牛部长喜好什么,我好让他们早作准备。
孙红梅便抢过话茬说,感谢赵主任的一片盛情。请赵主任谅解,考察组有严格的纪律,出发前我曾给他们专门讲过,不论到什么单位,也不论何种关系,在考察期间,一律不准吃喝拿要。为了给赵玉山一个台阶下,随后安慰道,赵主任千万不要多心,如果真有诚意的话,待方便的时候,我和牛部长专门过来,一定让赵主任重新补上,说什么也饶不了你!
赵玉山就说,我期待着。孙部长能吃我们一杯酒,这是我最大的荣耀!
正说着,便有人推门进来,说人到齐了,问是否马上开会?
孙红梅见已十点半多了,就对赵玉山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先过去开会,其他的问题,以后跟赵主任慢慢交谈。
一行人便进了会议室。
会议内容只有一项:即按照考察程序,公开推荐这次进班子的后备干部。
按说很简单,无非就是按照事前打印好了的空白表格,分发到每个人手里,分别填写本人所推荐的人员名单而已。赵玉山的心尽管仍提溜着,满腹的疑虑,但也充满了百倍的信心。因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虽然是无记名投票,即使得票数分散一点儿,他估计也不会出现偏离方向的重大意外情况。然而,会议的方式却让赵玉山大惑不解。并不似以往那样,主持人做简单的说明之后,就开始发表填表,然后收表,然后散会,然后汇总情况,然后去招待所举杯庆贺,双方皆大欢喜,高高兴兴言欢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