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下雨前的天空——尤其是暴雨之前,几大团灰蓝色的云朵低低地吊在天空中,抬头看着它们,你会觉得它们仿佛有千斤重,在外表柔软圆润的线条里,藏着某些沉重的、深颜色的、危险的东西,这些东西随时都会从那弱不禁风棉花一样的虚掩下坠落,重重地砸向大地。
这是12年前,一个放学之后的傍晚。
对于这一天的记忆,我只有在梦里才会偶尔想起,在一个噩梦里,一个结尾未完成就惊醒的噩梦里,我才能够放任我自己想起它。而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会要求我自己假装忘掉初中3年所有的记忆,因为在那段时间里,自从安白出现之后,我经历的事情都太不真实,那些记忆就像荒诞不经的小说情节,像生病发烧时仿佛做了一辈子的噩梦,偶尔出现几处鲜花一样亮丽的泪珠和温情,接下来暴风骤雨一样的恐怖会劈头盖脸地朝你扑来。
“好像要下一场暴雨咧!”我把车子从车棚推出来,外面的景象已经和刚才大不相同,狂风开始蠢蠢欲动,远处房顶的黄紫色上空,不时地切过一道雪白的闪电,隆隆的雷声在告诫着大地上的生灵,用它独有的语言描述世间的种种罪行。安白背着书包,一直跟在我身边,这些天我们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都会一起行动,班上对安白最初的种种好奇和捉弄好像也暂时平息了许多,可能是他们的兴趣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也可能是因为现在正值期中考试,重点中学的期中考试可不是稀里糊涂就能对付的。我看了看她,她抬头看着天空,在这样的天色里,她的口罩白得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又深不见底,只有在闪电掠过天空时,她的睫毛抖动处才忽地一亮,继而又幽幽地黯淡下去。
有时候,当你专注地盯着某一处黑暗的东西时,你会觉得它越来越黑,而且会慢慢扩大。我盯着安白当时的眼睛,也是这样的感觉。
安白拽了拽我的校服袖子,我回过神来看她,她的眼睛依旧像人偶娃娃的玻璃眼珠,明亮而通透。她向我投来了询问的眼神,然后眼尾稍微拉长,下眼睑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她是在笑着问我:“看我干什么?”我也笑了,摇了摇头,右手用力拍了拍车座说:“走吧!”虽然安白的家就在学校附近,但是一个多月以来,放学后我总会先送她到家门口,看着她上去,自己再骑上车回家。但我依然不敢再她的家属院里停留太久,那个寻常的小院子里,总是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气氛,当你站在那儿,总是觉得身边有一种温热的或冰凉的气息,又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轻触你胳膊上的汗毛,当你吃了一惊动了几下身体之后,这些东西就像蚊子一样散开了,过一会儿又会悄悄地向你走来、向你靠近。你不能想那些会是什么,因为只要在这个时候稍微发挥一点想象力,就会被自己吓死。
“上来呀!”我慢慢地骑着,等着安白扶着我的腰,轻轻地跳上后座。骑了几米,我朝后一看,安白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我停下来,车把一扭,脚一塔,溜回到安白身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棚出口闪出来,是岩峰。正犹豫着该怎么打招呼,岩峰已经抬头看见了我们,他微微一怔,然后冲我一笑,说了声:“黎月,还没走呢?”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的名字被喜欢的人叫出来实在是一种享受!在别人叫来早就稀松平常的自己的名字,从岩峰的嘴里念出来,简直比音乐还要动听,连他叫“黎月”这两个字时的口形都那么帅,为什么他的牙齿那么白?为什么他的嘴型不大不小?为什么他笑起来那么自然潇洒?为什么他嘴角上扬的弧度那么性感?当然了,这些想法都是后来回味时才体会到的,在当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见到岩峰很高兴,但是憋了半天,只说出两个字:“还没。”说完之后真想狠狠敲自己脑袋一下。
岩峰推着弯赛走过来,这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学校里的学生已经几乎走空,车棚里外空空荡荡,看管大妈常坐的马扎摆在门口,旧课桌上的保温杯里,刚沏好的茶还冒着白烟,一阵大风没有预兆地扫了过来,我的眼睛一疼,迷进了沙子。我一手扶着车,另一只手赶紧乱揉起来,然后听到岩峰温和平淡的声音响起来:“安白。”虽然知道安白没法说话,打招呼之后的沉默是肯定的,但是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咯噔”一下,像有一块铁掉进我的心脏里,深深地下坠。不管眼睛好没好,我睁开了眼睛,却看到岩峰递来一包面巾纸,说:“擦擦吧。”天空中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这次的声音比之前的要大得多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好像要扔下无数千重的保龄球,直砸在人们的天灵盖上。也许是天气的关系,岩峰的眼神温柔平和,却第一次让我感到,那种无论何时都一派安详的神情,却几近残酷。
“谢谢。”我从里面抽了一片。时候,几颗豆子一样大小的雨点落在我头上,紧接着,随着忽然而来的“哗哗”的水声,整个街道瞬时间被笼罩在灰白色的雨帘中,
尽管我们马上就推着车子躲进了一个家属院的大门里,身上还是几乎湿透了。看着外面的景色,我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车棚门口看守大妈的保温杯盖还打开着,雨水把它灌满了,淡黄色的茶水不停地往外溢;人行道上不知是谁扔了一只旧皮鞋,雨水将它浇得透湿,鞋坑里全是污水;我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有一瞬间我觉得它们不是我的衣服,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它们从身上撕下来扔掉……我感到一阵恶心,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去看别的东西以转移注意力。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安白,她的衣服也湿了,我是短发,而她是中长发,使她看上去更狼狈一些,我吃惊地看到她的脸分别地苍白,简直跟她戴着的雪白的口罩没什么区别的了,我赶紧走过去问她:“安白,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安白低着脑袋,轻轻地摇了摇,我抓住她的手——冰凉冰凉,要不是好在它还柔软,不然我还以为是抓到了死人的手!而且她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再一摸她的脑门,已经烧得滚烫滚烫了!
“岩峰!我得先走了!她发烧了!现在就得把安白送回家!”我搀着安白,冲岩峰喊。我的声音在拱形的水泥大门里回荡,又让我产生了陌生的感觉。岩峰快步走过来,我以为他要伸手摸摸安白的脑门,但是没有,他只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从包里拿出一个蓝色的雨披递给我,说:“给她穿上,我和你们一起走。”“不用了……反正也不远……”我脱口而出,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岩峰把自己的雨披借给我们,自己得淋雨回家,还要送我们,实在是不好意思。“走吧,”岩峰已经骑上了车,扭头看着我,“没关系的。”他的声音依然平和,却带着不能拒绝的坚定,我乖乖地把扶安白坐在后座上,拿出雨披,第一个反应就是应该给岩峰穿,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关心还是因为歉意,还是因为自己心中早就把他放在了第一位,我递给他:“你穿上吧。”他冲我会心一笑,忽然骑车冲进雨里,我吓了一跳,因为紧接着听见他在雨中大喊:“黎月!我们走喽!”一阵暖意涌上心头,还伴随着晕乎乎的兴奋,我把雨披往脖子上一套,一手握把,一手抓着安白搂着我的双手,飞快地蹿进雨中,和岩峰并排快骑着。
我们的速度很快,但并不疯狂,一路上我和岩峰没有说话,只听见巨大的雨声充斥双耳,偶尔我们对视一眼,然后开心地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就是觉得很幸福,很满足。我第一次见到岩峰这样开朗的样子,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带着孩子一样稚气,发出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声,我觉得自己快乐得到了天堂,因为我肯定是第一个看到岩峰这一面的女生,他的这一面只给我看。
我紧紧握着安白冰凉的小手,我多希望我此刻的开心能和她分享,能让她也为我高兴!
其实从车棚到安白的家走路10分钟就到了,骑车5分钟就到,但我却觉得根本就没用5分钟,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悲伤的时刻总是漫长而难熬的,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而易逝的。
一阵风迎面吹来,虽然不大,但是夹杂着大颗的雨粒,平静却坚定地、锥子般劈头盖脸地袭击而来,我打了个寒颤,张大不断滴着雨水的眼睑,才发现我们三人已经来到了安白的家属院,安白家的单元口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在瓢泼大雨中静静地凝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