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钱氏坐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许是年老了,南京的天气已经热了,她的手脚还是觉得凉。她看着坐在身边沉默不语的儿子,脑海里浮现的竟是早已去世的丈夫林福生的脸。他的脸被火光映得亮亮的,院子里半枝桃花投影在他的身上,像是刻在他身上的凶兽。
这是老年人的记忆,越长远的越清晰,越近的越是不可辨。
知行在这样尴尬的气氛里见到林世忠,她轻轻唤道:“奶奶,我来了。”
林世忠在看见知行的那一刹那,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很自信,他从怀疑过俞一芳对自己的爱,但是俞一芳嫁给陆升三年,知行也许会是陆升的女儿。可是此刻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知行如果长得像俞一芳他都会有所怀疑,可是她长得是那么像自己,还有什么怀疑。
他看着知行,道:“你是知行么?”
知行已经被老太太拉着坐在老太太身边,她乖巧地点点头,茫然地瞪着林世忠,好似不经世事。正如林世忠内心排山倒海,问出的话却是一句不经大脑的话,知行想喊出“爸爸”二字也是需要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斗争的。
林世忠初次体会做父亲的微妙感觉,他已经错过了女儿的出生,错过了女儿的前十二年,接下来的日子他会好好地待她的,想至此,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想摸摸知行的脸,和自己十分相像的脸。
知行内心恐慌,她想拍开他的手或者是从他的手底逃开,可是最终什么都没做,任由父亲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她的脸是如此小,林世忠的一只手就能覆盖她整张脸,他看着知行道:“我是你爸爸,叫一声爸爸。”
在林世忠的手覆上她的脸时候,她就已经安静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陆升。她自幼自恃有前世记忆,学堂不肯去上,书不肯去读,她嫌陆升酸腐。陆升每每以女子应三从四德教育自己的时候,她便举以武则天、秋瑾之流来反驳他。每逢此刻,陆升气得跳脚,嚷嚷道:“不可教,不可教,我陆升怎生得你这么个顽劣不堪的女儿,你给我去房里,晚饭不许吃了。”待天晚了,宋妈做好了饭端上桌,二娘必得说上一句:“别人得了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不知又多高兴,你呢,自己辩不过女儿反而挑女儿的错,她才几岁,本来身子骨就弱,你饿一餐试试。”
知宁也可怜兮兮地道:“我替姐姐挨饿,姐姐出来吃饭。”
陆升气得无法,无奈何自己心中也是垫记,只得匆匆吃完饭端了饭菜到知行房间。知行见好就收,陆升就坐在身边看着自己,伸出手摸摸自己的头,叹气道:“一个女孩子这样强硬,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知行不以为然,她自己知道她猖狂是因为知道陆升宠着自己。
她呆愣愣地看着林世忠期待中有点害怕的表情,张了张嘴,唤道:“爸爸。”
一种陈述句的语态,仿佛太尊敬一个人以致不够格说话,便推托以陈词。
林世忠是欢喜的,他急切地点点头,一连“哎”了两声。老太太也放下心来,欣慰地笑笑,二房无后这事终是解决了,她能放下心了。
俞一芳看着父女相认,内心有激动有酸涩竟还有几分讽刺。她爱林世忠可是也咽不下当初那口气,她瞒着这件事十二年,无非是想报复林世忠,可是现在呢,到头来林世忠什么都没有失去,她自己撇下女儿愧疚了十二年,此刻更是不知道以何面目面对知行。
此刻她好像是个外人,与林家无关。
知行早已看见俞一芳,见她表情复杂。俞一芳给了自己新的生命,她对她除了感谢和思念外,还有对生命的敬重。她伸手抓住俞一芳的手,道:“妈,你怎么了?”
她话音一落,俞一芳泪水就落了下来,她一把抱住知行,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知行伸手拍她的背,安慰地说:“以后都陪在妈身边,别哭了。”
老太太房里上演的这一出一家团聚的戏事后也不知感动了多少人,知行此时不觉得,后来在别人杂七杂八的阐述中,她才觉得过于煽情了,每每因为此事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公馆的门房赵贵将那红灯笼提得高高的,这红色灯笼是林福生在世时在德福馆定做的一批,竹子做的内架,红绸子做的灯笼面,上面用绿漆写着“林”字。十几年过去,大部分都折得折,损得损,只剩了赵贵手上这把。林公馆的下人们夜间探路都用得盖了罩子的煤油灯,只他不干,好似这灯笼是他林公馆元老身份的证明一般。
他哼着小曲悠悠开了门,李云只觉扑面一股浓重的酒气,忙后退了一步。赵贵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呵呵傻笑道:“你小子可是来得晚了,太太早就赏下了大洋了,你看,可有好多块呢。”
他说着一把将那红灯笼塞到李云手里,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对着银元吹了口气,发出类似哨子的响声:“你听,你听。”
李云看不上他那副样子,没好气道:“平日里太太也没有亏待你,这几块银元也进得了你的眼,你在床铺下埋得可比这多多了。”
赵贵听他如此一说,粗着脖子斥道:“胡说,胡说,那可不能乱说的,不能乱说的。”
李云不欲再与他纠缠,提着那红灯笼就往里走。
赵贵在后面嚷嚷道:“小心,小心,别弄坏了我那灯笼。”
林公馆内。
老太太抱着知行无奈地看着自己醉了酒的儿子。三太太瞪着烂醉如泥的丈夫,携着儿子上去睡觉了。玉婷、玉立两姐妹明日还要上学也早早上去了。
林世忠迷瞪着双眼,抓着二太太俞一芳的手,醉醺醺地道:“一芳,一芳,我林世忠谢谢你,给我生了这么个女儿。”
俞一芳见着丈夫如此,好气又好笑,说:“好了,好了,你有女儿了,这会儿就别闹了,你坐一会儿咱们等会儿就回去。”
老太太摸摸窝在自己怀中的孙女儿的额头,知行本坚持等到父亲走了再上去睡,只是身子太过年幼,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大太太见状对着旁边的韩妈说:“老韩,你抱着三孙小姐上去睡了,妈,你也上去睡吧,二爷还不知道要闹腾多久,这里有我和一芳在呢。”
韩妈正欲上前抱走知行,却被二爷林世忠抢了先,林世忠冲过去,一把抱过老太太怀中的知行,向着楼梯走去,口里嚷嚷着:“乖女儿,爸爸抱你去睡觉。”
他喝了酒,脚下摇摇晃晃,林公馆的女人们怕得罪二爷不敢去抢,只得在四周围着,生怕林世忠一个不小心摔下了知行。李云进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混乱的场面。大太太见他进来,忙道:“小云,快到二爷旁边去。”
她话音刚落,就听老太太嚷嚷着:“摔了,摔了。”
林世忠踩空了第一个阶,他身体一斜被身后的俞一芳抱住,手里的知行却是摔了出去。李云急向前几步,恰好接住了知行,惊得一身冷汗。低头正对上知行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红唇微张。她被吓得不轻,此时还紧紧抓着李云的手臂,掐得李云都觉得疼。李云安抚地对她笑笑,转过头对大太太说:“大太太,我先抱着三孙小姐先上去,等会儿就下来送二爷二太太回去。”
老太太此时在儿子身边上下查看,已是无暇顾及孙女儿了。大太太见状,吩咐说:“带弟,你上去陪着孙小姐,她怕是吓坏了”带弟也跟着上了楼。
知行被李云抱着放到床上,心还跳得好快,掐着李云的胳臂不撒手。
李云无奈地道:“小姐,你是真醒了还是假醒啊。”
知行此时才从刚才的惊吓中会过神来,感激地说:“恩人啊,你是我的恩人啊。”
李云见她郑重其事,忍着笑意说:“我可当不起你的恩人,醒了就放手吧,我还要送二爷二太太回去。”
知行尴尬地朝他笑笑,讪讪收回手,李云又转头对带弟说:“好好照顾她,我下去了。”
带弟点头,看着李云,眼角稍稍吊起,带出几分少女特有的妩媚和娇羞。
“她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里。”
若有宿命,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