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岩峰打120的时候,我惊恐地四下环顾——我在找什么呢?安白?或者是找一桶水,浇在方琪此刻像块煮熟的牛肉一样的脸上?安白,你在哪里?你刚才就在这儿,对吧?在那些摆放的雕像中间,在空荡荡的天花板上,漠然地指挥着这一切、注视着这一切……方琪倒在地上,连声呻吟都没有,只是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双手也烫得鲜血淋淋,这样的情景,我只在恐怖片里见到过,可是片中,受伤的主角都会凄厉地惨叫,让人更加毛骨悚然,可为什么方琪一点声音都没有呢?他的脸就跟肉馅什么两样,一些玻璃的残渣烙在上面,像淋了冰糖的巧克力冰激凌。
为什么不叫?因为他叫不出来?不,是因为……因为安白不让他叫。没有嘴巴的痛苦,没有嘴巴的怨恨,也要让他感受。岩峰打完了电话,走过来跟我站在一起,他蹲下去,想稳定方琪的情绪,轻轻地说:“方哥,再坚持一会儿,医生马上就来了。”谁知方琪突然双手一推,把岩峰推倒,然后一脚把旁边的木头桌子踢翻了,上面的玻璃品部件哗啦啦地碎了一地。接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手在墙上、椅子上——只要是能触摸到的地方乱敲乱砸,能看得出他相当痛苦,但是依然不能发出声音。他默默地、跌跌撞撞地冲撞,趴在墙上使劲儿地用拳头砸,上面很快就布满了血印,一个叠一个、一个叠一个,面积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岩峰去拉他,他却又像野兽一样甩开了他,用头使劲儿往墙上撞——对于一个经历这种深刻痛苦的人来说,不能叫喊实在是太压抑了,我也觉得胸口发闷,恨不得大喊几声。岩峰终于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把方琪牢牢抱住,方琪挣扎了几下,身体一软,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晕死过去。
岩峰把方琪放在地上,和我对视了一眼。今天又是一个难眠之夜了。
从方琪的工作室回来,我的精神就一直不太好,晚上只要一闭眼就会做恶梦,两天以来,岩峰的工作好像突然变得很忙,晚上都在公司睡,我更不敢入睡,只好从医生那开了点安眠药。
安眠药真的很神奇,我第一次只吃了一片,还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感觉浑身的肌肉一松,脑袋一沉。
眼前是医院的场景。
很多人对医院的感觉都不好,这里面有各种原因,有的是因为这里充满着细菌和病患,让人不安;有的是因为医院的人员态度不好;有的是因为受到恐怖电影和鬼故事的影响,总觉得里面充满诡异的气氛……小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医院,别的小朋友去医院都是哭得稀里哗啦,只有我,去医院反而是好玩和安心的事情,因为妈妈是护士,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妈妈的医院里出出进进,在妈妈的注射室里写作业,对那些针管、酒精、镊子特别好奇,当时梦想自己能拥有一支玻璃的针管,还死缠烂打着要人家输液的管子,要存放酒精海面的玻璃瓶子……所以我小时候玩过家家的用具总比别的小朋友多一样——“小医药箱”,里面形形色色什么都有,这些当然都是新的,长大一些了才知道,病人用的都是有很多细菌的,妈妈给我的都是新开封的。那时候妈妈总是值夜班,白天我总是焦急地盼着妈妈回家,好不容易等到了,我就会立刻扑上去抱着她亲,这时候,妈妈身上的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就会扑面而来,久而久之,医院的消毒水味儿成了让我安心舒服的味道,直到现在,到了医院里,闻到消毒水味儿,都会觉得踏实亲切。
那时我对妈妈的医院的上上下下都太熟悉了,哪儿是护士值班室、哪儿是医生值班室、哪儿是药品器械室,我都清清楚楚,经常在大晚上的楼上楼下乱窜。但是,当时我是害怕一个地方的,那个地方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不知道为什么,一来到那里就会感到不舒服、很恐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每次我都只是远远地站着望一眼,就立刻转身跑下楼去。直到后来我长大了偶然去了一次那里,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是很害怕这个地方的,原来这里就是——住院部。
在童年模糊的记忆里,夜晚住院区的走廊上总是零零星星地走着几个人,病怏怏地慢慢走动的样子非常压抑,那时候不懂什么是压抑,所以才会觉得恐怖吧。现在看来,也是一样的压抑,我忍不住会想——他们是什么病?每个人的病都不同,此刻在他们身上,是什么样的病魔在折磨着他们?他们经受着的病痛是什么原因引起的?火灾?车祸?仇杀?在他们身上,都有一段和此时的病痛相关的故事,在这个医院里,挤满了各种不幸的人生阶段的回忆,如果这些回忆也有重量和体积的话,它们一定已经把这个医院塞得满满的了……
照顾病人的家人虽然健康,可是很少有开怀大笑的人出现,在这里,每个人都不会是完全轻松的,照顾着他们、安慰着他们、担心着他们……这些情感也是都是很沉重的。
忘了是谁说的了,他说,医院和警察局是最让人压抑的地方,去了那里,你就像来到了黑暗的世界,你会情不自禁地感叹“原来有这里充满这么多不幸的人!”
现在,在我的眼前,出现了童年时不敢去的那个区域——住院部。住院部的走廊上亮着一个灯箱,用红色的粗字体写着“住院部”,里面是有些频闪的微弱白光,旁边的护士台一个人也没有,我歪头看了看身后的医护室,门开了一个缝,里面亮着灯,灯光像一条蛇一样从里面伸出来,静静地盘踞在门口。
我往前走了几步,紧挨着医护室就是器械室,里面也亮着灯,但是空无一人,消毒柜紧闭着,桌上的药瓶贴着标签,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衣架上挂着一件粗呢大衣,说明这里的护士还穿着白大褂,但是,去哪儿了呢?
我已经走到了灯箱下面,频闪的白光让我的影子在脚下忽隐忽现,右边的通往四楼的楼梯在余光中像一张黑压压的大嘴,要随时把我吸进去。
身后有动静,我立刻扭头看了一下,医护室的门缝居然变大了!门口的光撒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喇叭形。我突然想吐,赶紧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病房的区域,一间间的病房紧挨着,一样的门,一样的颜色,可是却不知道会从里面走出来什么样的人。这时候,前方不远处的一间病房门“呀”地开了,淡淡的白光混在走廊里微弱的黄色光线里,显得很模糊。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他一只手拿着吊瓶,注视着自己的脚,小心地迈着步子。身后的动静又响起来了!我回头一看,天哪!在完全打开的医护室门口,安白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影子投在地上的方形光斑中,形成一个完美的人形剪纸。她像人偶一样静默了一会儿,接着,好像下好了决心般,梦游似的低着头走了过来。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快跑,可是双脚无法挪动,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受到了我还在床上的身体,意识到这是一个梦,但是无论我怎么挣扎,怎么试图睁开眼睛——我甚至能睁开一条缝看见卧室的家具——但眼前的画面仍在继续。
安白还穿着那身校服,低垂着脑袋,就像脖子那部分的骨头被抽掉了,她的头简直都快耷拉到胸口上了。她缓缓地经过了我身边,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继续向住院部深处走去,从安白的背影看去,她就跟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娃娃,慢慢地、有节奏地、上半身几乎随时都会软绵绵地从腰上掉下来那样,机械地走着。突然,我明白了,安白目标是刚才从病房里出来的那个人!她是朝他的方向走!果然,那个人也看到了安白,在看到这个人像腌牛肉一样的脸的刹那,我又明白了,安白要找的这个人,是方琪!
从方琪已经被烫得乱七八糟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是从他的动作能看得出来他此刻有多么恐惧——他手中的输液瓶“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只看见她浑身颤抖,双手在空气镇南关乱挥着想要找个支撑他不倒下去的东西,接着,他发出了让我不寒而栗的声音——“呜呜呜呜呜呜!”正想安白在悲痛和愤怒时发出的声音!那是无法用嘴表达的哀怨,是没有嘴的安白最最心痛的声音!“方琪,现在你也一样了……”脑海中的声音阴仄仄地说。
眼睛突然张开,卧室的家具在黑暗中慢慢显现出来,我立即按开台灯,看了看表,正好是凌晨的3点一刻,这个时间对于我来说,从高中开始就是个诡异的时刻,做恶梦之后醒来看表,10次有8次都是正好这个时间,连一分钟都不差。
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是我这几天太累吗?是我想的太多?还是安白在另一个世界向我发出的一个信号?这是个什么信号?也许是安眠药在起作用,我很快又昏昏睡去,这一次睡得非常踏实,直到早上7点被闹钟叫醒。
岩峰依然没有回来。已经两个晚上了,其实这在以前很正常,但是现在,可能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对岩峰的依赖达到了全所未有的程度,好像已经习惯了事事都有他在身边陪我、帮助我,有了他我心里才会踏实,没有他在,总是感到空落落的。
没有短信、没有电话,我每天没事了就摸出手机看一看,明明知道没有短信,却总是希望是自己没听见短信的声音或者有一个岩峰的未接来电。我不想去缠他,也不能去缠他,他是一个不喜欢被束缚的人,如果女朋友稍微让他感到不自由,他会立马脱身,何况,我根本就不是他女朋友。
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脑子里全是岩峰、全是所谓的爱情、全是幼稚的幻想。这些年来,我也养成了事事自己解决、自己行动的习惯,这也正是岩峰喜欢和我在一起的原因,因为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恋人之间的麻烦事——在意、烦恼、争吵、嫉妒、误会……我们平时像朋友一样互相聊天、互相帮助,又可以像恋人一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没有爱,也没有烦恼。他的行踪我从不过问,我的事情他也从不关心,在家里我们只说家里的事,不谈工作,不谈隐私。
其实,对于岩峰这种人来说,就算你想跟他谈这些,他也不会张嘴,你如果问:“你今天晚上跟谁吃的饭?”得到的永远是沉默,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如果你追问,他要么会说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要么就会板紧了脸,继续沉默,要是遇到了第二种情况,还是趁早收手为好,因为你很可能过了今晚,一个月甚至一年都再也见不着他了。
可在他生病的时候,他会表现得一反常态,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区别,岩峰在一年以前有天晚上发高烧,那大概是我跟他同住的期间,病的最重的一回,那一次我叫来了120,要到下面拦车,他在床上抱住我死活不让我走,我急得要命,好不容易板开他的手指,一扭头,看见岩峰居然哭了,流着眼泪缩在被子里,像个被妈妈责备的小男孩,又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猫。我一下子失控了,抱住他大哭起来,心疼得几乎快昏过去。可过了几天病好了之后,岩峰就又恢复了少言寡语的状态,我那段时间早上一见着他就开玩笑说:“早上感觉什么样啊?你什么时候再生病啊?”他瞪我一眼,就又把头埋进报纸。
岩峰就是这一点很神奇,虽然少言寡语,可是你感受到的不是冷漠,是温情。
没了岩峰的这三天,我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连续两晚都吃的泡面。可是,再这样下去不行了,我和岩峰并不是恋爱关系,我为了这些事情操心,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会让我渐渐产生更加依赖的心理。我应该让自己回到最初的状态——有没有岩峰在,都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的人生。
因此,我决定,今天请半天假,下午去医院看看方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