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这一日,知行很早就被带弟叫醒了,换上绸裤绸褂,头发还没来得及梳就被拉进了厨房。老太太正被韩妈扶着站在磅秤上秤人,一屋子人围着,等着过称。
南京人还有这等习俗,立夏日秤人,以试一年之肥脊。老太太从称上下来,叹了一声:“可不是又瘦了。”旁边的人便说:“最是难买老年瘦了,年纪大了的越瘦越健康,老太太长命百岁呢。”
这话说得老太太很受用,便问站在身边的大太太:“东西都置办齐了吗?”
大太太指着老太太看,说:“这是水三鲜-鲥鱼、白虾、茭儿菜;这是地三鲜—苋菜、蚕豆、蒜苗,这是树三鲜—枇杷、杨梅还有樱桃。”
摆在托盘里的樱桃红艳艳的,着实好看,知行道:“我还真不知道现在这个时节就有这么又红又大的樱桃了。”
四周人听她这么一说,都呵呵地笑。老太太怜爱地摸着知行的头,大太太见状怕又触了老太太的心思,忙说:“三姑娘连头都不梳就往这跑,不会是冲这樱桃来的吧,来来,大妈先掐一个给三姑娘尝尝,等称了人再放开着吃。”
知行觉得窘,回道:“我哪有,是带弟说来不及了,抓着我就往下跑。”
三太太也笑说:“是啊,来不及吃樱桃了。”
知行跺着脚,叫道:“三婶!”
话还没说,嘴里就被大太太塞进了一颗樱桃,她一口咬下去,便是一股蜜汁涌进嘴里,酸酸甜甜的。知行嚼着樱桃,原要说的话就断了一半,又是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知行小姐这是怎么了,脸比这樱桃还红上三分了”李山、李云进了厨房,说话的正是李云,“真叫红得发紫了。”
厨房里的人又爆发出强烈笑声,知行眼见大太太笑得捂了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就连老太太也是满脸的忍俊不禁,心中憋着一口气,只得拿眼瞪李云。
抱着小儿子开潜的三爷林世理也悠悠地进了厨房,见着时新的三鲜,倒想起一首诗,便吟道:“手揽千丝一笑空,夜潮曾识上鱼风。涔涔江雨熟梅子,黯黯春山啼郭公。三月齑盐无次第,五湖虾菜例雷同。寻常家食随时节,多半含桃注颊红。”
林世理穿着浅蓝色的长衫,站在李山、李云兄弟俩前面,他身体虚弱,脸色蜡黄,越发衬得李山、李云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三太太看不上自己的丈夫,说:“就你还做诗呢。这诗也是谁都能做的?”
三爷闻言,反驳道:“我怎么就不能做诗了,我也是上了高中的人,想当年我在学堂时跟人家比诗才那也是名列前茅的。”
林公馆的二孙小姐玉婷并不管大人们在说什么,她还在想着三爷刚才吟得那首诗,此刻想了一会儿,说:“我倒是觉得三叔做的这首诗很衬景,夜潮曾识上鱼风,说的是鲥鱼,涔涔江雨熟梅子是说的青梅,这最后一句多半含桃注颊红就是说的刚才小妹吃的樱桃了。诗中囊括了鲥鱼、青梅、樱桃三新呢。”她上身穿着长袖衬衣,下身穿着格子的短裙,一条麻花辫的辫梢用明黄色的发带结了一个蝴蝶结。她手托着下巴,边说边指着那三新,自信满满。
知行在林公馆住了几日,已经知道这位比自己大两岁的小堂姐可是一位小才女,于琴棋书画诗都有一定造诣,尤其迷中国的古诗。那****与知行对诗,到最后两人竟是相持不下。玉立自称棋逢对手,视知行为知音人,反倒是知行事后好笑,要不是陆升逼她背诵古诗,她是早就败给这位“小堂姐”了。
玉立让她想起《红楼梦》里的史湘云和呆香菱。
三爷林世理听着小侄女的夸奖,讪讪说:“玉立,这首诗可不是我做的,是清朝的曹寅做的。”
三太太噗哧一笑,说:“我就说吗,他哪能做出这样的诗。”
知行在一旁说:“三叔知道的好多,我和姐姐们都不知道。”
李云也紧跟着知行说:“琴棋书画都是怡情的,略懂就好了。现在应该学习西方的技术,掌握了技术才能振兴中华。要是真要学古人遣词造句,咬文嚼字和清朝僵化的八股文有什么区别,最要不得就是书呆子了。”
三爷听他这样说,不禁有理起来,就连脸上刚刚丢的面子都找回来了,顿时挺起胸来。玉立却是不乐意,脆声说:“这可不对,西方的科学文化要学,可是老祖宗的文化也不能丢的,连洋人提起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也是满脸的敬佩,满口的‘good,good’。”
众人看着二小姐款款而谈,话题已经是孙猴子翻跟斗—差了十万八千里了,一时都是无语。
老太太笑说:“好了,好了,赶紧称,等会儿还要吃豌豆糕呢。”
大太太也说:“称完了再说,来来,三姑娘先称,称完了赶紧用艾草洗了头,这一头乱发都乱糟糟的一早上了。”
知行还没来得及窘,就被大太太抱到了称上,大太太玉指敲敲称杆,说:“瘦若无骨才是美啊,瞧我们三姑娘美得,日后谁娶了都得捧在手心里。”
知行又被闹了一个大红脸,她下来,玉立就走了上去,大太太说:“换了,换个大点的称码。”
玉立脸红得厉害,喃喃道:“哪有,我哪有那么胖了。”
称完了人,女孩子们又用野艾草煮的水洗了头,气味虽然很难闻,但是因为对头发黑亮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女人自古以来都是一样,若是哪个女人抱怨“我这一头头发太多,恨不得是个秃子”你能真信么?
知行擦干了头发,早已被艾草的味道熏得晕乎乎的。
林公馆绝对是个气场极其强大的洋房,这样的洋房若是在前世,在里面喝上一杯咖啡得花上几百元的人民币,吃上几片酱鹅肝怕是半个月的工资都要砸在里面。优雅的造型和高尚的内饰,百叶门窗,水晶灯,旧式的钢琴,旋转楼梯,拾级而上,不张扬的奢华。可是在这样的林公馆内,碰到传统的节日,还是依照习俗而办,做的比谁都全。这就是民国,很时髦也很淳朴。
哪怕知道这光鲜靓丽的外表下也许有不为人知的冷漠,知行依然要沉迷在内。
知行坐在石凳上正在翻看一本《小说月报》,她看书太过高深怕人惊讶,太低浅不过是自欺欺人,只得看看类似于《小说月报》这样的杂志。
“你爱看这些?”
知行抬头看李山,他坐在对面。
她说:“还好。”知行并不是少话的人,可是对着李山她就常常觉得无语。
李山看她说:“有些很好的,你可以仔细看看的,要是看不懂可以来问我。”
知行本想说只是消遣看的,可是话到嘴边,改口道:“知道了,不懂的话我会问的。”知行对着时代既敬佩又恐惧,也许还有说不出的怜悯。李山身上有种很沉重的东西,他好似是正要上战场的人,枕戈待发又畏手畏脚。知行对他不由地添了几分小心。
李山不说话,知行依旧翻她的书。
“你什么时候入学?”
入学?!知行有惊讶,转念又想到自己到了林公馆不比呆在陆升身边由着自己胡闹,到底是要入学的。她说:“我爸妈大概已经安排好了。”
“你要学什么想好没?”
知行道:“这个学校大概有安排吧。”
李山忽然盯着她说:“不光是学校学的,这个世界变化太大了,有很多不同的思想,你要想好自己学什么,想好了。”
他的话并不像对知行说的,他自己不能决定于是就想要别人一个肯定的回答。至于为什么对知行说,可能是因为子佩正好闲着无事,也可能因为自己一路都见到这女孩超乎意料的淡定。
知行被他的话所胁迫,呆了呆,忽然生气起来,她比这里的谁都清楚要发生的事,也比任何人都要迷茫。她没想过逃避,可是也见不得李山迷茫的模样,她不能自己可怜自己。
“三姑娘,快过来吃豌豆糕。”有人喊道。
知行拿着书,离了座,说:“我没想好要做什么,但是至少不会固步自封。”
李山差异看她,就见她早已离去。他不禁想,莫不是自己想得太多反不如一个小孩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