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明显转凉了。
中午吃过饭，天空中本来就微弱的阳光慢慢消失了，透过窗子，到处是灰蓝的色调，灰蓝色的天空、灰蓝色的建筑、灰蓝色的喷泉、灰蓝色的人群……就像有人在空气中滴了一滴灰蓝色的墨汁，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水中，然后这滴颜色就迅速地扩大、洇开，渲染到每个物体的身上。隔壁的咖啡店传来了一支大提琴的曲子，我看着外面的景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大提琴的哽咽中，好像所有物体的速度都减慢了——人们行走的速度（如果你曾经在游泳池里潜在水里看过人们在水中行走的样子，你一定能想象得出来那种缓慢的感觉）、鸽子起飞的速度（它们拍打翅膀的频率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慢）、小煎饼铺里升起的炊烟（那股烟像被人画在那里）、被风卷起在空中飞舞的塑料袋（它优美地作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像深海中的水母一样悠闲自在）……过了好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来，那一瞬间我觉得像是刚从心跳极慢的死忙边上回来，心脏突然狂跳不已，接电话的手竟然都有些发抖了。
是岩峰，这是3天来的第一个电话，按理说我应该很开心才对，但是开心的感觉就像寒冷冬天里的一团白色的哈气，转眼间就飘散无踪了，我没来由地冷淡起来，问道：“喂？”这声音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让我想到了冰冷坚硬的石头。这样的感觉以前也有过，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初中那个黄昏，我的视线冷冷地扫过张晓斌和胡伟鑫石膏像一样身体的情景。
“这几天没什么事吧？”岩峰的声音有点迟缓，他一定是对我反常的态度没反应过来。
“好着呢。”我很快地说。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依然淡淡地说，“这几天我很忙。”
“我也是。今天下午我要去医院看方琪，明天还得半天班，我们都各忙各的吧！”然后我就一下子按了挂断的按键。
手抖得更厉害了，心跳得几乎快要窒息了似的，不，是快要爆炸了。这个时候，我真恨岩峰，为什么3天才来一次电话？为什么好不容易来电话，总是那样淡淡的声音，总是那样事不关己的态度？为什么明明听出我不高兴了，挂断之后也不知道再打来一个电话？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在想我到底是怎么了吗？不，不会的，他早就回办公室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坐在舒服的皮椅里，正喝着热咖啡呢！我有种冲动，想打车冲到他的办公室里，不顾一切地对他发泄出我所有的不满，大喊大叫也好、声泪俱下也好、歇斯底里也好，我要让那个冷冰冰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知道我有多恨他！然后在我摔门而出之前，恶狠狠地扔一句：“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从此，他的何去何从，我再也不用担心操心；他的喜怒哀乐，我再也不用在意，他生病也好、遇到困难了也好，跟我再也没有关系，我再也不用心碎心疼。他离我远远的，而我，就像切掉了吸食身体营养毒瘤的病人一样，继续安静地一个人生活，继续买小菜和啤酒，在周末的夜晚咛町大醉。
走出饭馆，我看了看表，刚刚1点，现在去医院有点太早了，可是天色越来越糟了，看上去好像一会儿有雨。我想起上次去见胡伟鑫的那天，是一个昏黄昏黄的下午，和今天灰蓝的色调大不一样。到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情景，胃里还会一阵翻涌，如果当时没有岩峰陪伴，我肯定早就晕在地上了。今天去看方琪，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离奇的事件，在亲眼目睹了那么多惨烈画面之后，我现在的胆子已经比以前大了很多了，可当方琪满脸玻璃，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乱撞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小腿肚子直哆嗦。
我决定现在就去医院，方琪术后就转院了，那个医院在离市中心比较远的郊区，坐公车要十多站。转院的原因好像是方琪的舅舅在这个医院工作，转到这里可以接受更好的治疗，照顾起来也更方便。
坐在窗边，冷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后悔没有在公司穿件外套再出来。这趟公车我第一次坐，过了几站了，上的人少，下的人多，车里始终就三四个人。在公车上坐时间长了，很容易就昏昏欲睡，用催眠学的原理讲，这也是一种催眠，缘于这种稳定的车辆颠簸的频率。
我的上下眼皮直打架，身子歪了好几次，脑子昏昏沉沉的，直到有一次不小心撞了一下旁边的人，我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刚想说“对不起”，就被这个人吓得呆住了。她不是别人，是安白。安白穿着校服，低着脑袋，黑黑的头发将她的脸全部盖住，她的双手手掌朝上，搭在大腿上，看上去苍白得透明，透过它们，我甚至能感到那种摸上去像冰冻的死鱼一样刺骨而滑腻的触感。这肯定不是梦，因为我现在清醒极了，周围的各种景物和声音也都非常真实，窗外的冷风一个劲儿地往我脖子里灌，我还能听见坐在后面的一个男人在玩手机。我坐直身子，把整个车厢看了一遍，现在比刚才的人多了几个，但是大家谁也没有多往我这里看一眼，一点也没有觉得这个车上来了一个“异常”的人物。
我又去看安白，她依然低着头，动也不动。我的心里深处“哽”了一下，就像被人捏住心脏，像玩弹弓一样拉到后背以外，再突然松手，让心脏撞回心窝一样。我竭力稳住心跳，平静呼吸，我知道安白要干什么，就像在我无数个分不清噩梦还是幻觉的情景一样中，她会慢慢地抬起头来，然后痛苦地向我张着脸上的那个血窟窿，里面的蛆虫疯狂地向外涌。在那些情景中，她呜呜地哀号，让我帮她，太多无法表达出来的焦急和怨恨，只能用那个血窟窿来代替。
虽然害怕，虽然我真的怕得要命，但是每次在惊醒之后、幻象消失之后，恐惧的情绪总会被另一种心情代替——揪心。我无法想象当时年幼的安白，在死亡之前遭受过什么样的痛苦，但是初中那一年，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里，我亲眼目睹了她的不幸，亲身体会到了她的痛苦，走到哪里都被当做异类，走到哪里都被欺负、排挤，唯一的亲人就是患有精神病的妈妈，安白即使行为异常或者性格有一些自闭，这些都是正常的，因为她过着常人无法想象和承受的生活，如果我常年过着这样的生活，我肯定早就疯掉了。何况安白真实的性情是那么善良和温顺，更重要的是，和安白形影不离的那段时间里，表面上看我是在帮助她，其实安白一直在不顾一切地保护我、照顾我。即使多年后，在大学我惨不忍睹的经历中，安白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自顾不暇，安白在我的梦境中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所以那时我常常安慰自己说，安白现在也在某个地方很努力地生活着，因此我也要努力。
带安白坐公车去商场玩，我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做公车；到了商场，又知道了那是她第一次来商场……我拉着她去公园坐“游天飞机”，她黑发飘扬，大大的眼睛透过飞舞的发丝中看着我，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她晶亮的眼珠表面划过，有远处大大小小的灯火、有夜空中未散的白云，有我的笑脸……接着，这些东西全部融化在泪水里，风一吹，灯光、白云、我，全部落下来，拉出和她的发丝一样弧度的曲线。
那时候，我已经能够轻松看出安白的“笑”与“怒”了，她脸眉头都不用动，我只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心情。这是安白最让我着迷的地方，这算一种种独特的魅力吧，牢牢地抓住了我，我甚至再没法和别的女生交往，因为我光看她们的眼睛就知道她们的思想浑浊、内心不明亮。
一直到现在，我至亲的闺蜜只有2个，都是小学同学，和社会上的人在一起，我总是避免看她们的眼睛，因为那会让我失望、让我生厌，就像喝惯了纯净山泉的人，无法忍受喝城市用水一样。
如今，因为某些人，安白再也回不来了，她像一滴透明纯净的小水珠，滴在地上，慢慢消失，那么微不足道，那么轻易地就被人遗忘了。可即使她变成鬼了，却也不是一个健全的鬼。有一肚子的冤屈没法说，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只有那双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人偶娃娃一样的眼睛、彷佛能射穿人心与思想的透亮的眼睛，能够向我传达她的心情和语言，每当她用它们注视着我的时候，醒来后的我总是心疼不已。
“安白……”我轻轻叫了一声。
但这次，安白没有向我抬起头，没有给我看她惊人心魄的伤口。
两滴泪珠“啪”、“啪”地落在她的校服裙子上，她低着脑袋，又有几颗泪珠滚落到相同的地方，深紫色的裙子上很快就开出了两朵悲伤的花，花瓣像墨一样洇开，一瓣、两瓣……我被安白反常的举动弄慌了，一时间，我好像觉得安白还活着似的，我连忙抓住她的手——一阵刺痛立刻凉入骨髓，这种极寒就像极热一样，像抓住了快烙铁，痛得要像快要皮开肉绽了。这时我才想起我身边的安白已经是死人了。
“安白！怎么了？”我凑过去问她。她抬起头，那一瞬间，我有点想闭上眼睛，虽然见过很多次，但是安白苍白的脸上，那个狰狞的血窟窿，还是太让我震惊。看恐怖片的时候，对于恐怖的地方，我都会先从手指缝里开始看，等知道大概是什么样了，再慢慢打开视线范围，这样接受起来就不会太惊慌。可是这次，没有出现以前在我的梦境里那样惊悚的画面。她的脸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只是和手一样，苍白得透明，我又想到了刮了鳞的死鱼。
她的眉毛难过地皱着，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脸颊上已经淌了好几行，晶莹剔透的泪水环抱着晶莹剔透的眼睛珠子，像极了一只濒临死亡的小动物，用求救的眼神地看着抱起它的人，无声地说：“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能自已地一下子哭了，抱住安白失声痛哭。安白的身子好像比初中时更瘦小了，抱起来跟我那个9岁的妹妹差不多。安白纤细的手臂抱住了我，突然，我感到安白抱着的后背一阵刺痛，然后身体就跟从高处掉下来一样，一阵突然地抽搐之后，视线也突然一黑，等我慢慢地能看见东西的时候，身边的安白竟然已经消失了。我发现我自己的双手搭在旁边座位的扶手上，满脸的眼泪。再一看车里的人，全都吃惊地看着我，司机也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盯着我，正好这时车停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哪一站，站起来低着头赶紧冲下了车。
才刚刚2点不到，天色已经几乎全黑。一股强烈的冷风吹得我差点摔倒，还好，我只坐过了一站，医院的高楼就在不远处。看到医院的楼顶，我咽了口吐沫来压制住胃里翻涌起来的恶心，不知道为什么，这医院的楼顶尖得让人恶心，灰黑的颜色在这个天气里显得阴森森的，好像刚刚被大火焚烧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