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菲菲一惊,立时转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大睁了眼:“真的?”
夜罗挑了挑眉:“怎么?不像?”
“倒也不是……”摸摸下巴,目光从他墨蓝的发转到他的黑眸上,常菲菲沉吟道:“你不说倒还没注意,其实你们发色相同,五官相似,只除了眼瞳颜色不一样,还是挺像的……只是你俩给人的感觉实在差异太大,而且相处的方式也实在是太~~~~见外了,你对他那么严肃,他对你那么恭敬,完全不像两兄弟嘛!”
唇角微弯,笑意却未至眼底,将外袍扔在榻上,夜罗从一旁的多宝架上取来一只重瓣卷荷翡翠盏,盏里盛着的玉液琼浆澄澈清透,却汪汪淼淼,深不见底。
将怀中净灵草供在盏中,他怔怔看着那草透明叶茎吸了盏中玉液,漾出一抹耀眼银光,宛然便是多少年前,临着九茵湖,那依偎在父亲身边,怀中抱着稚儿的女子荡漾如月光的发。
只不过隔着一丛花树,母亲牵着他的手,怔怔望着父亲对着那女子附耳低语,含笑逗着女子怀中的孩子,和风暖阳下,母亲握着他的手那样冷,冷过极偃所千年不化的寒冰,寒意直透心底。
他摇着母亲的手,小声轻唤:“母妃,父王在那边,我们为什么不过去?”
母亲漆黑的眸子睁得大大的,里面翻滚的情绪他看不懂,语音却寡淡寒凉:“你父王和正妃在赏花,吩咐过闲杂人等不许打扰,所以我们不能过去!”
“可我们不是闲杂人等,”他不解:“您是父王的侧妃,我是他的儿子,为什么我们也不能过去?”
唇角牵了牵,母亲淡道:“因为你母妃只是羽族敬献给你父王的侍姬,而你,是我生的孩子,对你父王而言,我们与闲杂人等并没太大区别!”
那女子微侧了首,看着怀中的孩子,那孩子有着与她一样潋滟生波的紫色眸子,漂亮得不似真的,此时嘴里含着自己手指,眼珠骨溜溜从女子脸上转到父亲脸上,忽地咧出一个口水淋漓的笑,向父亲伸出胖胖的手臂,口齿不清地唤道:“抱……抱……”
父亲无奈将孩子抱了过去,笑着望了那女子一眼,又望向怀中的孩子,脸上的温柔是他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表情。
看着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他忽然就觉得无法忍受,垂下头,女子铺陈在地的银发蜿蜒至眼前,衬着碧草如茵,如遍地利刃反射着寒光,直刺到心里,忍不住握紧母亲的手,他轻道:“母妃,要怎样,父亲才不会将我们当闲杂人等?要怎样,他才会像看弟弟那样看我?”
母亲怔了怔,垂眸看他,良久,缓缓俯下身子,声音细微如耳语,却如针般扎进耳膜:“除非,你能让你父王无法不正视我们!除非,你成为句芒的王!”
“喂,你捧着盏子发什么愣啊!握得这么紧,翡翠盏都要给你捏碎了!”清亮的声音忽在耳边响起,他一惊,思绪从久远以前拉回,抬眼却见常菲菲凑在面前,两眼紧盯着他手中的盏,便如老饕见了好酒美食,直放光亮,不由一笑,将那盏向她面前送了送:“你喜欢这个?”
大大点了点头,常菲菲目光灼灼:“这翡翠盏颜色如此通透,质地又这样细腻,真真是老坑玻璃种的货色,有价无市的珍品啊……啧啧啧,难得一见的异宝!”
夜罗将盏递给她:“这些俗物凡器妖界多的是,不值什么,你既喜欢,拿了去就是!”
“真的送我?”常菲菲大喜,捧着盏合不拢嘴:“哇,这下我可算有镇店之宝了,回头也让唐唐开开眼界,她见着管保要乐疯了!”
笑了笑,夜罗道:“是了,若叶说过你在人间界开了间店铺,便是经营买卖这些古玩器物的是么?那个唐唐又是什么人?”
“我哪有那个经济实力去‘买卖’,”摆了摆手,常菲菲道:“只是帮人鉴定真假,赚个劳务费罢啦!唐唐是我死党,也是我开店合伙人……”
顿了顿,她道:“不过,我已经好久没见她了……”
默了默,声音又黯了几分:“还有爸爸妈妈,也是好久没见他们了……”
将翡翠盏放在一边的案几上,她盯着在盏中摇曳的净灵草,叹了口气:“这妖界一日,人间也不知是多久,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他们许久找不着我,一定急坏了……我真想他们……唉,今生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常菲菲这伤感来得突然,其间半真半假,颇有试探打听之意,夜罗心中清楚,却因她几句言语触了适才心境,不由怔了怔:“你在人间界,有父母?”
“这不废话么?难不成姑娘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常菲菲心中腹诽,面上却不敢太过放肆,只点了点头,做楚楚可怜状:“国家不是强调计划生育么,我爸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养老送终可都指着我,实是万万少不得我的!”
夜罗坐在榻上,唇角牵了牵:“你父母,待你可好?”
常菲菲一拍腿:“你想想,就我一个孩子,能不宠着么?那可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平日重话也舍不得说一句,端的是爱若珍宝,视若腹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转眼见夜罗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暗暗反省一下自己适才是不是吹得有些过了,摸了摸鼻子,她道:“咳咳,总之,天下父母都那样啦,就像你小时候,你父母肯定也特宠你,对吧?”
顿了顿,夜罗淡道:“他们死得久了,不记得了!”
常菲菲一愣,见他斜靠榻上,一身鹤羽白长衫全无纹饰,只那明珠衣扣生出淡淡光晕,墨蓝长发松松束着,从榻上一直垂到地下,无端缓和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素日所带的孤傲之气,凭添出一份清贵高华,漆黑眸子里绕出轻思点绪,让她心头忽地一颤,正在发怔,却见他唇角一勾,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仿受蛊惑,身不由主走到榻前,他俯身过来,握住了她手,温凉手指触着,如上好软玉,她不由耳根一热,下意识就想往回缩:“你做什么?”
手上一紧,将她拉到榻上,夜罗抬眼看她,似笑非笑:“你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衣袖一挥,榻上突然现出一面镜子,他道:“你很想见你父母么?”
常菲菲点头:“当然!”
话音刚落,便觉指尖一痛,却是夜罗划破了她手指,将沁出的血滴了一滴在镜上,她不由诧异:“你这是干吗?”
“这是思缘镜,”夜罗道:“以血为引,便可从镜中见到你想见的,与你血脉相连之人!”
但见那滴血在镜上慢慢化成一层淡薄红晕,覆盖了整个镜面,随着红晕渐淡,那镜面忽如水波荡漾,层层晕开,渐渐清晰,现出一番图景,常菲菲注目望去,不由欢呼:“啊呀,这是我家客厅嘛!”
待看得清楚,忍不住又“咦”了一声。
却见父亲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正看着报,母亲在一边,正对着一个女孩数落道:“我说菲菲,还有一年你可就毕业了,究竟有什么打算你倒是说说啊!现在工作可不好找,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成天这样吊儿郎当,无所事事,是打定主意毕业后回来啃你老娘我了是不是!”
常菲菲没料到刚一观镜,竟正逢着母亲大人大训话,想着自己适才一番吹嘘,饶是她脸皮厚,也不由面上一热,侧目见夜罗唇边笑意愈发的深,就更加不好意思,赶忙转移话题:“好奇怪,怎么家里会另有个我!”
夜罗看了看那镜中女孩,眉微微一皱:“安缇诺雅怎的变做了你的模样?”
常菲菲一愣,虽在见到镜中另一个自己时,便已想到这应是那三只在她未回人间界前为她在亲友间打的掩护,却没料到动用的竟是斗神大人!眼见母亲口沫横飞,完全没有消停的打算,父亲则在一旁悠然看报,全不理会,而那个“自己”眼中已透出越来越严重的不耐烦,显然随时都有跳起来发飚的可能,她不由皮肉发紧,心上涌起浓重的担忧。
正在此时,忽听门铃响,常菲菲与那个“自己”同时松了口气,却见“自己”迅速跳起身,丢了一句:“我去开门!”便立刻冲了出去。
没一会儿,便见那个“自己”将一个女孩领进了客厅,常菲菲心中欣喜,指着那女孩对夜罗道:“喏,她是安唐唐,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合伙人兼死党……”
眼见安唐唐坐下没多久就打了个好几个哈欠,对着常菲菲妈妈的问话三句答不到两句,与素日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不由奇道:“咦,她这是怎么了?病了么?怎么神情恍恍惚惚,脸色又这样难看?”
夜罗注目看了看,挑了挑眉:“这女孩被摄去了一魂一魄,竟还能撑到这时候,倒也奇怪……唔,原来路易那个吸血鬼分了些灵力护着她,难怪!”
常菲菲被夜罗几句话轰得脑中一晕,一把抓住他手:“你说什么?什么被摄了一魂一魄?”
见她发急,夜罗按了按她手,道:“别慌,想是谁盯上了她,摄去了她一魂一魄,好在安缇诺雅在一边,她身上还有路易灵力护着,回头将魂魄找了回来便成,也没太大干系!”
他说得轻描淡写,常菲菲却听得心惊肉跳,镜面中连常菲菲妈妈也觉出不对,握了安唐唐的手,关切道:“唐唐啊,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累得这么着?年轻人,身体是本钱,可别小小年纪,就把身体搞坏了啊!”
又打了个哈欠,安唐唐摆摆手道:“没关系啦,菲菲妈妈,最近兼了一份工,做得比较晚,所以睡眠有些不足,再说现在又是春天嘛,春困是难免的,回头我补个眠就没事了!”
常菲菲拧紧了眉,恨道:“你看看,到现在她还稀里糊涂完全弄不清楚状况,只把自己当头猪以为睡觉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凭她的智商,只怕魂魄丢光了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安缇诺雅也是,既在一边,怎么也不看护着点,这两人这样糊涂,怎么会没有干系?!”
一转脸,她对着夜罗道:“这普天下的妖怪都归你管吧?你一定知道是谁害她吧?拜托你,帮帮忙,把她魂魄找回来吧!”
夜罗一挥袖,收了镜子,抚了抚额角,只觉得头疼。
见他不语,常菲菲放软了声调,牵住了他手,低低道:“这样的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而我,除了你,真不知道还能再找谁帮忙了,拜托……”
听她说出这番话,夜罗不由一愣,虽知她是刻意扮低做小,但语中的依赖却仍让他心中一动,默了默,从一旁取过洛华帛,替她披到身上,又端了翡翠盏,起身道:“走吧!”
常菲菲怔:“去哪?”
“极偃所啊,”夜罗道:“先前你不是一个劲儿地吵着要救圣灵么?怎么现在倒不积极了?”
“啊,积极,积极,这就走!”常菲菲忙跳起身,将那帛在身上紧了紧,略一犹豫,又轻声道:“那唐唐……”
夜罗淡道:“近几千年,妖界各族还算规矩,没添过什么乱,如今真有这样胆大妄为的敢在人间界给我惹事,我倒也想见见!”
愣了愣,常菲菲会过意来,不由大喜,环住了他胳膊,笑道:“夜罗,你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