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妃还不能死,或是说,还死不了。
小皇儿刚刚诞下,她作为有功之臣,正蒙圣宠,就算我有确凿的证据指正她谋杀了母后,也不一定就能至她于死地。更何况,现在一切的可能都只是一个模糊的猜测,爹爹是不会信的,即便是信了,也不会对她动手,至多只是冷落了她罢了,然而搭上去的,可能会是我的失宠。为一个故去的人,去攻击一个活着的人,那得是有多大的力量与情感才能支撑他去做的呦。
我在心中权衡,试图去猜测爹爹有可能会考虑的,再想想我现在的处境。终了,只能摇摇头,叹口气。
不值得。
思绪许多,只得暂且放下。仇,不在于报这一时。
看着棺木中母后栩栩如生的面容,虽然这个母亲对我来说非常陌生,但想到以后便是天人永隔,我的心止不住的难受起来。
不复昨日的狼狈,母后在入殓师的手下变得恬静安详。母后,也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而已啊,如今,却已手足冰冷,香消玉殒。精致的五官,一丝不乱的盘在脑后的发髻,绫罗绸缎,珠钏翡翠。这个女人,拥有世人梦寐以求的美貌、荣华的地位,可那到头来,却又还剩得些什么?一付枯骨,而已。
抚上这昂贵的棺木,我苦笑,这便是母后苦苦追寻的,最后所得到的,爱么?
如果我也逃不过这个劫,也许我的下场,并不会比这个好上许多。
活着,为了自己活着。
在没有旁的,值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换。
母后,谢谢你,用自己的生命,告诉我这句话。
“禀公主,昨儿在嗅芳楼侍候的已畏罪自尽。”
我顿住,畏罪自尽?他们有何罪过?想不通透,却又觉得,他们确乎罪孽深重。心头杂乱无章,有些力不从心起来。不禁有些发恨,恨自己人小力微,恨自己平日都给虚度了,若再用功一些,也许事情会变得明朗一些,简单一点。胃中涌起一阵烦恶,拧着眉又生生咽下。
心里着实有限,对于这些林林种种,心内似明晰,又似混乱,仿佛能摸到一个大概,却又探不清前行的方向。我用力合着眼,深吸了两口气,索性抛开,干脆不想。对自己劝解道:“不急,不急的。”
“嗯,知道了。细细,塔木他现在住哪?”
“回主子的话,塔木公子在景泰楼住下了。”
我无奈,这是谁安排的啊。
“你打发了人去收拾清凉殿,晚些时候,我会和塔木过去。”
细细见我面色严肃,应了一声,便利手麻脚地行动起来。
母后的葬礼,并不用我亲自去操办,典籍之中早已记录的清清楚楚,按照皇后的礼仪,按部就班便是。而我的责任,便是监督督促,保证事情的安稳顺利,即可。
母后的那封信我没有交给爹爹,只期望经年之后,爹爹记忆中的歆儿已被时间剔除了杂质,留下来的只是婷婷袅袅的一个影像,朝他巧笑,唤他:“辉哥哥。”倘若那时,再给爹爹看这信,这信所带来的力量,怕是不容小觑。当然,前提得是爹爹对其他的女人,生了厌倦之心。
而皇后娘娘的死,留给世人的解释、史书上的记录,乃是她的功德。皇后娘娘避居多年潜心佛法,终年为江山社稷祈福,以身祈愿,能寻回圣上多年失散的长子,亦或是能有宫嫔诞下龙儿,以承天下苍生之重。皇后娘娘诚心动天,一日间皇子寻回,皇儿诞下,愿成。皇后娘娘以身祭天,偿还心愿。
民众舆论的力量,不容小觑。皇后娘娘的美德被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为国捐躯,爹爹若想立新后,阻力不可谓不大。还有那个失散的皇子的传说,也借此事公之于众,那么他日塔木的身份昭告天下的时候,质疑的声音,也许会小上一些。
民间亦流传着一个传说,关于母后的离奇死亡,关于倩妃的诞子。虽说大家都知谣言不可信,但在百年之后,何为真相,何为流言,是非对错,怕是早已莫辨。真理,永远是站在拥有话语权的人这边的。
折腾了一日,我揉着发酸的腰骨,抱怨着,我还是闲在屋里钩钩花描描画的好
弦月钩空,夜色如水,蟾声蝉鸣,叶咏花叹。
落墨湖畔的八角亭里,仍不时传出声声低吟浅唱。一袭青衫,横于栏上,失了文雅,却不失那仿佛天成的潇洒与大气。三根手指微拢,轻握一只白瓷酒杯,垂在身侧,斜出亭外。杯口倾斜着,露出里头随着身体幅动不住轻晃的金色琼浆。身子懒靠在撑柱上,举头望空,微风浮动,带起发丝轻摆,光影流动间,一种莫可名状的气质自塔木身上流泻。这种感觉,自首次与他相见便已产生,而今更是愈发强烈,他的身影与这里个感觉融合在一起,丝毫觉察不出异样。塔木他,不属于草原,他,属于皇宫。
“禘锽。”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开口到。
他侧头看向我,也不下地,道:“锦公主妹妹,昨儿那几声哥哥叫得可真动听呵。怎的,一天不见,连个礼数都没了。”
真的要这样么,前日的亲密,是你对病中的我的怜悯,亦或是,你现在在我们之间又重建起了高墙?
冷漠,不在乎,果然最是让人寒心的啊。
我脸一冷,微叹口气,复又挂上个微笑,道:“塔木,今儿,你便做最后一晚的塔木吧。我是锦儿,你是塔木。明日,你便搬入清凉殿,以禘鍠的身份,生活下去,而塔木,就让他埋在我们的心底吧。”我取下他手里的残酒,仰头饮尽,复又满上,递还给他。
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发现些什么,我也淡淡地笑着,回视他的眼睛。
谁也未动,清风款款带起我系在腰间的丝带,舞动起来,轻拍在我固执僵举着的手臂上。他不接,我仍举杯。
我一直暗诫着自己要平静,可手中持着的酒杯却开始打起颤来,唇线收缩,眉心隆起,我的眼眶开始发潮。
正想掷杯而去时,指尖一空,瓷杯已被夺去。
“唉,你总是,让我难以拒绝。”
杯已见底,随手被抛出亭外,没滚得几下,就隐入草间,失了踪影。
松了口气,我朝他展颜微笑。
我们弃了亭,来到草地上坐了,青草绵软而芬芳,就是有些潮潮的,混了泥巴,沾污了衣裙。落墨湖是没有堤的,水浅处几丛茸草生着,随着水波的摆荡,不时冒出些头,隐入又重现。却不似那些浮动的藻类,柔滑地摇曳着早已放软了的身子。它就那么固执地直挺挺地扎在地上,也不理会得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消亡。如此傲骨,令人艳羡,我的骨头是不是早已像水藻那样,踪迹全无了呢。这里,真是消磨意志的好地方。
“这草地真美,塔木,你家的草地也是这样的么。”我深吸口气,用力纳入着空气中温润的滋味,手指插入草间,让那冰凉的青草摩挲着我的掌心。
“鬼话。”他低声斥责了我一声。见我瞪圆了眼睛看他,他又扬起唇角,温柔笑道:“我们那儿有的是草原,而不是这般指甲盖儿大小的草地。我们是草原的儿女,草原是神圣而不容许亵渎的,这可不是什么我们家的。”
“哦,”我恍然长叹,“长了见识了呢。”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道:“你们自小在皇宫长大,养尊处优,难免目光短浅。自以为普天之下,尽为己有。殊不知大自然才是最伟大的,它用自己宽广无边的胸襟包容了一切,一切的黑暗与污浊都被他尽己所能地噬去,又换回新的生机与希望。它总是以一双无形的手,冥冥之中操控着万物缓慢而有序的活动,维持着秩序与安定。我们唯有奉承着它,顺应着它,不去违逆它所定下的原有的规律,才能得到富足与平安。”
“冥冥之中操纵着,”我喃喃自语,仰头望天,痴道,“可以想象么,其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注视着。我们爱怨嗔恨,我们的颓唐倾轧,我们的挣扎狼狈,一切一切都被人看在眼中。他也许悲天悯人,却永远束手旁观,看我们如何建立,如何强大,又看我们如何毁灭,如何消亡。
“我们坐在这小小庭院里,自以为拥有了天下,殊不知,我们只是他人棋盘上自鸣得意的傀儡而已。
“可笑,可笑得很。”
“锦儿,你竟能这么看!”塔木似乎有些惊奇,撑起身子,侧身看我。
但他赞叹的口气,却不能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开心。不单是我,这宫中大大小小的人,爹爹、倩妃瞿妃、钏公主钿公主、延福细细,他们都不傻,对于这些,他们不是不知。但我们,却不得不假装不知。真天真是愚蠢的,而要在这皇宫里存活,愚蠢是死招,而假作的天真却是活路,至少能慰藉自己苦闷的心。不骗天下,不骗世人,单只骗骗自己,难道不行么?
“这宫中,是深池,千万,不要把它瞧小了。”我淡淡的和塔木对视,看见他一贯轻蔑的眼中,终于现出了严肃的神色。
然而塔木他说的确也没错,现在的我,的确目光短浅,但总有一天,我会出去看看的。放下一切,孑然一身,于世间漂荡。这是我的梦想,穷尽一生也要去完成的。
我仰起脸,看着远处的夜空,那里一片漆黑,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冥冥中有种神秘的力量在**着我,召唤着我。不知道为什么相信,但我的直觉在告诉我,我会走出去的。我不会容许自己,和母后一样,悲哀的死在这金丝打制的牢笼中。
看着我这副模样,他呐了一下,猛然间伸手揉乱我的额发,看见我回了魂地无措狼狈,他抿着嘴笑着。
他笑起来这好看,眼角有些下斜,顺着笑意却又向鬓中挑起,鼻梁高高的因为这笑画出两条笑纹,微微拧着,拧漏了我心跳的声音。好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啊,一时间的错愕,险些让我漏掉了他嘴角残留的狡黠。心中感慨,虽然我不住的抱怨这世间,居然让我小小年纪便须承担起那么多,可却忘记了,不单是我,这世间还有许多和我同般境遇的人,就我这眼前人,常常都让我忘记了,他不过也就只是十多岁的年纪而已。但在他的眉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事,太多的情。很多事,他不能说,我不能问,就如同,我心里那些,同样不能告知别人的事一样,被尘封,也只被一人承受。
我抱着脑门,嗔怨道:“不许这么动手动脚的。”
“小丫头片子。”
“哎,塔木,那我们现在算不算约定好了。你要努力去得到那最终的力量,而我,将会走出这个皇宫,去走遍我们这个国家。”
塔木眼睛微眯,看着我,道:“你是让我把你的宝贝爹爹搞下来,并且顺便把你新生的弟弟也给弄掉,是么?”
我不可置否的耸耸肩,道:“你爱用什么方法用什么方法,不过,爹爹可不是吃素的,等到你能战胜他的时候,说明,你的力量已经足够大了,足够支撑起整个国家,足够准备接下这副担子。至于我的弟弟,那是他的人生,等他能够自己选择的时候,他将会沿着自己的愿望生活下去。”
“锦儿,你是真的不恨么?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然而这个皇宫,禁锢了你,这皇宫里的人,其实都是看守你的狱卒。”
我摇摇头,目光移开。恨么?真的,不知道。
“但是,我恨。”
我微叹口气,恨与不恨,这是一个劫,没有任何的解。我是一个懒人,若没太多的必要,我是不愿把一份感情长久的存于心中,那样实在太累了。生命稍纵即逝,活着,为了自己,就足够了。
我薄情,但也就只有薄情的人,感情,才会亘古。
“你的恨,只是前人的一份赝品而已。你别急,听我说完。我们不必再考究你的情感源头,我也不去质疑它的真实性。我只想说的是,你有你的眼睛,你的思想,你的辨别。你为何不试图用一从未沾染任何墨汁的纸张,将你自己本身,对这里的认识,重新书写。即使你最后,还是打算要恨,那也得替你自己去恨,你不能总是活在父辈的回忆中,活在别人的情感里。至少,给自己一个机会,成全自己。”
静谧,我们都选择了沉默。湖水微微动荡,一阵一阵的浸透着湖岸。
“其实,你就是一个大骗子。”
看着我错愕的神情,塔木大笑着,用力揉了揉我的发:“不要和我装无辜,小丫头,在我面前你还嫩着呢。”
身上一暖,我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中,他双臂紧收,喃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呢,这么努力着,这么辛苦,为什么,我的心会疼。即使知道是在做戏,却也让我陷得心甘情愿。”
我话我是听到了的,却也不得不装作听不见,不然,我都不知还有没有脸继续去面对。
感觉身上的力度小了,我从他怀中爬起身,揉了揉眼睛。却还是难以转过脸去正视他,假假咳了咳,道:“你可知,此湖为何名唤落墨?”
“你要讲故事么,在下自然洗耳恭听。”塔木他倒头躺下,枕在手臂上,仰望星宇。
我嘿嘿地笑道:“公子且听奴家慢慢道来。
“话说,从前有个叫墨颜的公主,肤凝如雪,黛眉星目,身姿柔软,嗓赛黄莺……”
“小丫头,你不要说这是你啊,没那么自恋的吧。”
我轻推他,嗔道:“讨厌,不要打断我。总之,若说这墨颜公主貌若天仙,也不为过。但却没有人喜欢她,更没有人敢接近她。因为据说,她是扫帚星转世,谁敢接近,定遭大霉。
“这话虽然耸听,但也仍有人不信这个邪,但是下场却没有一个好的。哺乳过她的奶娘,被一头疯牛顶没了。抱过他的哥哥,出征时被一支羽箭贯胸而过。母妃因此被冷置偏院,郁郁而终。父皇的权利被外戚架空……
“她受不了了,决定孤身一人,独自旅行。
“有一天,墨颜来到这个湖畔,觉得这湖水绿得可爱,心一动,便放下行囊,扬裙起舞。舞得香汗淋漓,舞得娇喘吁吁,舞起了嫩草,舞落了新叶。天宇下的一切,尽为她绽放出自己最美好的一刻。
“当墨颜停下身来,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画者早已沾墨起笔,勾描下她最曼妙的身形。墨颜惊愕,然后扭身就跑。当那画者再抬起头时,哪还有什么舞女,只空见绿草碧湖。也许是意尽失落,他竟抱着画具投了湖。自此,这湖水如淡墨,终年幽静”
“好老套的故事,原来锦儿喜欢这个类型的么?”他半挑眉峰,古怪地笑谑着我。
我滤过他这般眼神,惆怅地凝望着落墨湖水,摇摇头,道:“我不想喜欢这故事,太悲伤。”
我不是在为那个画者悲伤,然而这墨颜,却会让我心疼。其实这个故事,沉湖的,是那个墨颜。墨颜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起舞,然后便跳了湖。没有什么画者,那只是我自己的杜撰,这女人太孤独太可怜,我便杜撰出这么一个人,让他,替她去死。
在这世界上,女人已经活得很苦了,没有必要,让她们在纸张的世界里继续悲哀。有什么人会是天生的灾星呢,然而挨骂的是女性,罪大恶极的是女性,牺牲生命的还是女性。男人们自私的把自己的罪孽怪罪到女人头上,因为他们是君子,女人是愚妇。
“沉湖的,应该是墨颜公主。”塔木淡淡地开口。
我惊讶的看着他。
“天不早了,小丫头该去睡觉了。”他不理会我眼中的疑惑,轻轻抚顺我脑后的发丝,站起身来。
这个人,老不把话说清楚,但心中还是无可奈何,说到:“好吧,我领你去寝宫吧。”
清凉殿果然已被安排妥当,安顿好一切后,我微笑着和他道别。
“锦儿。”
突然被叫住,我回过头,道:“怎么?”
“小姑娘,还是不要太聪明了才好。”
我无奈地笑了笑,道:“要是鍠哥哥答应锦儿,永远站在锦儿的前面,帮锦儿拦下一切的风雨,那么,我愿意做一个傻丫头。哈哈,好了,我的锽哥哥,早些儿歇了吧,明儿可是要面见大臣的呢,初次见面的可别掉了面子那。”我吃吃浅笑着转身离开。
我和塔木,就像是我和镜中人。我在镜子里头看到的人也同样能看见我,这道理我懂,只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将布蒙在脸上去偷瞧镜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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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时日没去奉茶,倒差点忘了这事。最近赖床赖惯了,老半天不肯起身。直至爹爹遣人来问了,是不是今儿我不舒服,我才猛地惊醒从床上爬起来。
让那人回去回话说锦公主一会就到,我火急火燎的跑到梳妆镜前,催促着细细忙活起来。
“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事的呢,臭丫头你难道不知道本宫早上要去奉茶的啊。”
“公主……我……”
“不许顶嘴,再说一句罚你一月的月俸。”
虽然知道这是可怪不得细细,但心中怒气却无处发泄,闷得我就一个经的数落她,都止不住口了。
“好了,公主。”
我停住话头,讶然,怎么着平时要花上半个多时辰的事情现在还没到一刻钟便结束了?我回头嗔怪的看了细细一眼,估计这丫头怕了我的唠叨了,赶紧把活做完,好打发我走。
也没时间再多说废话,我撩着裙摆,拔腿就跑。
一路上的人错愕的看着我这大失风范的行为,错愕间竟忘了行礼,等我跑远了,方才反应过来朝着我的背影慌慌张张的俯身行跪拜之礼。
待我风风火火的闯进修心殿时,却被告知爹爹已移驾章建宫。
章建宫,倩妃娘娘的寝宫。地处**偏西北处,为一三进院,偏厢住着两位少使。少使,名义上同样亦是皇上的女人,但在这三宫六院中,等级算是最低,没有自己独立的院房,且形式上算作一个婢女也不为过。其实,通常也就是一些品阶低的使女因容貌杰出或是幸蒙恩宠之类的一些机缘巧合而被封为少使的,少使大多被安置于品阶高的娘娘宫院中做些服侍的工作。母后的暖阁里便也有着几位,但大多默默而无声明,不是因为容貌殊陋,宫中可无兴致收藏些无盐女,而是她们真正的低调。
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起身去往章建宫,去瞧瞧我的小弟弟,去看看他们的夫妻恩爱,琴瑟和谐。
放下手里提抓的裙摆,微微抖平那些因为梳妆忙乱而未经打理的褶皱,皓腕上的珠翠带起一阵锒铛,又顺着顺从垂落衣间的手,服帖的熨和在****的肌肤上。
回身朝细细淡淡微笑,道:“章建宫。”
章建宫外种植了一株巨大的梧桐,据说已有百年历史,皇宫初建时栽下的。然而人过境迁,这皇宫早已换了数代主人,就单这建章宫,来往人群也早已更迭过无数次。物是人非,便是这般如此吧。
旧果未落,新叶已发。是么,倩妃,便只是你这屋前一树,都与你有这般惊人神似。风过,叶动,果摇,似美人腰间璎珞,簪头累珠。可人毕竟不是树,树有数百年,人有数十载,而美人,也不过就是那十几寒暑而已。以色事人,能有几时好。
袖中滑出一檀木小梳,轻轻刮过额前刘海,纳梳入袖,轻叹口气。纵然只是爹爹的女儿,我又何尝不是在以色事人呢。若我随心随性,不修边幅,粗野直率,爹爹依然会如斯疼我么?
延福没有如斯候在门旁,另有一人将话通传了进去。足下顿了一顿,也不知是什么心情作祟,未等里边允可,我提了裙摆,往里走去。
“锦儿恭请父皇、母妃,万安。”双手交叠置于左胯,颔首屈膝敛衽。
“起来吧,锦儿还真是神速,日还没当头的就来了。”爹爹怀中抱着稚儿,轻轻逗弄着,朝我笑谑道。
我嘴一嘟,半嗔半怨着道:“爹爹好生讨厌的,方有了小弟弟就不知道体恤女儿了,锦儿不依。”
“就是呀,皇上,锦儿还是小孩子呢,谁家的小孩不喜赖个床什么的,哪有您这样不通情理的父亲的呀。”倩妃娇笑着,抬起纤手,向我伸来。
我疾上两步,柔柔搀住她,移臀上榻,可怜巴巴的把头伏到倩妃怀中。
“哈哈,”爹爹开怀笑起,心情大悦道,“自古以来便提倡父严母慈,没有为父的严,怎生体现的出为母的慈呢,你们可都别怨朕才是啊。”
看到这其乐融融合家欢乐的画面,爹爹龙心大悦,嘴里咗咗有声,低了头逗得小皇子咯咯的笑着。
闲话家常了几句,问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靠着倩妃的手臂,盈盈巧笑。
“爹爹还没给弟弟赐名么?”我拈着块糯米糍小口咬着,忽然想起这事,似乎拖了好久了,大家都不晓得要怎么称呼,就都乱叫着。
爹爹摇了摇头,道:“名字难取呀。”
“就快满月了,这事可得急着点呀。”
“就是,皇上,您可不能这样,臣妾不似您,有儿女承欢环绕,臣妾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心肝肉儿,您这么不待见的,臣妾不依。”似是说着了倩妃的心事,一张娇嫩的小脸泛起了委屈的神色,黛眉微动,黑白分明的瞳眸中一下就被雾气弥漫了。
我心中冷笑,看着这张脸孔不禁有些恶心,但却只能迎上身去,拉着倩妃的手说:“母妃母妃,别难过了,您不是说过要把锦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么,锦儿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您现在又不要锦儿了呢。”边说我边把自己从头到尾鄙视了一遍,但是面上的神色却更加真切了。
“不是呢,锦儿,”倩妃拉着我的手,宠溺地说着,然后对皇上跪下,正色道,“皇上,臣妾一直没找着机会,今儿倒是凑巧了,臣妾斗胆求您把锦儿赐给我做女儿。臣妾知道您疼锦儿,但你平日里繁忙,也无法抽出许多时间,而且如今……姐姐也……锦儿这孩子虽然懂事坚强,但却还小,需要个母亲。而且,小皇子和锦儿确是相投,每每锦儿来看他,他就只知玩笑不再哭闹了……”
“好了好了,”爹爹弯身扶起倩妃,道:“还不知倩妃您还有这伶牙俐齿的时候,这么一下子就给朕说了个好事成三的理由,锦儿有了母后和弟弟,你有了女儿,小皇儿又有了个和他玩的姐姐。你说,要是这下子我要再不答应,那还能说得过去么?”
倩妃面露喜色,又向爹爹盈盈拜下。爹爹忙着扶起,怀中的小儿不知怎的扭动起来几乎要挣开爹爹的怀抱,这又扶又抱的,好一阵忙活,但都喜上了眉梢。
“这事就这么定了,锦儿,爹爹还要委以你一件重任。”爹爹把怀中小儿递到了我的手上,笑着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道:“给你的小皇弟拟个好听的名字。”
我微愣,拟名?!大脑一阵发昏,好麻烦的事都落我头上来了。嘴角扯起个苦笑,抱着弟弟朝爹爹叩谢下去。
见着时间差不多了,爹爹便在章建宫传了膳,小皇子给奶娘抱了去喂奶,我们三人落了座。
吃到半晌,倩妃说道:“新近儿为伺候这淘气的小主子,章建宫进了不少新人,可愣是没一个伶俐的,虽都没犯什么大错处,可也没干出些好事来,不能骂又不能罚的。唉,以前可没觉着,现在倒想起白芷的好处来了,还怪想那丫头的。对了,锦儿,那丫头如何,伺候的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