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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燕赵悲歌(6)

熊丙岚一踏进武家门口就感到武耕新的后院不稳。这老兄很可能在家里推行“一长制”,自己说一不二。也许在外边遇到困难,还会到家里撒气泄闷,这个家庭缺乏应有的和谐,亲密,看来这顿饭不能白吃。他几乎是让人毫无觉察地打量了这个家庭的主妇和她的儿女们。林元秀的穿着打扮完全是北方普通农家妇女的样子,不过略显整洁。自己做的青布裤褂虽然旧了,也打上了补丁,但干净合体。相貌平常,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倦容,只有眉目间时而还露出昔日的娟秀之气,谈吐中有时也显得比一般农家妇女多一点知识。城市妇女到她这个年纪正是好时候,儿女已长大成人,自己也正当中年,可以享受所谓的第二青春期。而农村妇女一过四十五岁就好像进人老年了。什么时候能改变一下这个规律,中国农民的生活就算真有点进步了。

他问,“武大嫂,听说你年轻的时候是大赵庄的一位才女!”“熊书记又说笑话,吃苦受累的命,守锅台看孩子,有什么才不才的。”林元秀心里还有点慌乱,不明白这个县委副书记为什么老跟她搭话?以往也有领导到家里来,除去刚见面打个招呼,剩下的就只跟丈夫说话,好像只有需要盛饭的时候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

“你念过《论语》?”林元秀点点头:“瞎对付吧。”“《五经》、《四书》也念了?”“念了一点,早就跟着饭一块吃下去了。”“别害怕,我又不是批儒评法战斗队的队长。”熊丙岚口气一转变得严肃而真诚了,“不容易呀,在咱们‘燕赵之地’上,像你这个年纪的农村妇女念过这么多书的不多,老武好福气,俗话说在每个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有一个女人,你就是老武的贤内助、坚强后盾。”头脑灵活的明伟立刻把话接过来:“村里人都说您是我爸的后台。””“‘后台’俩字前边没加个‘黑’字吧?”熊丙岚笑了,“不过我这个后台代替不了你们这个家庭后台的作用。”林元秀觉得跟这位熊书记讲话好像自己的心眼不够用的,在脑子里弃置多年不用的知识正吃力地被唤醒、被调动起来了,仿佛早已干枯的智慧又汗始复苏。这是个有趣味的人,他能钻透人的心思。相比之下,武耕新回到家里几乎没有什么话好说。关于庄上出了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林元秀只能从孩子嘴里和左邻右舍的老娘儿们嘴里得到。丈夫回到家里就是吃饭睡觉,除非家里有什么事非他做主不可,才会听到那么几句金口玉言。而且有好长时间了,一进家门总是嘟噜着脸子,孩子们一见他回来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明伟和大女儿明英还敢插几句嘴。林元秀心里翻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气,有一股难言的委屈,又绝不能让外人看出来,她借着收拾孩子们用过的碗筷,躲到外间屋去了。老大早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老二碗里还有一点粥没喝完,明琴也来到外间屋,西房里只剩下好奇的明伟和明英。明英似乎有什么话想跟父亲讲,因为县里领导在场不好开口。熊丙岚看出了她的心思,就问:

“明英,养鸡场的场长不好当吧?看你累得又黑又瘦,有什么难处吗?”这一问不要紧,明英的眼泪噗嗒噗嗒掉下来了,冲着自己的父亲说:“爸,你把我免了吧!”武耕新一惊:“死鸡了?”明英摇摇头。

“出了什么事?”武耕新有点着急,他是颇为看重自己的大女儿的。

“人家说闲话,太难听了!”明英擦擦眼泪。

“咳,我当是有嘛大不了的事呢,听拉拉蛄叫就不耩麦子了?”武耕新耐着性子说,“明英,现在咱们太穷,经不起赔本的买卖。我知道你一定能干好。科学养鸡,扩大鸡场,不用你这个高中生用谁?把辛苦撂在那儿,把鸡养好,自然就会堵住那些人的嘴。”“这叫长存君子道,日久见人心。”熊丙岚也帮腔,“你父亲的计划是靠鸡场、猪场先抓点钱做资本,再派多余劳动力出去承揽别的任务赚一些活钱,用来办工业。等工业賺了大钱回过头来再来扶持农副业。你可是头一炮,只能响不能哑。至于那些闲话,我也听到过,‘高干子女’并不是一句坏话嘛,肯去养鸡的髙干子女本身就很了不起!”“谁是高干子女?他们挖苦人!”“国家没有大的变故,你爸爸的雄心得以实现,大赵庄的社员会过上比‘高干’还高级的生活。到那个时候群众对你爸爸和他的当鸡场场长女儿的尊重,恐怕就不是‘高干子女’四个字所能包含的了。”“熊书记可真会说话……”老二明华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半天才把话说明白,门外围了一大群人,要找熊书记。

明伟对国际新闻有兴趣,立刻怪腔怪调地说“还真的打上门来了,是静坐?是绝食?还是游行示威?”“你少废话!”武耕新吼了一声,“你们谁也不许给我出去!”一家都拥到西屋,焦急地望着县委副书记。

熊丙岚还是笑模悠悠,一点不着急,连手里那块饼子都舍不得放下,且又夹了一筷子咸菜,这才下炕。走到门口还回过头不忘嘲笑一下武耕新:“他们所以不敢进来,就是叫你门口那个铺盖卷儿给镇住了。我这哪是来蹲点,分明成了你的私人律师,也许还是替死鬼!哈……”这哪像个县委副书记说的话?然而他又是个真正可以信赖的县委领导。从他那半真半假、半讥半讽的笑话中透出一种贴心的真诚,一种仿佛和武耕新穿一条连裆裤般的支持,他的幽默冲淡了这个家庭的紧张气氛,抵消了武耕新脸上的那种严峻神色,让人感到安全可靠。

熊丙岚举着那半块饼子,不紧不慢地来到大门外边。武家门前果然围着一大群人,他们嘁嘁嚓嚓,嘀嘀咕咕。背后提起武耕新恨得牙根痒痒,脑子一热真找到县委书记要告状了,谁也不愿出头,都想往后稍。熊丙岚还能肴不出这种阵势吗?他突然变得威严、冷峻,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用锋利的目光扫视着大家: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没人吱声,前边的人开始往后挪。

“你们吃饭没有?”他举起手里那半块饼子,“你们武书记的爱人贴饼子真棒,咸菜腌得也很好,你们要是还没吃饭就请进来,咱们给他来个抄家!”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谁也不知道他是真想请大伙吃贴饼子,还是挖苦大伙?人群后边有个小伙子搭了腔:“熊书记,我们暂时还都有口饭吃,反正社会主义是不会饿死人的。今天找您来是想问一问,大队的儿个干部都没有参加承包组,他们将来吃什么?我很替书记们担心将来挨饿。”有人一带头,别人也开始帮腔了:

“对,土地承包就是刘少奇炝锅,‘三自一包,的率味儿乂出来了!”“县里领导同意我们庄这样干吗鸡一嘴鸭一嘴,熊丙岚乐得听他们把肚里牢骚都泄尽,就一言不发,大大方方地又啃开了他的大饼子。还是那个小伙子又大声喊了一句:“大家问题提得不少了,请熊书记回答吧。”熊丙岚看看他,脸面不算漂亮,却颇有吸引力,理想家的大脑门,沉思默想的眼睛,阔大的嘴角富有意志力,这显然是个头脑灵活、性格刚毅的年轻人。他笑了:“要是我没猜错,你就是大赵庄小有名气的马胜锐了?”“对,他就是马胜锐,这么壮的小伙子成了待业农民,白上到高中毕业,不能上大学也不能种地,这叫什么事?”“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没人要你了,用你们本地话说就是嫌你是个‘能能梗’。谁也没有你能耐大,谁也没有你嘴能说,谁也没有你心眼多。你想想,哪个老实巴交的社员愿意自己组里有个鹰嘴鸭子爪一一能吃不能拿的婆婆?”有人笑了。熊丙岚的这番话太损了,他是有意杀杀这个年轻人的傲气,刺他一下。他接着说,“但是,有个人看中了你的机灵劲,用好了也许是个人才。叫我写了两封信,明天派你和另外两个人到县工业局,了解一下全县的社办工业、队办工业有什么特点,有多少种类。然后到好的队办企业参观一下,再到天津摸一摸行情、信息,拿出你们的方案,大赵庄应该办什么工业?怎样办?小马,这回看你是真‘能能梗’,还是假‘能能梗’?”马胜锐一下子听傻了,红头涨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人妒忌地说:“原来胜锐是另有重任,那我们干什么?”“好吧,我就多说几句。我们党支部本来决定今天晚上向社员群众交底,”熊丙岚突然变得态度庄严,说话像掰棒子一样严厉而干脆,“你们这些待业农民明天就得出发,一批人去团泊洼水库割苇子,一批人去海边挖对虾养殖坑,包的都是国家的任务,收人百分之七十归大队,百分之三十归个人。据李汉忠计算,每个人每天可挣到十五块多钱,能干的可达到二十多块。这活儿就是他和刘心远揽来的……”待业农民们一下子炸窝了,有人眉开眼笑,有人半信半疑。

熊丙岚一开口大家又静下来,仿佛他的话就是钱:“明天我和你们武书记也出发,到天津大学、南开大学去拜老师,请教经济专家,聘请技术顾问。这是创业阶段,将来的分工是:种田能手承包土地,头脑清楚、有心路的明白人搞工业、管理企业;会做买卖的搞商业;能工巧匠当工人,能耐人跑业务,瓦木工进建筑队盖新村。小材小用,大材大用,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往后不要愁没活干,就看你有没有真本事。”有人嚷:“这可真够新鲜的!”“我要声明一句,这个规划是你们党支部制定出来的,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过提前泄露点情报,以晚上老武同志的话为准。如果你们没有其他意见,我要进屋喝粥去了,这顿晌午饭吃得时间太长了。”大家哈哈笑着散开了。

熊丙岚回到屋里,林元秀已经重新把粘粥加热了,盛在碗里热气腾腾。他还没有喝上一口,又进来一个人,一手提着黑书包,一手提着武耕新准备进监狱的铺盖卷儿。武耕新一见来人,慌忙下地:“万昆,你这就走?”“我呆不住了,现在就想走!”张万昆过去见了干部就溜,从不愿意跟干部对眼色,今天一反常态,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直盯着武耕新,“武书记,你心里对我真的那么放心,一点也不怀疑?”“你这是嘛话?我既用你就不怀疑,怀疑就不用!”“好吧,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这回要搞不好这个‘业务’,就是大伙揍的!”张万昆解开武耕新的铺盖卷儿,抽出麻绳放到自己书包里,“如果我办了对不起大赵庄的事,就用这根绳子捆上自己来见你!熊书记,您做证,记住我张万昆今天红口白牙说出的话!”当人们对自己的职位和境遇感到心满意足时,就爱说^“给我个县长也不换!”可见在中国当个“县太爷”、几十万人口的“父母官”,是何等的自在惬意。这是什么心理?这又算什么标准呢?做官之道,奥妙无穷,官当大了不好,当小官也不好。当个什么官正好不大不小:使权力这种烈性酒精转化为醇香的美酒,让政治这只老虎吃不掉你,反而被你剥其皮做沙发垫,食其肉强壮筋骨,用其骨泡酒祛病养身呢?以中国人的心理,按中国式的标准,得出一个聪明的结论当县长!天高皇帝远,又是一方之主。

然而,“县太爷”本人却不一定也这样想。

不信请看县委书记李峰的神色(自文化大革命取消了县长一衔儿,县委书记就是理所当然的党政第一把手)他躺在松软舒适的单人病床上,吸着简装的恒大牌香烟,胖胖的圆脸像一团刚从冰箱里掏出的奶油,上面挂着一层寒霜。空寂的眼神望着窗外,表面上的沉静和冷漠正是他内心烦躁的曲线反映。这位“县太爷”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

医院的规格在天津市是属于甲级,这间高干病房本应住两个病人,自从李峰住进来以后另一个床位老是空着,平时堆放杂物,当老婆孩子来看望他时还可以住上几天,享受一下高干病人家属的特殊待遇。其实李峰只有十四级,按老习惯距离高干的最低级限还差一级,不仅住上了髙干病房,而且一个人独占两个髙干的空间。不要把这件事想像得多么复杂,也许很简单,就是他那刚当上副省长的老上级说了一句话,或者根本不走上线,直接捅开了医院的某个环节、买通了一个关键性人物。能把极其复杂的事情用很简单的办法解决了,他就是这个社会里真正的“高干”!低干办髙干的事,比高干更“髙”。况且,老习惯未必合理。“县太爷”在旧社会都是有品位的,人类又进步了几百年,每个县的人口都增加了好几倍,县委书记怎么可以不是高干呢?

不,使李峰不痛快的不是这些。他所管辖的县里居然有半个月没人来看望他,这对于一个生了病的领导干部是无法忍受的。由于长期做领导工作,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一样,他一天也离不开人群和部下。如果有那么一两天没人来看望他,也没有人来求他写条子办什么事情,他就感到被冷落,心里发闷、发虚。他必须让全县的人,至少也是县委机关的人时时刻刻不忘记他的存在,而且视这种存在如同权力的存在一样,实实在在,须臾不可或缺。可是,这两个星期来,他几乎被人遗忘了。他本想端着架子静候,看看熊丙岚、孙成志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到昨夭晚上实在熬不住了,气冲冲给县里挂了个电话,叫孙成志今天上午来一趟。这个小子在玩什么花活?以前每个星期他至少也要往这间高干病房里跑两趟,县委后院莫非不稳当?

这儿方圆一二百里是李峰的老窝,老上级、老同事、老关系都在这一带。六五年底被自己的下级排挤走,以支援内地的名义到内蒙干了几年。事实证明谁培养接班人谁是愚蠢的,接班人羽毛一长全就会迫不及待地向“老前辈”夺权。前年他动用所有“关系户”,又调了回来,但上任后的第二个月就住院了,至今已快两年了。病是不轻,糖尿病、脉管炎、高血压,说起来吓死人,好像一时三刻就要玩完。实际上他心里有底,再活个十年八年的还不够本。有些病是连医生也断不准的,医生应付病人,病人糊弄医生。如果病人的身份是“高干”,再有点特殊关系,那医生就只好听病人的了!认真査起来,谁的身上都有点病,更何况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但李峰可不是小病大养,更不是没病装病,顶多是思想上想捞捞本。被赶到内蒙受了那么多罪,“文革”中差点没被打死。甚至连吃奶干、喝马奶也没有什么好处,去时是瘦子,回来成了大胖子,去时身体好好的,回来落了一身病。还不该好好养--养,对这种不公平的命运报复一下?

俱更重要的是:他躺在医院里仍然是一县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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