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不知过多久,马车里的油灯已渐渐熄灭,余窗外的风声扑腾窗帘落下一阵阵“沙沙”轻响。
忽然窗外伸进半个身子,有人举起一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朝遗堪的身上拍落。素烬眉心一动,早已觉察,而他心里计量的是果不其然那人始终不能对他信任,纵他已伤成了众人眼中只能依靠前辈高人以内力守护度日的孱弱,都不能让他放下心来,让他回到中原。
思量间,那人的掌风已拍近遗堪,微微一股冷风扫过她的眉梢。遗堪习惯的防备一下惊醒,但那掌已打落她身上,可她没感到半丝疼痛,背后有另外一股力量冲进她的体内,热流奔腾过她身体,朝窗外狠下杀手的人逆反回去。只听窗外一声低微的呻吟,在静夜里格外分明,那按在她身上的掌力蓦然撤去,窗外的阴影在一片悄然而没的风声中消失了。
贴住她背后的手掌依然没离开,引一股内劲和顺了她因扰乱而翻涌的气息归纳了经脉之后,才撤了回去。遗堪没有反转,她身畔只素烬一人,可他不是已受了重伤?险些死在雪原之上?一时之间,她惶惑不已,这少年一再欺骗她。让她以为他差点为她死去,让她为他伤心难过,感激涕零。一阵恼怒变成了忿恨,她倏然转身,还没想好如何反击,鼻中倒清晰地闻到了一股血腥在狭小的车厢中弥漫开来。
遗堪急切伸手一摸,他脸颊棱角因伤而嶙峋却也光滑如水,并没有预期中的绸腻,心中气极,手指改了爪轻而易举便扣了他的咽喉。素烬呛咳一声,嘴里的腥甜终没能咽下,反逆出来,再一次沾湿她紧紧扣住他几乎窒息的手。
遗堪怔忪之下忙放手,不管如何,他在雪原确实救了她一命,“你究竟是真,还是假?”她忍不住去低声责问,此刻与他一同躺在车板上,静听到他痛苦的叹息微弱可闻。
素烬喘息了两下,侧过身压抑伤势,这是他习惯隐藏软弱的下意识反应。这一掩饰便似锋芒锥心,用力按住胸口,呼吸冷凝成雾,不敢再去强运功力为自己疗伤,免得血气因她的扰乱再一次翻涌。听她恼怒的语气,不由抿唇笑了一下,低声说:“他要杀的人不是你,而是想试探我!”
这一句话仿若白日惊雷,霍然震醒了她幽明不通的思绪,眼中光芒一寒,直欲照亮眼前这一切笼着谜团的黑暗看清真相,“谁要杀你?”。
“一个怀疑了我十五年的人。”素烬唇角还留苦笑,双目垂下,卷曲的眉宇间却不萦一丝情感,又似落了许多的心事,沉重得再也无法展开。
遗堪若有所思,语气带了不言自喻的柔婉,虽不知这一句话以后会不会让她更加心碎,刚才的凶险却历历在目,“我去找徐娘来,让她守在你身边。”
“别去……”素烬按住她欲动的手臂,蓦然睁开的眸里滑过炙痛,如修罗地里的烈火灼艳,声音却平静得让人听不出悲喜,“徐娘、老黄及书清皆是他的耳目,在我身边的人,如今除了你,谁也不能相信!”
遗堪心头大震,手臂被他的手抓得死痛,而他的呼吸却急促得令她心头发怵,“为什么相信我?说不定我是他的盯梢。”她忽然很想反击他一耙,心里却又隐约渴望他真能信任自己,但素烬没回答,她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说话?”
在这深刻的疲惫袭来之时,真想忘了周身难耐的痛苦艰难,就此沉睡了去,但担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他,已经什么都输不起,而不得不始终咬牙保持住最后的一丝清明。素烬低哼了一声,却是小声说:“很冷!”身子也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双臂如惯常般紧紧卷抱住自己的身体取暖。遗堪疑惑之下,伸手去摸他的手,一阵冰凉传来,让她阵阵心惊,虚按了一下他的脉门,体内真气逆流,血气明显的不合,经脉无力,原来他的伤并不是伪装。明了这一层,她的思绪忽又回到了雪原上,原有一个人会不惜自己的性命去救她,从来不会有人这么在意她的生死!遗堪心头温热,伸出了手臂去缓缓搂紧他,这一伸手搂紧即惊觉身边的少年如此单薄羸瘦,他身上的青绸衣裳都宽松得令她不忍心去量度。因为“邀月宫”里所受的折磨?为了什么呢?为了救那些“无辜”的人和“可怜”的……她?疑惑又将自己的身体贴紧一些让他尽情地吸取她的体温,第一次她不惜催动自己的内力翻腾起血气而不是为了温暖自己,而是为了怜恤别人。
“真正的茗园早在十五年前就毁了……”素烬微微合了双目寒颤身心,漾笑的神情里全是凄怆,遗堪静静的听着,到底是什么伤害才让他掩隐人后的声音听起来如此令人冷到了骨子里去,到底那一张看似温润如完璧的眉眼下隐藏着什么痛楚?“如今的茗园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牢房,我终要逃出去……”他声音坚如磐石地响起徘徊在只两人可闻的空气里,冰冷的身体在那女子的怀抱里终无声无息地安宁了去,他莫名地贪恋此刻吐气如兰的温暖,却不敢真的闭眼睡去,就似一场久违的梦般让他也不忍心睡去。车外秋虫唧恐、月色清白拂在车窗的帘上,那样寂静而柔和的夜色,多少年前,母亲也曾这样的怀抱幼时无知的他,清宁的嗓音呢喃儿歌哄他入睡,那些温馨的夜里,屋外沙沙响起的落花声,是满庭院清香袅袅的李花白。
夜枭惊嘶、远处白幡野鬼般低低的呐喊,她埋在他凌乱发缕间的目光清冷如银,一时理清了许多头绪,窗外的风很冷,人也很冷,心却更冷。停留在回忆中的那一座种满了皎莹李花、暖香萦回的庭院——曾经有过一段日子,曾经有过微弱的希望,那时,她祈望那座美丽的庭院,能够成为她苟且偷生的安居之所……而身边这个人的笑意那么温润清和,每如皎洁的月色抚慰她血肉模糊的身心,安慰她的怵惕不安,至少,在这个九天十地里,还是有一个人在意她的存在……
如今,听他亲口说出的竟是这么一副不堪重负的枷锁——那个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半老徐娘;那个用慈爱的目光对他微笑的谨慎老黄;还有那个言听计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学语调行止的狡童书清,原来这一切虚幻的表象之下,真实却是别人为他安排好了的囚牢与仆役?
曾有过的那些“温情”,还有这些年来享受过的那些“幸福”,在她心中都顷刻苍白起来,苍白得如同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充满冷嘲的笑话,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副和善的面具重叠在一起,一并构成了一个荒谬无比而令人窒息的噩梦。
山间诡秘的风声霍霍卷拍窗帘,想着这些谲诡人事,遗堪不禁心底溅起一个激灵。这些令人不设防备的“亲人”,竟是随时取可他性命的侩子手?这样虚无压抑的世界里,他竟比她所经历的更加毛骨悚然。可这个正偎依她轻眠浅睡的少年所说的话,又有几分是真实?又有几分是虚假?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又为何要逼迫得他步步为营的周旋应付?
真真假假似一团拨不开谜底的浓雾,遗堪目光沉静地凝视住车厢的暗黑,始感觉到自己将要从一个梦魇般挣扎不休的深渊,落入了一个更深更黑的无底洞里去了,而牵扯着她、纠缠着她跌进这个圈套的人正是这个清笑如玉、心机莫测的慕素烬!
雪原上的这一场大战,将使他们的命运撕扯向哪一个方向?又和哪些人的密谋心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