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整天，尤扬脑子里都是顾万胜。全身粉碎性骨折，骨盆、胳臂、腿，都断了！——给母亲擦窗户？难道就是在我家里那天摔的吗？我怎么就没想到往窗下看看？你一定是孤零零地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昏死过去，无人救助……可是我还在患得患失地怕小弟发现你！直至小弟告辞你都没有出现，我竟然还在暗自庆幸！顾！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一定要活下去，等着我！
尤扬把办公室的门从里边反锁，拿出市区电话簿，翻到医院一章，挨着医院问。从她家附近的医院问到郊区的，从急诊室问到骨科，从骨科问到外科……对方的回答不是说时间长了没法查，就是说病人档案是保密的，要查的话须带介绍信亲自来人。尤扬沮丧地趴在桌上哭了。
尤扬尤其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她曾经庆幸过他当时的不在场！而且在那种时候她都没有想到他会出意外！当时她刚刚和他亲热过，身体还回味着他带给她的激情和舒畅，心里还洋溢着他给予她的幸福和快乐；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会如此轻易地失去他，而且灾难竟能够在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突然降临在他们俩头上。这是报应吗？还是上天的惩罚？那为什么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她头昏脑涨心绪不宁地走出单位，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将往何方。
满眼都是顾万胜孤零零一人躺在楼下水泥地上昏死过去的景象。她曾经听到，听到楼下比往日嘈杂得多的人声和脚步声，听到施工队的人在大声喊些什么，但是她没有多想，也根本想不到他会出事！不知他在落地的一刹那间想的是什么，更不知他想的是她，还是他的妻子和儿子？是对她本可以救他却迟迟不见人影的失望，还是对妻子和儿子的歉疚？但是他直到重伤住院，对家人讲的都是在母亲家摔下，而不肯提起她……
走着走着，尤扬来到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她这才醒悟，自己原来走错了方向。她转过身来往回走，然而周围的建筑布局却似乎是她熟悉的，而且好像隐隐地在提示给她什么。她静下心，怔怔地等待那提示的出现。猛然间，小王大夫！！小王大夫几个大字直接撞击在眼前！怎么整整一天就没有想到那位由顾万胜介绍曾经为她治过脚踝骨的小王大夫？
尤扬在附近的楼群中毫不费力地找到小王大夫的家。迈上楼梯时她的两腿因激动而抽搐，膝盖竟几次打弯几次要跌倒；敲门时手也在急剧地颤抖，几次敲在门上却发不出声音。敲了很久，里面没有应答。她应该明白，小王大夫尚未下班。她顺着墙壁滑坐在地，软软地靠在门上。顾，我一定要找到你！
那天，尤扬一直等到晚上八点才离开。她向邻居打听了小王大夫所在的医院，邻居也只能说个大概，似乎是一家民办的骨科门诊部。
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她就赶到了那家门诊部。在门诊部的后院，果然有几间临时病房。值班的老大爷带着刚刚洗漱完的好心情很自然地把顾万胜的房间指给了她。
顾，我来了！
尤扬推开房门，门口的床上猛地坐起一个人来，是一个年轻的农村小伙子，他用两只睡眠不足的通红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她，吓了她一跳。那人敏捷地跳下床，两臂一揸，挡住她，冲冲地说，你干什么？不许进！
尤扬躲开他嘴里喷出的臭烘烘的气味，说，我来看看老顾……
小伙子还算和气，又说，我们这有规定，重病人不能探视。
尤扬央求道，你去对他说，就说我姓尤，……
小伙子犹豫了一下，回过头看。这时，尤扬看到里边那张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浑身打满石膏的顾万胜在轻轻呻吟。他的床边挂着输液瓶，床头摆着各种仪器，床架上方吊着各种绳索、支架，他身体的不同部位分别被这些绳索和支架所牵引、所悬吊。
小伙子说，你别过来，我去问问……
尤扬心痛地远远地如饥似渴地望着那张轮廓鲜明却明显消瘦了的脸庞，想马上就过去看看他。
小伙子在床边弯下腰，小声说着，然后回头看她。尤扬自知享有特权，马上就迎着他走过去，却被他跑过来一把挡住。他说，病人的病情还很重，以后再说吧。……请你走吧。
尤扬愣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近在他的床边，她不能相信他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小伙子想用手推她却又不敢，试着用身体挤她；尤扬反手激烈地推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万胜紧闭的眼睛，你是病人，我不能强迫你见我，可这是为什么？……突然间，她委屈地哭了。
小伙子吃了一惊，退开一步，说，我没怎么你嘛！
一边是双目紧闭，一边是抽抽泣泣，僵持了十多分钟后，尤扬让步了。她无奈地看看病床上那个依然毫无反应的白色的石膏人，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病房外，已是朝霞满天，她和她的顾在出事后的第一面竟这样无言地结束了。
顾万胜双手捧住她的脸，深情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他说，咱们两个这么相爱，倒让我有些担忧，总觉得好事多磨，福兮祸所伏，所以就一直很紧张，生怕什么不好的事情突然就来了，生怕什么时候我就会失去了你……
眼前，在这个陌生的小院里，尤扬想起她和顾万胜往日的浪漫激情，真是恍如隔世。
几天后，尤扬收到了长途电信局寄来的每月一结的长途话费清单。自从范志刚调动工作之后，家里的远郊话费必然就多起来。她像往常一样浏览一遍，突然发现其中有一个电话是早晨七点钟打出去的。七点？她从来没有早晨给范志刚打过电话，因为双方早晨都太紧张了。一看日期，尤扬只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随即在前额，在后枕，在太阳穴，左奔右突，东冲西撞！那日期明明白白正是那一天，顾万胜来安玻璃的那一天！
那么打电话的人唯有小蔓！她相依为命的女儿！
正是傍晚时分，小蔓还没有回家。在缓缓弥漫过来的暮色中，尤扬心里一团乱麻，事情的前前后后渐渐变得脉络清楚了。这么说，那天小弟到她家并非是偶然路过，是范志刚特意让他来看看的。是小蔓在前一天晚上听到了她和顾万胜的通话，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告诉了她爸爸。孩子爱她的爸爸是无可厚非的，只是她居然能瞒着妈妈瞒了这么久！她和她爸爸直到今天谁也没有对尤扬提起过哪怕一句。
尤扬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
可是，小弟究竟是见到了顾没有？如果他见到了他，一种可能是顾为了躲避而不慎落下；另一种可能就是小弟推了他！如果他没有见到他呢？如果小弟没有见到顾，那么在她不断地问“人呢？人呢”之时，小弟就不该显得那么自如，既没有和她一起寻找也没有表示一点点惊讶。还有值得怀疑的是，当她问小弟是如何进门的时候，他也很坦然，说门没锁。而她却清楚地记得，在迎进老顾之后，门是她亲自锁上的。当时她以为是老顾给他开的，随后就把这一切忽略了。
由此想来，如果真是小弟所为，那就不难理解顾万胜为什么会那样绝情地对待她。他可能受到了威胁，也可能是为尤扬的今后着想，更可能以为尤扬见死不救甚至是知情人！顾！难道你以为是我害了你吗？我怎么舍得！
门厅里的灯亮了。是小蔓。看到坐在沙发里发愣的妈妈，她有些吃惊。但是她没有说话。这一点她像她爸爸。她去放书包，然后才走到外边，问，妈妈，什么时候吃饭？
好半天，尤扬说，你自己泡方便面吃吧，妈妈有事出去一趟。
走在街上，尤扬在心里对女儿说，小蔓，现在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将来会好受些；妈妈如果不在了，你也能独立生活……她不知道自己将会做出什么来，但是女儿的离心离德使她的心开始淌血，一滴一滴地淌，不是很多，却很疼。
小王大夫一开门就认出了她，并且对她的夜里来访并未感到意外。
尤扬说，我是……
小王大夫说，我知道。
尤扬一听立刻泪流满面。眼前是世界上唯一能够当着他痛哭流涕而不会被责备被传播被误解的人。她抽抽噎噎地说，我去看他，他不见我……
小王大夫说，我知道。
她说，我一定要见他，你劝劝他好吗？
小王大夫反问，有用吗？
尤扬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她去看顾万胜没用，还是说让他劝说没用。小王大夫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却如此有城府，让尤扬有了几分畏惧。这时，年轻的女主人送来茶水，而且还特意打量了尤扬一眼。
小王大夫说，老顾的愈后不乐观，而且他的家庭也有了点问题；刘雅丽还跟婆婆闹了一场……
尤扬说，那以后我就跟着他，管他一辈子。
不料这句话却让小王大夫对她另眼相看了。他口气变了，说道，……我会去劝老顾，不过他的伤势还很重，最后见不见，还是他拿主意……
尤扬又一次热泪滚滚，说，帮我好好求求他……
顾万胜大难不死命若游丝奄奄一息疼痛难忍之际心里想的只有生命。他是被一家大医院抢救过来的。掉下去的当时，正巧有几个小学生下学路过，他们的尖叫声引来了大人们，他才得以被及时地送到医院。三天以后清醒过来，脑子一片空白，一切都忘记，包括自己是谁。终于渐渐想起原由，想起尤扬，想起自己的汽车和家。
医院方面是通过他的手机和他的家人联系上的，刘雅丽已经在病床边哭了好几天。脱离危险之后，他给医院签了“后果自负”的转院书，转到了小王大夫的骨科医院继续疗养。小王大夫给他所有的骨折部位重新正了位，打上石膏和夹板。
一连几天的昏迷已使他魂不附体头昏脑胀，浑身骨骼肌肉关节的剧痛更使他痛不欲生，伴随而来的又是一连二十四三十六四十八小时的失眠。他的思绪走走停停断断续续，虽尚不能长时间地思考，但是好像这一辈子的想法都在这几天几夜里想完了。生病似乎能使人成为哲学家。
那天中午成为空中自由落体的经验久久地缠绕着他。他一遍又一遍地从空中落下，不落地，又落下；又不落地，再落下……像模拟中的专业训练，永远删去了那天落地前的恐怖，删去了那天濒死时心头无限的悔恨无限怀恋人生的绝望。突然，在一个人阔大的胸膛后面，他似乎看到了尤扬的脸，一张被险恶吓坏了的惨白的脸，两道漆黑的眉毛和一张艳红的嘴都向下弯着，眉毛象像用眉笔描了又描，嘴唇也像涂过的。她在哭。他就喊她，扬，不哭！那眉毛和嘴唇就一齐往上弯，问他，谁是扬？
是刘雅丽。她凑在他眼前，摇他，问，又说胡话呢？
他被惊醒，梦里尤扬变成床前雅丽。雅丽明显地憔悴了。他闭上眼睛，以掩饰内心愧疚。他不能对雅丽说实话，否则她会受不了的。作为他的妻子，她并不该遭受这种羞辱和打击；他是你的女人，为你生儿育女，你应该保护她。可是尤扬呢？她当时在哪儿？她是不是被那个人吓坏了，她躲在那个人的身后哭着，哀求着，他好像听到了她细微的声音，别，别，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不需要女人的庇护，尤其不需要女人乞求来的庇护。下落之前，他想，扬，我的爱人，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他会对全世界宣布说是他自己选择的掉下去，是下落而不是上升；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天下午，他又处在一遍又一遍的空中自由落体的幻觉之中。每一次下落又上升，都是因为他想重新看一看那个阔大胸膛后面有没有那张熟悉的平静的温和的面孔，但是一次又一次，他怎么也看不到她，小尤，扬，扬，扬！让我看看你！
小王大夫照例来查房。他试了试他的脉搏，又看看暴露在外面的脚趾手指的颜色。一套小动作之后，顾万胜自然就醒了。他和顾万胜相识是在好几年前。他先是为顾万胜看病，后来就成了顾万胜的客户；顾万胜为他做投资炒股买债券，几年里把他的资产从二十万炒到二百万；他们从互相信任到互相信赖直至推心置腹。
小王大夫把护工支使出去后，对顾万胜说，她昨天找我去了，要见你。
顾万胜一时懵懂，问，谁？
大夫说，还有谁？尤扬呗。
顾万胜说，是她自己找的你？我说她特聪明吧？
见不见？
见什么？我都这副样子了……
两人都苦笑。大夫又问一遍，还嘴硬？真的不想见了？万念俱灰了？
顾万胜说，怎么，让女人可怜我，再让她在怜悯中丧失爱情？
小王大夫说，我看她比你可怜。
顾万胜心一疼，问，还是那么楚楚动人？
还……行。
顾万胜这才说，哎，你说，我怎么没有****了？过去一想到她我就起性，可是现在……
现在是人体的特殊时期，生存第一，其他的需要必然都退居二线了；小王大夫又说，她昨天一直哭，哭得特惨，真的。以前我还以为她是看上了你有钱……
顾万胜笑着说，你嫉妒我吧？我难道是只有钱吗？我那么多优秀品质，你没看到，她都看到了……
护工打了开水回来。小王大夫就说，真的啊，我可就安排了？
顾说，别让……碰上。
星期五晚上，范志刚回家了。尤扬和小蔓等着他吃晚饭，一直等到九点。
范志刚一进家门，小蔓就抢先叫爸爸，范志刚也破例先亲了小蔓才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坐到尤扬身边，自然而然地搂住她。尤扬提醒说，洗手……
范志刚听话地起身去洗手，小蔓跟在他身后，说，爸爸，“水洼子”冬天结冰吗？
爸爸就笑，说，你还惦记着“水洼子”呢？以后就可以天天看去了。
尤扬一听，明白大势已定。果然，吃完饭，范志刚宣布，下个学期，小蔓就转到县里最好的中学去上学，那儿的升学率是百分之八十多；尤扬的工作就在县财政局，人家还安排了让她当个“小科长”。范志刚说到“小科长”时的轻蔑口气引得小蔓微微一笑。
尤扬立刻说，我不当。
范志刚笑着说，你不当我当，行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