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到杭州的茗园,恍如隔世。
“嘉李繁相倚,园林澹泊春。齐纨剪衣薄,吴伫下机新。色与晴光乱,香和露气匀。望中皆玉树,环堵不为贫。”想起几月前,第一次邂逅茗园时,心中浮起的便是如斯的诗句,澹泊园林,玉树临风,皎洁娴静。
独自扶马车走了下来,遗堪抬眸再一次望向那个同样晓光盈然的门楣,此刻但觉心里涌起的是一阵阴寒诡秘。身份已暴露,除了跟他回来,似真的别无选择。这一路,没选择逃走,照花山舍弃这一颗棋子,眼前的这个少年救了她一命,她不一定感恩图报,而似穷途末路之中他收留了她,不管出自他的悲悯之心,还另有所图?一双手恰时伸来扶住了她被眼前的白日炙得眩晕而微晃的手臂,“姑娘,小心!”熟悉而清脆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心中不自觉地微颤了一瞬,她微微转眼,瞧见了书清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
他的语气总喜欢模仿素烬,也总让人在心底不自禁地嘲笑他东施效颦。
“谢谢你,书清。”遗堪瞬间恢复了戏子的本色,含了一缕幽笑说。
书清倒讶异,瞪大眼睛看她,神色显出些微迷糊,“姑娘,你……认识我?”
她的脸已经不一样,遗堪望他娴静的点头。
“书清,不要走近这女子!”徐娘在门前的青阶上冷峻地呵斥,“你可知道,她是杀死老黄的凶手!”
书清一怔,凝眸瞅住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病颜女子。见她容颜清新娴雅,弱质纤纤带一抹愁绪于眉间楚楚动人,似如何也不能与那个容色含芳、心机叵测的遗堪姑娘相提并论?但,他的手已不由自主地一松,脚步往后一退,看住遗堪为他这一个疏远的动作凝住了一个黯淡的噙笑。
“快走开!她是一个画皮女鬼!不管她易容成什么样貌,终是一团害人的妖孽!”徐娘毫不留情地谴责遗堪、呼喝书清。
书清闻言,一下弹开五步,站在原地冷冷地打量她,神色犹豫,喃喃自语:“老黄的鬼魂似还在西园没走,她如今变了脸,能认出来么?”
遗堪闻言,蓦地身子微微一抖,虽没见过鬼,光天白日听他这么一说还真骇人。
“堪,过来!”徐娘搀扶的素烬缓缓开口,回过眼眸来望住她笑得温润从容,朝她伸出了手。他愈待她亲厚,遗堪知道她将会跌入这个无底洞的更深处,或者死期也将在不远处等她。若她不踏入茗园寻求庇护,那么死期即会更快的飞至,心中如此想,脸上却盈盈一笑笑得如清荷潋滟,身姿婉婉、弱柳扶风般拖过裙裾,在徐娘的瞠视与书清的憎恶中向素烬行了过去,抬起纤纤玉指轻搭在他伤后失血而冰凉的手掌心,就算不甘心地入了他“请君”的瓮中。
“少爷,她杀了老黄,你还让她踏进茗园?”徐娘按耐不住火气,她压低的声音里隐一股子尖锐的酷厉。目光中闪烁为老黄报仇雪恨的冲动及将遗堪凌迟致死的寒芒。
“老黄,不是她杀!”素烬微微用力握紧了遗堪颤栗不已的手,惯常清柔润泽的笑意又重新晕起了他的脸颊,低声细语如花音静好,“徐娘,她不过是一个自小遭人遗弃的孤儿,后来又不幸落入了心怀不轨的人手中加以利用,对于自己的命运,从来也无力反抗,怎忍心一味责怪她?”
“若她从不踏足茗园,老黄就不必死!”徐娘固执地争辩,她目中杀意簇簇如火。
“如果她从未来过茗园,死的人就是她自己!”素烬的声音因伤后血气涌动有些虚弱,回眸凝视住徐娘声色黯然,“徐娘,你觉得老黄的命珍贵,别人的命就该轻贱了?”
遗堪静静的不做声,温婉地垂下头来作凄楚状配合着他的说辞。
徐娘似乎已经无法接受素烬一而再对遗堪的维护,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忽闪即逝,“书清,将你家少爷扶回东园去!”她容色冰冷,浑身发抖将素烬交给了书清,一缩手转身朝谢尽了东风漠漠李花的寂寞庭院深处挥袖走去。
凉风中发髻簪的梅花银钗白光闪闪发寒,和那蓦然抓紧的蓝白衣袖似乎都在传达她极力抑制的怒气。
“为难你了!”遗堪抬眸,泪光闪闪,这一路自觉地陪着他做戏。
“是我对不起你!”素烬掌下握紧她的手,病容上的笑却显得清浅无力,眸光略带了倦意,“我们先进去。”如他所料,身畔这个惹人非议的女子是他一面不可多得的屏障,徐娘的怒气,书清的愕然都不作假。
书清早将素烬的卧房打理妥当,素烬躺在床上的软绵绣满雪白李花的锦衾里,又嘱咐书清去将东园里的另一间空置已久的厢房仔细收拾了,让遗堪安心进去居住。
隔天,遗堪悄然前来探访,站在素烬屋外的雕菱花窗边,隐掩在几株墨兰叶之后,听见他和徐娘狠狠地吵了一架。
“老黄不是她杀的!”素烬的话因笃定而分外澹静地分辨,偶尔夹杂着几声呛咳,“我看过老黄身上的伤口,兵器是一柄极薄的刀刃从胸口直刺心脏一刀致命。论武艺,论内力,堪都不是老黄的对手,若她要动手,只会行偷袭之计,绝不能与他正面冲突!”
“如果在动手之前,她向老黄下了‘迷魂’之类的药呢?”徐娘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定地说,眼眸遂然有泪。
“那夜,在我去找她时,屋里确没血腥味道……”素烬眸光沉稳的掂量,压制住她脸上隐现的怒气,“若在从书房回去之后,堪没时间动手!”他声音忽转成低回轻柔,神思袅袅,“那晚上我一直跟在她身后,夜里下雨,老黄身上的衣衫却没半分潮湿的痕迹,鞋底也没湿土,只说明在她回去之前,老黄在那屋子里发现了什么?老黄兴许因中了迷香,才被人有机可乘一刀夺命,而那人可能是‘邀月宫’派来督促她完成任务的暗使。”
听他每一个字说得有条不紊,所分析几乎符合实情,想不到在那仓促之间,他已注意到了如此多细节,语气里的那一份敏锐与稍微释然的轻松,让站在屋外面偷听的遗堪不禁愕然,心里徒然地激颤了一下,随即微微苦笑:“纵然如你所猜的那样,老黄的死我也脱不了关系,你会感激我为你除掉了一个障碍?还觉得我该死之极?你如今这般刻意激怒眼前这个监视你的人,又要达到什么目的?”无论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她都已彻彻底底地被他扯进了这一个寒潭,只希望他不要和她眼前这个善良的面目十分背离,让她为了他的自由去死。
遗堪眼角微敛,泛起了一抹绝望的浅笑。她忽然想起,明明一直认为自己在操纵这盘棋局的发展,不料这个少年让她猝然失手,这样精明谨慎的一个人她还能驾驭么?心中却又不争气地为了见识到他并非之前的善良无害的公子的这些伪善和手段而发痛,那时茗园里的日夜就似一场无痕的春梦,如今梦醒了,当她想收回来的时候,却发觉心已放了出去,已收不回来。
屋里的徐娘默然了一阵,随即恨声道:“这不过是少爷你的猜测!而我所见的事实是老黄死在她的屋子里,被她藏在床底下!怎么着,也不会是清白无辜者!我如今夜夜听见老黄的鬼魂在西园那屋里徘徊不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窗外的遗堪闻言,脸色微白,这世上真有冤死的鬼魂么?
素烬复又温声地安抚道,“徐娘,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心里何曾不难过?可堪将药下在食物里,后来怕我受不了,分量越下越少,才致时日拖久了。不然,我这一趟指不定要死在雪峰上,何况她救了那些武林同道,我实在不忍心再去苛责她。”
徐娘听他一句句,皆尽力维护那女子的话,心里不由的真恼了。
“徐娘,你宽恕她一回吧!我保证她以后不再行诡秘之事了。”素烬澹澹抿唇,眸光凝视住她恳求地说,有风从窗外贯进,吹过床前委垂在白玉钩上的雪绡纱,拂动他颊畔的一丝落发,愈显得气韵闲雅清华,无关容貌。枯槁的面颜上,一双眼眸乌漆如宝石,熠熠生辉如流光。
“你这般维护她,纵以后因她被人指责辱骂也在所不惜?”徐娘进一步逼迫他,口中出言已失了恪守了十年的礼数,将手中的碗“腾”地一声放下桌面,桌子也随之晃了一晃,青花瓷碗中的浓稠药汁溅了两点在青石云烟纹的桌面,“盟主对你一向器重,又素敬你父母英杰,你就不怕让他失望!枉辜负了茗园世代承传多载的隆誉名声?”
“无论以后怎么,我心已决!”素烬眉角微挑,唇角噙住一抹苦笑,那一番决然又哀悯的眉眼能叫人彻底融化在他凝注的波光掩映里去。
他一句话看似硬生把徐娘哽住,她转了一口气之后,冷然道:“少爷,园主与夫人若泉下有知,必定会为你今日的一番抉择不得安心!”
素烬对她说的话,脸上一颤之后似全无表情,连遗堪也看不出他眉间的悲喜来。只见他伸手举重若轻地拿起那青瓷药碗一口一口徐徐的喝将了下去,让那彻心彻肺的苦涩滋味充溢满了心胸,只有这样的压抑,才能让他又用平静无比的语气说出话来:“我从不想为他们而活着,也不为这一座茗园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