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累……我肯定是病了,以前一口气爬7楼都不会累,现在怎么刚刚爬到3楼就气喘得厉害?我停在楼梯的拐角处,左手紧紧抓着扶手,右手支撑着膝盖,弯着腰,一股股热气从衣服的领口扑到脸上,脸颊像刚被人狠狠扇了两巴掌似的,微微发胀发烫。闭上眼,黑暗中一直都是刚才在笔记本里看到的那行字:方琦烧伤科404。
我直起身来,双眼发黑,脑子里像突然被人塞进了一团湿漉漉的乱草,差点栽倒,急忙又抓住扶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看见自己的手——骨瘦嶙峋,像久卧在床的病人的手,他们抓住东西的时候就是这样,死死地攥住,好像攥住的是自己仅剩的生命,一旦松掉就会立刻死去——皮肤焦黄,手腕纤细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不知道这么细的手腕是怎么能够拿得起东西,怎么能够从公司的楼下搬上一桶纯净水。
窗外的天色让我怔了一下,现在已经完全是夜晚的颜色了——不,夜晚的天空还会带着一些深蓝,即使是没有星光的夜晚,也还会留着一层微光的痕迹,但是现在的天空,是完完全全的深黑,黑得见不到底——仿佛是一个无形的恶魔,会将它俯瞰的人群无声吞噬,或者让自己的本身像浓墨一样流淌下来,把大地生灵全部覆盖。
说实话,来看方琦让我感到不安,方琦跟我的交情一般,我从小到大,25年的时间里跟男生交往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本身并不是擅长交际的人,更多的时间里我喜欢一个人,可能是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我感到孤独寂寞的时间很少,加上我对男人从来没有过什么强烈的兴趣,身边的男性朋友一直都是保持着初中的一两个还在联系,方琦是岩峰的好友,我只是偶尔在聚会上见过,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也没有3句。来看他完全是为了安白,也为了自己,为了身边所有跟这件事有牵连的人,我想让这件事情快点告一段落、快点平息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身体状态不佳,我感觉四楼的光线明显比其他几层楼要暗得多,我走进通往病房的小厅,一种浓重的陌生感和怪异的熟悉感一齐涌上来,搞得胃里一阵翻搅——感到陌生是因为这一层的格局和气氛明显和整个医院的风格全不搭调,好像来到了一个不属于这个建筑的楼层,仿佛来到了某个诡异的、危险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空间。“阴间。”脑海里的那个阴沉沉的声音说,我打了个寒战,被这个想法吓了一下。那莫名的熟悉感来自于,好像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心情,甚至有一些味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亲身经历过,但是回忆太模糊,只能闪过一些片段,然后又怀疑也许是在梦里见过。
记得也是这个季节,我和安白天天在一起上学下学,有时候我会骑着自行车先去安白家找她,然后就让安白坐在后座上,当她的双臂轻轻地环绕上我的腰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第一次被这种感觉打动的时候,我从心底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大无畏冲动——“我要保护安白,我要陪着安白,我是她唯一的朋友”,现在想想,这样的感情几乎是男朋友对女朋友的疼惜和怜爱。在我的记忆里,安白永远都是那么瘦,纤细的双臂环绕上来的时候,像柔弱的不堪一击的小动物,又像一条冰凉诡谲的蛇,这正是安白的特点,同时拥有正反两个极端的特质,一正一邪,忽冷忽热,让不明就里的人措手不及。
那段时间里,我们两个形影不离,大多数时候,安白只是用眼神和我交流,如果想要描述一件复杂的事情,就会写在笔记本上。你们曾经仔细地听过圆珠笔在纸上写字时“沙沙”的响声吗?在夜晚安静的操场,我和安白并肩坐在锻炼器材的铁杆上,安白把笔记本摊在双膝上,握着圆珠笔(圆珠笔和我的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不同),一个字一个字地、顺畅地写着,那样的“沙沙”声非常圆润细腻,让我有一种非常充实的存在感,还有一种似乎有小虫子在我的心口上来回爬动的感觉,那时我感觉到,这个操场放佛是为了我们两个而存在的,我们的声音、我们的气味、我们被风撩动的发丝和紫色的裙摆,在这一瞬间,都是宇宙中独立存在的,都是外人永远不会看到和听到的。
安白苍白的手指尖在黑夜中非常显眼,在接触到的一霎,你会觉得像摸到了一块寒冰——那种冻得非常久的坚冰——一旦碰到就会被紧紧地粘住皮肤,再也挣脱不掉。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总会浮出一个画面:我的手指被她手掌的皮肤死死粘住,她的五指就像裹上冷霜的树枝,我用力挣脱,结果自己手上的皮被硬生生扯掉一大块,鲜血淋淋……但这样的画面始终只是幻想而已,安白的手指依然冰冷,但一直都是轻柔地拿、轻柔地放、轻柔地接触……我有时会觉得她轻柔得放佛没有骨头,可有时又觉得她僵硬得像一具行走的僵尸。
在对付那些坏人时,安白就会变成“僵尸”,变成可以用冷气把他们粘住,让他们恐惧痛苦的“控制者”。我想不起来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和安白一起经历了多少这样诡异甚至恐怖的画面了,只是偶尔在梦里,会出现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断续的回忆——一张张死灰的脸,一双双瞪大的惊恐的眼睛,一些凌乱散碎的画面,一些噪杂诡异的声音。你们听过麦克风因为太靠近音响而产生的刺耳的鸣叫声吗?就是那种声音。现在我有时会想,那个声音也许就是安白发挥她的“特异功能”时产生的,只不过这声音在现场是听不到的,就像蝙蝠的超声波。
安白失踪的那天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现在有点记不清了,如果当时的记忆可以清晰一点的话,现在我的思路会更通畅。
“安白失踪的那天你都干了什么?”脑子里的声音出现了。我也搞不清这个声音是我自己,还是一个驻扎在我思想里的邪恶的亡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思考问题的时候,总会响起这个陌生阴沉的声音,提醒一些我没有想到的事情,让我去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说一些我极力想要回避的问题。
“我在干什么?”我想。那一天的天气是什么样的?晴天?阴天?下雨天?那天都发生了什么?在老师动员大家寻找安白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好吧,让我们从头想起——那天早上我吃的是什么早饭?烩饭还是馒头夹鸡蛋?我骑着我那辆绿色的自行车,车座后面放着书包,安白还是像往常一样在校门外面等我一起进去……不对,好像遗落了一个重要的部分……是什么?岩峰!对!岩峰那天是跟我一起进校门的!那天早上安白并没有出现在在校门外面。那么我和岩峰是在什么地方碰上的呢?是一路一起骑车过来的,还是在快到校时遇上的?
我突然一阵恶心——就像中暑一样,脚底一陷,差点跌倒。这时候,一只手从后面架住了我的胳膊,“啊!”我惊得差点跳起来,扭头一看,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惊讶地看着我,显然是被我刚才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抱歉地笑了笑,感到脸上的皮肤紧绷得难受。
“你没事吧?”医生松开手,礼貌中带着一点担心的表情。
“啊?”我这才发现自己满头都是汗,几滴汗正顺着脖子后面爬进后背,渗进文胸的系带里,我又是一阵恶心,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没事,我没事。”我又是一笑,能感觉到嘴巴咧开的形状一定难看极了。
医生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径自走了。
我掏出化妆镜,被自己的脸吓了一跳——这简直就是一张女鬼的脸!脸色惨白,嘴唇是几乎透明的灰粉色,额前的头发全湿了,弯弯曲曲地贴在皮肤上,青灰色的黑眼圈使我看上去就跟长了四个眼睛似的。我拿出纸巾擦了擦汗,又用唇膏抹了一下嘴唇——虽然是来看病人的,用不着怎么打扮,但是至少也不应该吓到人吧……
方琪的病房门虚掩着,从门缝可以看到病床的一部分,可以看到被子里躺着一个人。白色的冷光从病房里散出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淡淡的等腰三角形。
有脚步声。我扭头一看,走廊上没有人。是安白吗?我的视线在空旷的走廊上扫了一会儿,觉得安白随时都会在任何地方出现。正要去开门,从门缝里突然出现了安白的紫裙子——安白就站在方琪的床边!我急忙猛地推开门,却发现病房内除了干干净净的白色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颜色。
自从张晓斌的事件出现之后,安白一直在跟着我,却始终给我一些捉摸不清的信息,始终把快要明了的线索拦腰截断,安白到底想做什么呢?如果只是单纯的复仇,又何必要等到这个时候?如果是为了让我帮助她找到凶手,又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把快要浮出水面的真相扼杀?另外,刚才出现的,真的是安白的冤魂吗?还是我一直以来的幻觉?也许我早就疯了,也许这段时间不过是一个疯子做的白日梦,一个妄想狂患者自编自演的闹剧。
病床上的被子蠕动了一下,我一惊,刚刚意识到我已经进到了这个病房,在我面前的就是方琪本人。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在床头柜上的一只水杯边摸索着,我定了定神,走过去,拿起水杯递给他。
方琪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满脸缠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嘴唇已经干得裂开了口子,还可以看见一些烧伤之后的结痂。他看见了我,眼睛眨了几下,嘴巴抖动了几下,没有声音。我把水杯从他手里拿过来,扶住里面的吸管,送到他嘴边,他看着我,抿住吸管,吸了几口,又躺进枕头。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却不知该怎么开始今天的谈话,只是看着输液管里不断坠落的液体发愣。
“黎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方琪说话了,他背对着我,虚弱的声音显得闷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