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月色迷蒙如丝雨,纷纷洒落在早无花、结尽累累青郁果子的枝头,想起昔日玉钿如梦轻幻,更让人辗转难眠。
遗堪流连院中,这一座精致闲雅的庭院早在十五年前尽毁了?指的是什么呢?竟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西园,她望着那一排隐掩在黑暗树影里头的厢房,却能第一眼认出那一座她曾经栖息的屋。老黄就死在了里面,如这个世间真有冤魂,那老黄的魂魄此刻是否还纠缠在这一间屋子里不愿弥散而去?
她单薄的鹅黄绉衣飘在秋风里,手脚发冷,低喃着:“山庄又报李花秾,火急来看细雨中。除却断肠千树雪,别无春恨诉东风。”亦惶惶如鬼般望住那一间房子。她实在不愿意死去,不愿意在没有得到任何幸福之前就甘心地死去——她还想去爱人,可她能爱得起吗?前面漆黑的路上,有老黄的鬼魂,有徐娘的仇恨,有许许多多莫名其妙中便会牵扯进她与素烬生命中形形色色的人,这一层层的藩篱,她又能跨越过去?素烬又会真的跨越过自己眼前心中的层层障碍,将他曾经的承诺实现给她看?
她目聪耳明,警觉机变,忽曲膝跪在那一间房子之前,朝屋子虔诚地叩拜了下去,一直到额头在地上磕出了猩红的血痕。
“你再叩一千次,他也不会复生,我不会相信你!如你真觉歉疚,就该到阴间找他赎罪去!”一个冰冷的声音如期而至在遗堪的发顶幽幽响起,黑夜里,徐娘一双眸里充满了森寒的戾气。只有除却了她,老黄才能得以安心上路。她手中一截寒颤的冷光和她的身形皆如飘絮般轻轻贴抵在了遗堪的后颈上,随时手腕一用力下,眼前的人就会一刀两断。
“我可以为老黄抵命!”遗堪浑身皆是凉意,伸手颤栗地掠过额头的散发,露出那一双惊惧不已的眼睛,哀哀的声音一转,“只是,烬如今伤势反复,若明日他问起我的去处,徐娘你可有想好的答案了?”
徐娘心头泛起一丝冷笑,扯唇咬牙道:“你不必花言巧语,利用少爷来挡我。你只要痛快地下黄泉,我自有答案应对!”她手中的刀子作势一拉,当即割伤了遗堪的皮肤,涌出了一条殷殷血痕。
“且慢!”细密如针扎的痛楚让她猛然一惊,遗堪断然惊呼,急问:“你可有把握我死了,他不会怪罪于你?你想骗他,只是放了我,而没杀我,骗得了么?”
徐娘闻言,手中似乎一顿,没继续往她皮肉里用力,片刻的迟疑之后,喃喃道:“他是中了你的‘迷魂’药,只要你死了,他就不会再受你控制!我就不信天底下只你会解这种妖术!“
遗堪听了她的话,反而敛眉笑道:“你想得太简单了!烬中的迷魂术,是以我的血为药引,世上只我的那个药方子可以解他身上之术,别人无法得知!不然,在‘邀月宫’里会迷术的高手众多,他怎会只听我一人使唤?为了自己的安全和利益,这些事情我不得不防呵?”说完之后,她又清清淡淡地叹了一口气,白如三月李花的脸上更分不清是喜是忧。
“那你又为什么在雪原上救人,如此有害而无利之事,你竟会做?”徐娘带疑虑地责声在耳边叩响。
“相比去照花山受尽苦头,还不如跟了烬过日子?我想名正言顺地跟着他,自然要给些恩惠你们正道中人,不然我如何立足中原之地?”遗堪眸色坦然,有条不紊地答来,滴水不漏。
徐娘挑眉,心中为之所动,想到那人交与自己查清的事情终从这个女子口中水落石出,且探问了为她疗伤的紫泥观上人也说过此女内力平常之极,如今又在她的冷刀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如此说来,在马车里反击她一掌的人竟是慕素烬!他果真受了这个女子的迷惑,想到这一层,她唇角微露了一抹莫测的冷笑。
遗堪似犹未察觉徐娘的阴冷,袖里的手指却剜住掌心控制自己的慌乱,垂落长睫,徐缓道:“徐娘,方才说要给老黄偿命是假的,我如今绝舍不得死去。只一直伪装惯了,从来不敢与别人说过一句真心话。只要一句真心话,也足够让我死了千百万次!”她的话锋泠泠一转似有得色,戚戚的语调又全似心酸。
徐娘听她狡诈多变的语言,恨不得一刀子结果了她,但那个人说要留这个女子还有用处。她心神一动荡,手中的刀子始终没有划下去,而是没力气再划下去,在她意识到自己被人偷袭之前,身子已软软的滑向地面。一只纤瘦得骨结凸起的手利落地拈起了徐娘手中的那把明晃刀子,目光静静地落在月色下闪烁出一抹凛然的寒意,只听得身边“扑通“一声轻响,他才回过神来。遗堪软倒在地上,正抬眸狠狠地盯住他,脸色白里泛紫,显然惊魂未定,语气含恨般说道:”慕素烬,你觉得她真不会杀了我?“
“不,她会,但那个人不会!”月光下这个逆光里的颀长身影,透出一双莹淡而沉静的眸子,正是素烬。他把玩手中稍微粘了血迹的刀子,笑容神秘,眉宇间也似萦了一丝仇恨,声音却笃定不已的说,“徐娘只一颗棋子,而他是一个懂得下棋的人,你又何曾不可是他的另一颗棋子。对于一颗还有很用处的棋子,他是不会轻易丢弃,因他是一个极谨慎之人。”
他冰冷的手掌从地上拉起遗堪,她看见他的目光里恍然的怨恨犹如即将喷发的熔岩,但转瞬又凝结成了山顶上的积雪澹澹而笑,不再有更多的悲喜。“你让我引她出来,又让我故意告诉她这些‘真相’,是为了什么?”遗堪反握住他瘦骨砭人的手,语气不自禁地近似逼迫。
“是她和书清故意无时不刻地在你我面前提起老黄的鬼魂,他们就是想让你恐慌,才好在你脆弱的时候探听他们想知道的消息。”素烬蹲下徐娘的身边,将手中的刀子缓缓朝她的头颅插下,当遗堪以为他要一反温润清雅的常态,就此要杀人灭口而微微瞪大眼睛的时候,那一柄刀子却是捅入了泥土里,一直到没顶,他神色没变,眸色却变幻不定。既然你已有所怀疑,三番两次的试探,一味掩饰,我倒不如顺水推舟来个混淆视听,让你猜不透我真的因徐娘要杀她所以和这个邪魔妖女缘定三生逃匿江湖;还是我从小就警醒地应对着你的迷惑,所以这一次也没中了迷魂术如你所愿的死在雪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