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来迎接娘娘的车舆已经到门外了,请娘娘移步。”
盛装华服的林雨薇却背对着来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贵妃娘娘……”来人仍然跪着不敢起身,却探了探脖子,又叫了一声。
“我要见皇上。”林雨薇淡淡地扔下一句话。
“请娘娘移步上车,册封大典上娘娘自然能见到皇上。”来人忙又俯下身子。
林雨薇头也不回,一字一顿地道:“我要见皇上,现在。去请皇上来,否则我绝不上车。”
这来人急出一身冷汗:“娘娘就不要再为难小人了,请娘娘上车吧,误了时辰小人担待不起,娘娘您就发发慈悲饶了小人吧……”即便背对着他,林雨薇也能听见他磕头如捣蒜的声音。
“不见皇上我绝不上车,你即刻去禀告皇上,否则误了时辰,也是因为你误的。”
身后的人无可奈何,这样的贵妃,他可真的从未见过。不得已只好起身,飞快地朝外面奔去。
不多时完颜阿骨打果然亲至,远远便听见他的声音:“爱妃如此迫不及待,连这册封大典都不愿等么?”出人意料的是,林雨薇的冥顽不灵竟没有让他大发雷霆。
他一只脚踏进房间,便险些呆在了当地。只见林雨薇一身吉服立在正中,盛装华丽,凤目丹唇,仪态万千,比起那些二九芳华的年轻妃嫔竟不遑多让。盛妆虽然难掩她脸上淡淡的岁月痕迹,却恰恰因此让她多了几分成熟艳丽的韵味,这一眼望过去,完颜阿骨打已经深深折服。
“爱妃要朕亲自来迎,朕已经来了,就请爱妃上车吧。”完颜阿骨打的语气竟是出奇的温和耐心。
林雨薇只是看着他,脚下却不肯动。
“爱妃……”完颜阿骨打走上前想拉她的手,却看见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只锦囊,这锦囊虽然做工精致,看起来却年月已久,那些丝线早已有些褪色,边角也有些磨损。“爱妃喜欢南朝绣品,改日朕叫人将南朝进贡的丝帛送来给爱妃挑选就是了。先上车吧。”他说着就去拉林雨薇,这才发现她手中的锦囊原来空空如也。
然而林雨薇的手却有些颤抖。完颜阿骨打低声道:“不必害怕,册封大典并没什么,只要照着仪官说的做就行了。”
林雨薇的眼神有些飘忽,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虽然脸上着了盛妆,面色红润可人,然而她呼吸却有些急促。完颜阿骨打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有些发烫,虽说房间里甚是温暖,寒冬时节,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温度。
“雨薇,”他心中有些着急,可还没等他说出第二句话,林雨薇的身子已是一软。“雨薇!”完颜阿骨打大惊失色,一把扶住她,“你怎么了?”
林雨薇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完颜阿骨打惶急不已,高声叫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其实不用他吩咐,侍立在旁的阿三已经跑了出去。她看见跟着完颜阿骨打来的侍官远远地等候着,来不及奔近便朝他们大喊:“快传太医!”
侍官见了她神色已知不好,册封大典这等吉事竟然变生不测,当下便有些乱了。不多时有太医匆匆赶来,阿三急不可耐地拉起太医便朝林雨薇房中飞奔而去。
太医只是看了一眼林雨薇,心中便已经怯了三分。再一切脉,更是脸色都全变了,战战兢兢地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是中了毒……”
“中毒?”不待太医的话说完,完颜阿骨打已经一把抓住了他:“中了什么毒?”
那太医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道:“微臣不知……”
阿三这一惊也非同小可,她还来不及回想,完颜阿骨打目光如箭,已经向她射了过来:“贵妃今日吃了什么?”
阿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真的不知道……”
完颜阿骨打顿时火冒三丈,然而不等他发怒,林雨薇忽然道:“不****的事,是我自己……”
完颜阿骨打如同挨了当头一棒,纵身扑了过来:“雨薇,你吃了什么!”
林雨薇脸上的丽妆恰如其分地掩藏住了她苍白的脸色,此刻她竟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口中喃喃着:“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的话断断续续,听得完颜阿骨打不知所云。他一把将那太医拉过来:“朕不管她中了什么毒,总之你给朕想办法救她!”
“皇上恕罪……”太医扑通一声跪下:“贵妃娘娘医术如神,连娘娘自己都不能医治,臣等愚钝,实在是……实在是……”
完颜阿骨打心知他说得有理,可是他此时着实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转头望向林雨薇,她的脸色竟是出奇的平静,让他忍不住胸中一痛:“雨薇!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你真的宁愿死也不肯做我的妃子吗!”
“皇上……妾身心中……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林雨薇的目光又向东南方向看了过去,完颜阿骨打顺着她的目光寻去,可是除了高高的宫墙,他什么都看不到。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留下来,为何当初不与耶律宁一起逃走!”完颜阿骨打痛心疾首,或许他到现在仍然没有意识到,他只是不愿意正视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一起逃走……你怎么……会放过我们……那两个孩子因我无辜……无辜受过……”
他的心蓦地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痛苦紧紧攥住、重重压住,压得他透不过气,而这种痛苦却找不到一个宣泄口可以释放,因为逼得雨薇服毒自尽的,正是自己。他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说不清是惋惜还是悔恨,是失落还是绝望,或许都不是,又或许都是,就像一件稀世珍宝在面前玉碎,可是偏偏打碎这珍宝的正是自己。
“雨薇,朕……朕送你回南,你撑着点。”完颜阿骨打说着就要俯身,林雨薇却忽然抓住了他手臂:“不……不回……送我去……长白山……”
“长白山?”完颜阿骨打一愣,这长白山是女真族起源的圣山,从唐时起女真族的祖先黑水靺鞨便在这一带活动,雨薇要去长白山?是自己听错了吗?
可是林雨薇还在喃喃:“回长白山……”
“皇上,”在旁的太医忽道,“这毒药毒性剧烈,只怕很快娘娘便会神志尽失,皇上早作定夺。”
完颜阿骨打一咬牙,俯身抱她起来,转身便快步朝外走去。
等候在外面的侍官见此情景吃惊不小,急忙赶上前去:“皇上,贵妃娘娘她……”
“准备轻便车马,你带五百人随朕上路。”完颜阿骨打脚下未曾停步,只是朝那侍官扔下一句话。
“是。”侍官领命匆匆去了。完颜阿骨打从来说一不二,他要做的事情,向来无人敢多问一句。
“雨薇,你撑着,我们马上上路。”完颜阿骨打看了一眼怀里的林雨薇,她双目微闭,脸上的神情却出人意料地安静平和,毒发的痛苦似乎也不能打扰她心中的念想。
“十里酒家……楼外楼……清风……哪堪人事休……纵使明月共杯……酒……”
“雨薇,你说什么?”完颜阿骨打侧耳凑近她,却只听见含混不清的呢喃。他想起太医说她不久便会神志尽失,心中顿时一阵慌乱,只恨不能马上赶到长白山。
林雨薇躺在马车中,听着车窗外不时传来的呼啸风声,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就要回家了,一别二十年,再回去时竟已是天人永隔。
完颜阿骨打一直守在身边,林雨薇虽然始终不肯睁开双眼,却依然能感觉得到。她本该恨他吧,当初是他派来苏亦夫,逼得自己为乡亲所弃,离乡北上,如今又是他逼自己为妃,逼得自己唯有一死……可是她心里竟半点恨不起来。
如果不是他的相逼,自己恐怕不会知道,原来心中的牵念,二十年来从未改变,反而如酿窖的醇酒,愈发地历久弥香。
可是那个人,他为什么不来?漪儿到底走了几天了,赶到长白山了吗?
她用力想去回想,可是大脑中却是一片无力的空白。她心中忽然一阵慌乱——为什么都想不起来?漪儿什么时候离开的?自己上路有多久了?为什么……为什么脑中像是有大片的空白,占据了那些刚刚发生的片段?
她只记得,三十年前那一夜,他牵着她的手,匆匆地穿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她一生中只有这一次,连逃离这件事都是如此的幸福。
她只记得,药王谷中里里外外挂满了炫目的红,还有那一杯合卺酒。那晚他们在月下发誓,要一生一世相爱。
她只记得,显儿临死时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脸,紧紧握着的小拳头,他一声声地叫着娘,那眼神仿佛在追问她为什么不能给自己解去一点痛苦。
十年举案齐眉,二十年天各一方,这两段天差地别的记忆就像两股洪流,在她脑海里咆哮冲撞,一时将她举到风口浪尖,一时又将她摔下波涛惊澜。
马车有些颠簸……外面是又下雪了吧?雪……她好想再在冰封的天池上走一走,再捧一团雪朝钟离肃的脸上砸过去,再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开怀大笑……
“……”林雨薇又在喃喃什么。完颜阿骨打俯身凑近她,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林雨薇口中叫出了一个名字,钟离肃。
他正想细问,突然马车一震,外面驾车的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三马长嘶,马车蓦地停了下来。那车夫又接连惊呼了两声,一面还扑打什么东西,跟着莫名其妙的一声闷响,似乎这车夫直挺挺地倒栽进了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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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小绫实在不忍心再看着雨薇这样矛盾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