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好苦……”我推开细细递过来的药,一脸的嫌恶。
“主子,良药苦口利于病,若不喝药,可怎么好的了。”细细捧着碗,又往我身前凑了凑,半哄半劝的说道。
我摇摇头,真的不行,这药竟比先前用的药更加让人恶心。想到那一把白胡子的太医在我面前倚老卖老,作出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个茅山大神棍。发烧便是发烧了,还说出一堆莫名其面的话,天晓得会有那个脑筋不正常的人会听得懂。
“主子……”
“我说不喝了,就是不喝!”我恼了,抱着被子把身子一弓,我进床的深处。
“呵呵,在闹脾气呢。”
听见这声音,我眼前一亮,翻身转过头来,看见塔木笑吟吟的站在门外看着我。
我忙朝他招了招手,道:“快进来,她们闹得我心烦死了,帮我把她们弄出去。现下我实在没精力和她们理论了,等我大好了,这板子是都不会少的。”
“嘁,你这小姑娘脾气还真不小。”他无奈的摇摇头,负手跨进门。
细细朝他做了个万福,道:“公子,您还是帮着劝劝主子吧,太医说了,主子若不好好吃药,这病可不会自己就好了的。奴婢被打倒没什么,但主子这药,还是得喝下去的……”
“嗯,我省得,可是病人是不能逼的,不然,这药就是被生吞了药力也不能化开。更何况,你若再将这丫头惹恼下去,她若急火攻心,指不定又要晕了过去,这样的话,你可担待不起了。”
看着细细脸色变得惶恐,我心中窃笑起来,没想到呀,这个塔木,忽悠小姑娘的时候还一般一眼的,说的煞有介事。不错不错,有水平。
“好了,这利弊我分得清的,交给我就好了。你先出去候着吧,以后记着了,对这样的病人,还是顺着点好。”塔木朝细细挥挥手,接过药碗,朝我走来。
看着他手上的药碗,我刚扬起的微笑顿时又垮了下来。
我倔强的嘟起嘴,拧了头,道:“你来也没用,我不喝。”
“真不喝?”
“嗯。”
“那好,你不喝我喝。”他说着,嘴唇就这碗口就往嘴中灌去。
看着他颈中的喉结微一耸动,惊得我回过了神,猛的抢下他手里的碗,不可思议的叫道:“你疯了啊,这药能乱喝的么,喝出毛病来怎么办。”
“那不然,你喝,二选一,你喝或者我喝。”
我挑起眉毛,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容,我气苦,软了声音,道:“哥哥,真的好苦的啊,拜托啦,你不喝我也不喝,好不好,拜托拜托啦……”
他微微一笑,扬手抚着我的头发,对上我满是乞求的眼睛,云淡风轻的开口道:“好妹妹,不行。”
我嘴角一瘪,好生讨厌的家伙,居然软硬不吃,心中翻腾的阵阵委屈,捧着碗,屏息闭眼,猛的将药汁全数倒下,压下胃部喉舌处翻涌的恶心,我猛的把碗往地上一摔,冷言道:“喝完了,你可以滚了。”
“小丫头,生气了?”
“没有。”我背对着他,扯起褥子抱在怀中,把脸塞进去。因为我不知怎么回事,眼泪竟不争气的滚落下来,划满圆腮。
“哭了?”
“没有。”
“那怎么有鼻音,感动的?”
“没有没有,你好烦啊……”
“乖啦,不要赌气了,过来让哥哥抱一下。”
塔木温淳淳的话语半点都没被我的怨气给影响,依旧耐着性子哄着。
他跪坐在我的床边上,伸手把我揽在怀中。我抗拒的扭动着身子,嗓子眼里发出不乐意的嘟囔。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身上虚,实在没太多力气,还是因为靠在他怀里,其实还挺舒服的。我放弃了挣扎,任他冰凉的指尖触上我滚烫的额头。那惊心的冰冷刚接触到我的皮肤时,我瑟缩了一下,然后又觉得那样的温度让现在的我感觉特别的舒适,忍不住又把脸贴了上去,让我热得发胀的头脑在丝丝冰凉中缓缓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不怕我,我这么凶。”我抱着被子,蜷缩在塔木的臂弯中。也许这就是哥哥的感觉吧,温暖的,耐心的,我的任性,我的撒娇,我的无理取闹,一切都能平静的接受的,哥哥。在这里,放下了矜持与骄傲,冷漠和礼貌,亲密的举止间,熟稔的似乎是相识多年的人。
“因为,也许凶起来,我比你更凶。”
“你……唉,都不好好说话的。”
“那你也不看看你问的是什么傻问题,傻丫头。”
“对了,塔木,你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赵将军的孙子了么。”我装作无意间想起的样子,随意问到。
“你很在意他?”
“没有啊,因为刚才是他把锦儿送回来的,锦儿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声谢谢。”
“嗯,等你病好了再去说吧。”
见他也不正面回答我问题,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唉,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一点你的消息怎么就那么难呢,赵乾。
送走了塔木,我悄悄起身披上件衣服,溜出了楼阁。
夜色降了下来,白日的暑气还未尽数消去,但头上已少了那炙热的焦灼,让人感觉好了许多。
我悄悄从侧道离开,往北走去。
椒房背面有一碧潭,潭水四周密密地种了竹子,只一条幽幽小径能通到潭边。潭央立一竹阁,凌驾水上,透过渺渺雾气楼阁隐隐绰绰,颇有些仙家气息。这楼阁是皇伯父在世时建了赠予母后的,提名“咏叹阁”,是母后平日休息小憩,藏书储物之处。潭水幽幽,深不可测,水温又极寒,似终年清凉如此,若非有船,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然而岸边,果然无船。
我踏上潭边一块石头,垫高身子,从一棵中段被豁了口子的竹筒里掏出颗铃铛。手腕一抖,轻灵的声音在满潭回荡。若我直接叫,那是不会有人理的,就惶恐有不安好心的人找上门来。一条小船,慢慢从楼阁边划来。这里只有一条小船,一次只载两人,就拴在楼阁边上。
掌杆人著清一色的白衣白裙,在雾影中亭亭立着,衣袂飘飘,乌发随身体的流线自然坠落,宛然是画中的人。
“小环姐姐,你甭来了,我只是来和你说一声的……”我拢手在颊,长声喊去。
“锦公主,你且别忙,我来渡你。”
小环姐姐是母后的使女,我也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母后了,似乎我一出生就已见过她。
这个仙女一般的人,当你近距离地看她时,就能发现,她早已不年轻。但她的气度是无可否认的,她是那么的华贵,那么的出尘,她的手指永远干净柔滑,她的动作总是轻柔动人。
她,不像使女,但也只有这样的使女,才能被母后看上眼。
双桨荡开,小船贴着平滑的水面,向我驶来。
到了跟前,我才看出这全白的衣裙便似孝衣一般,难不成这小环已经知晓?这个使女是母后生前极为看重的,地位显不一般,因此这事,我还专门要来告知她一声。然而她这般模样,却像是已然开始戴孝了。心里确是疑惑,这儿甚是闭塞,小环也不喜出来,更无外人进去,这消息纵是传遍朝野也绝不会传到这儿来。
小环将桨柄递向我,道:“奴婢久候锦公主,请随我来,一切事由自有分晓。”
我面上不动声色,扶着桨柄跃上小舟,小舟晃了晃,站稳后,我微笑说:“那便劳烦姐姐了。”
咏叹阁阁底有一夹层,里头铺了层细沙,沙上垫了石灰碎块,用以防潮防蛀,平日在屋里呆着,即使坐得久了,也不会觉得潮湿难受。
入阁坐定,小环便抓了我手垫在软枕上,为我搭脉。小环精于医术,这我是懂的。小环没说什么,凑到我面前,掐开我眼皮,又检视了我的舌头。转身入了内室,我虽不喜欢别人在我身上捣鼓,但我好像总拒绝不了小环,因为她速度太快了,快到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结束了一切,然后又回复她云淡风轻的样子。小环递给我一只青石广腹细颈瓶,又转身离开。
揭开瓶口,瓶内有一粒浑圆的丹药,似有鸽卵般大。我瞪着药瞧,这是要我把整只吞下不成,吓煞人了。小环又回了来,手里端着只匣子,看着我说:“公主还未进药么,你现在的状况若等烧傻了,就救不回来了。”
我只得依言把药放入口中,清香顿时渗满口舌,坚硬外壳逐渐化去,内里却软滑似水,缓缓顺喉滑下,所到处清凉无比,浇去了我体内的燥热。半刻钟过去,身上果然舒适许多,我喜道:“好姐姐,这是什么好东西,竟比那些太医开的方子要好上许多。”
“越是强效的药,就越是要慎用,之后你还得依着太医开的方子慢慢调养。你这病本无需许多药,卧床几日便也可以大好了,可你却得这样奔忙劳碌,什么病都得整糟了。”
我嬉皮笑脸的说道:“是是是,姐姐教训的是。姐姐不是有话要说么?”
小环无奈地摇摇头,从衣上取了枚珠花下来。这珠花原在衣上,便与其它无甚异常,然自取下,才现别样乾坤。小环取下柄上金片,又将那黒匣水平放正,匣子通体墨黑,乌油发亮,全身光洁平整,只在一小角有一黑洞。小环把金片按入洞中,匣内“噼啪”响动,好似爆炸一般,匣盖突然弹开,露出里头由黑珍珠制成的机关,珠体圆滑,大小虽不尽相同,却也都颗颗契合,粒粒制约,和称得上是完美的机关。
匣内躺着封信,上书“吾儿禘锦亲启”,我讶然,拿出展信阅读。不多时,阅毕,心潮澎湃,惊怒交加。
小环端上碟点心,晶莹剔透的膏体,上覆了些绿末,如雪坡上的新草冒芽,看起来甚是可口,想来也是入口即化的,哪像是一凶险异常的什物。
“公主想必以了解了大概的情况,倩妃娘娘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这么一好手,竟逼的娘娘不得不吃这毒点心。那盘点心在娘娘吃下一块后已被取走,大约已被毁去,这碟是我去依样制的,虽有差异,但也大致相同。这糕中加了醉酒贵妃的花蜜,这本是蜜中极品,一季也得不到几两的,蜜中虽含微毒,但偶而吃吃却也能治病养身。”
“这倒是,我也没尝过几次,这蜜入口极淡,可那余芳却持久的很,萦绕口鼻竟可数日不散。这东西如何又成了毒物?”
“任何毒物本身是没有太大毒性的,而剧毒的产生要通过引。公主,你道这绿末是何物?这是醉酒贵妃的叶片,晾晒后研成细粉而成,若这叶、蜜同珠,混合入腹,便是融化脉络的剧毒。当然,这份糕点是没毒的,我只随便找了株叶子制的,只是要你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
“可那不是融血剧毒么?我找人查了,那融血毒产自南疆,可你说这花蜜却是来自陕西那边的。怎么会混到一起的?”
“你道是人人都能得到醉酒贵妃蜜么,若这症状不是和别的容易混淆的话,随便查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一季的蜜,可是只有娘娘和倩妃得到了呀。”
“我原道是母后因为爹爹的缘故,想要自我了断,没想到,却是谋杀。难怪那夜倩妃她见到母后是那般表情,还闹得孩子早产了,原来她心知母后中毒,绝不可能出现。”我痴痴地说道,我早知倩妃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却没想到她居然做出这样的事。不过,这也难怪,想到母后的盛名,心中又有些莫可名状的思绪。倩妃作为一个母亲,知道自己的孩子生命受到威胁时,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不过那倩妃,也忒是大胆了,为了巩固自己孩子的地位,拉拢我这一个承蒙恩宠的公主,竟不怕我知道真相以后对她的报复么?
毕竟,她杀的是,我的亲娘啊……
“事实上,的确是娘娘不想活了,”小环长长叹口气,道,“那毒,并不是无药可解的,不然,娘娘也撑不到那个时候。但这解药本是一粒难求,而且得一个时辰服用一次,连服七天,否则,依然会痛苦地死去。所以倩妃才会放心使用,可是她不知道,皇后娘娘身边,有我。”
看着小环的神情,我微微一笑。她确实有这样的本事骄傲,她的医术,可不是任何一个太医能够匹敌的。若不是早些时候忙昏了头,忘了这茬,早些来这里,我可就不用受那些苦了。
“但是娘娘决定再去证实一次,她是否还拥有活下去的接口和勇气,然后,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我了了,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我吧。小环姐姐,你乐意出宫么,我可以帮你安排。”我缓缓叠好信,放入襟中。
“唉,我也惯了,让我出去,也许我还不知该怎么活了。此生注定要埋骨这里,这儿清静,我也不烦不恼的。锦公主若有空,来此坐坐也是欢迎的。”小环玉指轻触竹壁,眼神悠远空洞,似乎瞧到另一个世界了。
母后和小环,有很大一部分是非常相似的,相似的人才会相知。
“也好,你若在这儿,这皇宫于我便也多了处可去的地儿。你也别叫我锦公主的了,唤我锦儿吧,成么,姐姐?”
她瞧着我,似乎想看到我的心里去,小环有时会流露出一种气质,那份典雅绝非一个丫头所及,甚至,有时连爹爹的妃嫔也是比不上的。
也许,她的身世不简单,我这么猜测着。
“锦儿,你随我来。”
听她那么叫,我松下口气,也不多问,跟她而去。
我随着小环来到一个四面无窗的黑暗房间,想来这便是阁子中部。房间是干燥阴冷的,冰凉的空气抚慰着我燥热的身体,感觉皮肤痒茸茸的,十分舒服。房间突然亮堂起来,原来这儿的地上还有一道暗门,小环跪坐在门边拨弄着机关,门下便是潭水,折了月光,隐隐有寒气上涌。这皇宫中潭湖倒是不少,可像这个一般终年漫雾的潭水却只有一处,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但我想这个大概将永远成为我的疑惑吧,纵是如此,还是减不去我对这里的喜爱。
“哗”地一声,一方正巨石脱水而出,堪堪通过门孔,顺着轨道的牵引,落在地面上,最奇妙的是,这个方出水的巨物,竟不携一丝水迹。暗门合上,房间又归复黑暗,好像一切都未发生,但一切都确确实实地发生过。我不禁为这些天遇上的奇闻怪事给震撼了,原来,我之前的世界这么小,我还以为这,便是我的天。那巨石在房中渗着寒气,使那近旁的空气也骤降了几分,石壁四面朝旁裂开,里头更是别有洞天。各色瓶罐错落有序,有硬玉,有胶脂,有刚石,有琉璃,但仍以陶瓷为多,药材匣子却不似太医馆里那般用木头制成,剔透得竟似水晶。我不禁感叹,母后对着小环可真是好啊。
“这一壁尽是我此生心血,原以为要带它入土,虽可惜了点,但也总好过任其流入匪类手中。没想到我和你有缘,你虽不是什么大好人,但这心思也不是那般极端偏执的人,我希望可以予你些帮助。这四面,分别为书、毒、材、药,可治可害,今后若公主有需,便听凭处置。”
“那锦儿便谢过姐姐,他日闲暇时,我定当来此,研习养心。叨唠姐姐已久,这便告辞。”我朝她颔首微笑,心内却满不在乎,虽然看那小环的模样对这一壁一柜的东西非常看重,但我对这些药药毒毒的本无甚敏感,更提不起什么兴致要学习,便只敷衍过去。
我回去让太医诊了脉,得知的确大好了,又开了方子做愈后的养生,耐心听完那些注意事项,这时,夜色更加深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