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宁与赵雪漪站在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下向上仰望,禁不住生出高处不胜寒之感。这里与前面两室全然不同,那石阶尽头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流光溢彩,灿然生辉,恍若天上神殿。两人堪堪踏上那石阶,忽然一声钟磬鸣响,一只四脚怪物就似从天而降一般,落在二人面前。
赵雪漪脱口道:“是蒲牢。”
那怪物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似乎是响应赵雪漪的话。在民间这蒲牢之形多被置于钟上作钟纽,因其声音洪亮,取响入云霄之意。蒲牢身子比那赑屃和螭吻小了许多,看起来自然也就没那么凶狠了。耶律宁刚举起剑,那蒲牢又咕噜了一声,后退了几步。
“这畜生也会害怕?”耶律宁心中好奇,向那蒲牢道:“你要是让开,我就不伤你性命。”那蒲牢仍旧只是咕噜几声,却不肯让开。
“你不肯让路的话,我可不客气了。”耶律宁举起了手里的剑。
“住手!”石阶顶上传来一个响亮如洪钟般的声音。两人抬起头,只见一名褐袍男子站在那神殿前,神威凛凛。“你伤我神兽赑屃螭吻,究竟是何用意?”转眼间这男子已经从石阶顶上走下,只见他年近半百,面容轮廓分明,线条刚硬,叫人一看之下就忍不住心生忌惮。他身材甚是高大,比耶律宁还要高出了半个头。他这一路走下来,身后还跟了一共六只神兽,赵雪漪看了一眼,认出便是那狴犴、饕餮、蚣蝮、睚眦、狻猊、椒图。
赵雪漪心念一动,上前行礼道:“晚辈耶律宁、赵雪漪,无礼擅闯,还望见谅。杀伤神兽实属无奈,钟离前辈恕罪。”
那男子脸上闪过惊讶之色,然而他很快掩饰了过去:“什么钟离前辈,谁?谁?”他这语气之中却有一种顽劣的味道,倒像是个撒谎的孩子在大人面前狡辩掩饰。
赵雪漪眨眨眼,微笑道:“能令传说中的龙之九子俯首听命,又造出这鬼斧神工的九龙阵,除了药王谷谷主钟离前辈,还能有谁人?”
“哈哈,哈哈。”那男子发出一阵笑声,这一笑却更显得他十分幼稚,实在与他的形象南辕北辙,凭生一股古怪诡异。“这小姑娘嘴倒甜,老头子十分喜欢。不错,我就是钟离肃。”他忽然冲两人作了一揖,倒把两人吓得后退了一步,“我求求你们,你们一路进来,已经杀了我两只神兽了,不要再动手了,”他一面摇头,一面连连摆手,“不要再动手了!”
耶律宁忙道:“前辈切莫如此,一切原都是我们的不是。我们未经通传便擅自闯入,还误杀前辈的神兽,请前辈恕罪才是。”
“你们两个小娃娃倒也还乖。嗯,”他指着赵雪漪道:“小姑娘受伤了不是?”
“前辈慧眼如炬,”耶律宁蓦地跪了下来,急道:“她身中剧毒,求前辈救她一命!”他连连叩头,那钟离肃却一跳闪开:“我可不受你这大礼,什么慧眼如炬,方才你一直护着她不让她出手,后来又几番救她,弄得真气你输过来,我又输过去,谁知道你们搞什么鬼!”
赵雪漪心中一惊,原来方才的情景,他全都看在眼里,看来这九龙阵果然是非同一般,不管他们身在何处,总是在钟离肃的眼皮之下,这位钟离谷主果然不是平常人。至于九龙阵之变化神奇,就算他们杀得完龙之九子,也不一定就赢得过钟离肃。想到这里,赵雪漪心里对他十分佩服。
“别再磕了,快起来!”钟离肃一边说一边扑通跪了下去,竟也朝耶律宁磕起头来:“算我求你了,你快起来吧!”
“前辈!”耶律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得站起身来。
钟离肃这才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整了整自己衣冠,盯着耶律宁:“谁告诉你我能救她?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能救她?就算我能救她,我为何要救她?”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耶律宁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就听得他绕口令一般绕了一圈,然后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若不是他说的话实在有些令人心寒,他的语气和表情的确叫人忍俊不禁。
耶律宁一时语塞,不知该回答哪一个问题,想了想道:“前辈大发慈悲救她一命,我耶律宁今后但凭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耶律宁……你是契丹人?”钟离肃突然眯起眼睛凑近了耶律宁。
“是。”耶律宁无法否认,点了点头。他见钟离肃这样问,连忙道:“这位姑娘是汉人,前辈若是与契丹人有什么仇怨,亦与她全无相干!求前辈救救她!”
“我与契丹人女真人汉人并无什么仇怨,你也不用这般求我。我与这小姑娘非亲非故,为何要救她?”
耶律宁苦苦哀求,已是大违本性,可钟离肃却始终不肯相救,他已是心凉了半截。“前辈……”他还想出言相求,毕竟事关赵雪漪性命,他实在不能就这样放弃这唯一的希望。
“宁哥哥!”赵雪漪看着那钟离肃的神情,心中已是火冒三丈,拉住耶律宁道:“这人不肯相救,那也罢了,不要求他!你就是跪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半点怜悯之心,这样的人求他作什么!我们走。”
“哎呀,这小姑娘骨头倒硬,老头子十分喜欢!”钟离肃突然笑逐颜开,饶有兴致地望着赵雪漪。
“我们走!”赵雪漪不睬那钟离肃,一拉耶律宁。
“雪漪……”耶律宁待要劝她,那钟离肃忽然一拍手:“你走吧,左右是无人救你,都是个死。”
“死又怎样?”赵雪漪不曾回头,冷冷道。“有谁不死?你作恶多端,说不准哪天也就死了。”
“雪漪!”耶律宁道,“不得胡说!”
那钟离肃却不以为忤,一下跳到赵雪漪面前:“你说,老头子怎么作恶多端了?”
“来到这里的都是求医问药的人,你却闭门谢客,在药王谷口写那些威胁人的言语,又纵容这些畜生多伤人命,不是作恶多端是什么?”赵雪漪心中有气,干脆把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人说医者父母心,你这药王谷天赐宝地,天赐这些奇珍药材,你却无半点慈悲之心,人家苦苦哀求,你就如看戏一般。你哪里有一星半点像个医者了?”赵雪漪性子骄纵任性,一冲动起来,这些话当真全都不计后果地扔出来。
连耶律宁都暗想,这回钟离肃定然要大发雷霆了。
岂料那钟离肃越听越是来劲,赵雪漪这般言语冲撞,他竟满脸甘之如饴的表情,久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一面拍手大笑:“这小姑娘大合老头子胃口,妙极,妙极!”他凑近了赵雪漪,眉头皱起,像是在搜肠刮肚地思索什么,忽然一拍脑袋道:“你叫赵雪漪?”
赵雪漪绣眉一挑:“是又怎样?”
“我瞧你这小姑娘十分有意思,嘿嘿,嘿嘿!”钟离肃不住地拍手大笑,像是发现了什么生平未见的奇珍异宝。“你是契丹人,”他指着耶律宁,继而又转向赵雪漪:“你是汉人,你们俩怎会勾搭上的?”
“什么勾搭,你这老妖怪休得出言不逊!”赵雪漪大怒,他这“勾搭”一词也实在太过难听。“他是契丹人那又如何?契丹人和汉人就一定要互相残杀吗?”
“你骂我老妖怪?”钟离肃双手叉腰,两眼一瞪。说实话,他这副样子实在是有些为老不尊。
“骂了你又如何?”赵雪漪昂起头,一脸不屑,转头道:“宁哥哥,我们走。”
“前辈,”耶律宁却不肯就放弃,“雪漪她无礼冲撞,实属无心,在下代她向前辈赔个不是。”他单膝跪地,右拳置于左胸,这乃是契丹人的最高礼节。“求前辈大发慈悲救她一命,前辈若有驱使,在下万死不辞。”
他满脸哀求的神色,赵雪漪心中一阵酸楚,跪下身抱住他:“宁哥哥,这人铁石心肠,你再求也是枉然!你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都是为了你!你倒是想想,若此刻身中剧毒的是他,你会不会也为了他这般求我?”
钟离肃这话倒是说中了赵雪漪心思,她望向耶律宁,只见他神色哀绝,脸上却是坚毅,不求得钟离肃施救,他定不会罢休,纵然面前是一块磐石,也要被他打动了。赵雪漪心里又酸又痛,但钟离肃的话却又在她耳边回响,若真的此刻身中剧毒的是他,自己纵然舍弃一切粉身碎骨,也要求得这铁石心肠的钟离肃救他。
“你既不肯相救,又何必来说这些风凉话。”嘴上虽然这样说,赵雪漪心中却是百感交集,感动、酸楚、爱怜、凄恻、伤怀,全都如潮水般向她掀过来,瞬间就冲溃了她的泪闸。
钟离肃一见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蓦地就慌了手脚,抱头道:“行了行了!我怕了你了!老头子真是命中犯小人,不是,犯女人!”
他抱住自己的头抓啊抓,那样子十分滑稽。“你道我不想救吗?我如何救得了!”他指着赵雪漪道:“万毒朝宗!”耶律宁心中一惊:“原来他早就看出了。想来方才他跟雪漪说话,便一直在观察她情状,只是他先前又为何一直不说实情?这钟离前辈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钟离肃情绪激动,上蹿下跳,光看他的肢体动作都够叫人目不暇接了。“医家讲究对症,什么包治百病的灵药,什么药到病除的神医,都是放屁!医者治病救人,要对症,对症你懂不懂!这万毒朝宗以四种剧毒炼制而成,但用量不同、排列不同,提炼出来的解药便有数十种!一旦用错,只会让她立时毙命!”他指着赵雪漪,冲耶律宁大声道:“她能试吗?她能试吗!”
耶律宁顿时语塞,他望了赵雪漪一眼,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蓦地沉下去,一直往下沉。一时间万千个念头涌进脑海里,万千股一直被他强压下去的深深恐惧在他心里揭竿而起,只一瞬间便攻占了他心中的角角落落。在他领兵南下,终于救回赵雪漪时,他以为有希望了。在他们翻越雪峰,终于找到药王谷时,他以为有希望了。在他们连闯九龙阵,终于见到钟离肃时,他以为有希望了。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直至绝望。
他这些天来都不敢睡,他怕自己睡着一刻,能看赵雪漪的时间就少了一刻。实在太累太困睡了过去,眼前也全都是她的影子,是他们携手漫步在苍茫草原上,一起泛舟在南国西湖中。那一直都是雪漪的梦,也是他的梦。钟离肃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剪刀,一刀刀地剪碎他的梦,碎成一地的疏影横斜,让他拾都拾不起来。
“晚辈无知,方才多有冒犯,前辈恕罪。”出乎钟离肃的意料,赵雪漪的语气竟然异常平静。“宁哥哥,我们走吧。”她想要站起来,然而突然之间胸腹间一阵波涛汹涌的刺痛向她袭来,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又复跪倒下去。
“雪漪!”耶律宁连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赵雪漪微微一笑,想要跟他说没事,可是一开口,嘴角却有鲜血涌出。深入肺腑的刺痛一阵紧似一阵,让她实在撑不住,颓然跌在了耶律宁怀里。
钟离肃看在眼里,知她方才与那螭吻恶斗,又为了救醒耶律宁,先后动了真气,此时毒侵心脉,当真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了。耶律宁望着她的眼神深恸哀绝,赵雪漪似乎想要出言安慰他两句,疼痛却让她清丽的面容一阵阵扭曲。耶律宁已是失魂落魄,绝望中又哀求地望向钟离肃。钟离肃心中一凛,耶律宁的眼神让他相信,只要此刻能制止赵雪漪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就算要他耶律宁一死来换,他也会感激涕零,肝脑涂地的。
钟离肃蓦地一阵恍惚,记忆的匣被这场景撬开了一条缝,似乎是多年前一幕的重演,他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凄然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向耶律宁道:“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