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百里的荒山戈壁,中间夹着道勉强算是隘口的峡谷。西域奇异,从太阳尚未升起直到天黑有近九个时辰,一路上除了四五处早已被牲畜啃光的稀疏水洼草甸,竟是全无活物。
驼队不紧不慢地驰入土堡、大家从驼背上筋疲力尽地滚下时,已然过了子时。
“女当家回来了!”
一声呼喝,堡内立时热闹起来。里外前后、算上同行的人,居然有两百人之多。这次驼队来回一月,带回来的是蚕茧,还有大量的生铁。
“水路如何了?”当家的女子一下驼背后问。
“冰凉流淌的甘甜泉水,像神山上的雪一样圣洁。用这样的圣水煮出的玫瑰麻布罗茶,与当家的一样美丽。”
“……谢谢,我很渴。”女当家其实最怕这位当地管事满口的长篇赞美之词,但看在他平日几乎不说话、只埋头做事的份上,她就当在听只能懂一半的于阗歌谣。不过这茶水委实清香甜美。
“水是早晨便运上顶楼浴池,所以女当家不会感到水太冷。”
“好,先让大家都填饱肚子吧。”
管事拍了两下掌,热腾腾的烤肉、干果、甜瓜和麻布罗茶很快送上。
凉风中,满载而归的人民尽情享用。
半地下、被蜿蜒而过的冰凉渠水环绕的小厅里却明显冷清许多。
“织工们明天午后就可以上手。这些织工来自好几族,此前都织过羊毛或是丝毯,且不少是寡妇、需要养家糊口。”管事觉得有必要先讲这一件。
“好。把她们的孩子接进来,教他们汉语、刀剑和做生意。”
“香料已经备齐,姑娘要亲自去趟中原吗?”二当家最喜欢的就是占的地儿小、卖的价钱高又不至于让盗贼孤注一掷的香料。
“……不了。我刚回来,不想太累着自己。”
“姑娘,”被留在堡中每天被至少十几桩事情缠住的三当家终于找到发言的场合,“秦王当上皇太子了。”
富裕又强悍的商队和土堡当家女主人怔了很久。“那么……”
“先皇太子、和先齐王,都在宫变中被杀。”
“……”
“不过好在牵连并不广,文臣武将都活着。”
“……”
不算大厅里静得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
管事也静默不语,只在片刻后往大当家的杯子里注入青绿色的热茶汤。
“多数都活着,算好的了。与汉武帝弑妻杀子、两万人血流成河比,算好的了。”她许久后才找到自己的思绪。
“那京中,我们的人——”
“先……不要动吧。”
“那若是……若是皇太子……”
“装作没那回事。”这一回,大当家毫不犹豫。“各过各的为好。”
“好。”
“都别这样盯住我,”大当家的惨然一笑,“不是少两个、就是少一个手足……那是必然的。所幸牵进去的人不多,光这一点已是大幸。倒是,二当家,请派人去看看故人们,若是能帮上忙,就帮一把,金钱的事好说,但加官进爵之类一律不予理会。”
“好,明白了。”
“他们这几年大概都不想加官进爵了,反倒可以保命。姑娘放心,那十几家子人都会得到关照。”三当家的现在说话偏缓慢,配上黝黑无须、五官深刻的面孔,在胡汉两边都很受欢迎。
“姑娘,这几日似乎西突厥方面有人往高昌王处走动。”二当家突然想起来一件不大不小的事。[1]
“不用理会。这世间乃是用本事说话,李唐国力渐强、兵力更盛,西突厥想与李唐争夺,得先掂掂份量。”大当家无意识地灌下一满杯甜美的葡萄酒,可惜太甜、太不真实,她其实更想用热辣列酒把自己灌得不醒人事。“可我看这突厥,最大短处就是王族不和、血亲纷争,加之不懂治理、不恤部众,假以时日,灭之也非难事。”
“那,我们要站在哪边?”
“哈哈,当然是我们自己这边。”
再倒满杯,一气灌下。看得其余三人微皱眉。
“当家早点休息。我听王城里的人说,高昌王有意与主持修渠的大当家见个面。”
“好。迟早要见的,就由国王去定。”
***
明明已是极度疲累,心下却如冰又似火,一会儿恶寒、一会儿酷热。
大当家一身细软麻料长衣、外披件西域风格浓厚的披肩,席地坐在三层多高的天台。没了日光,扔掉两层细绢制成的遮阳避沙的面纱,可以细细感受这辽阔西域所独有的夜风。可偏偏如此粗犷的土地却出产精美细腻的花、果和美人。
再一杯酒。色泽馥红的美酒配上雕琢华贵、水润剔透的玉杯,让人在血腥与跋涉中寻到活着的那一丝丝愉悦。
“呵呵呵呵……”她突然笑开,笑着笑着,缓缓趴在地上,让眼泪滴入永远干燥的土坯中。
今晚喝了一大瓶酒,可还是不醉。
醒着,就是阵阵茨痛。
“姑娘?”三当家已经在天台的转角阶梯处默然守了段时间。“先睡一觉吧。”
“……我不想他们死……”她没有抬头。
“他们若不死,秦王就会死,李唐也就更没有机会称雄西域。”
“……”为什么一定要争斗到你死我活呢?明明都是同母手足!苦笑混着热泪。她真的不想见到京城那边任何一个人死啊!所以她才抛弃姓氏,远远地跑开。
“别哭,这是必然的。史书上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将来的李唐定会超过刘汉一朝。”三当家用细柔的羊毛帕子替她擦脸。“不要哭了,不然弄脏了脸,阿廉又要重新伺候你沐浴洗漱,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千里渠水?”
噗——“反正我还要再掘一条一千五百里的渠。多洗两次澡算什么。”
“呵呵,姑娘偶然也会使公主的脾性。”
“哦……咦,你也刚洗过澡。”
“那是当然,不然姑娘会嫌有臭味,会让我跳进渠里去去味。”
“胡扯。”不过她喜欢这样有些傻气的胡扯,不知不觉会让自己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松开些。
“姑娘,明年春天的时候,中原安稳许多,正好去避个暑?”
“……”方才她有要回去看看的意思吗?应该没有!可是,这提议该死地好极了。“明年再看看吧。”
“喝碗醒酒汤,然后睡一觉?”
“……好呀。”她大概有整整十一个时辰没有合眼休息了,虽然不见得是那种快倒下的疲劳,可心里……
“喝吧。”
三两口灌下明显有药味的“醒酒”汤。这不是醒酒,是安眠的药。不过她正需要。“下回你就直接说给我喝的是药。”
“好。”
这药量不轻,身体也是浓重的、伸展不开的酸涩。“是……该、休息了。”
她开始昏昏欲睡,正要干脆仰天一倒就算,不想被人小心抱起。其实她想说的是:就让自己正要睡去吧,甚至永远不醒也是件快活的事。
“……明年就好了……”
她正要回一句“再说吧”,终究还是发不出一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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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贞观14年唐灭高昌、建安西都护府,治所在今交河故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