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落下一阕寂寞的笛音,她的心情隐隐约约透在曲意里,又那么的不曾掩饰自己的伤感。瞧着高风长草处,两人携手而归,素烬轻轻牵住遗堪的手,并肩而行,他素淡银蓝的衣衫和着她轻艳浅紫的裙裳,总有一种互相衬显的流光明耀于别人的眼中。他们两人明明是两种素、艳不同的颜色,偏偏眉头眼角处流露出来的笑意,又是那样的和谐。
他清俊的容颜上,有一种翡翠般明艳夺目的光泽;她秀致的脸庞上,有一抹白荷般清绝淡丽的风韵,彼此站在一处,竟给人有流光霞影,互相辉映的清丽之感。虽不是超凡脱俗的神仙之配,却是尘世间一双相依相偎令人艳羡的痴情小儿女,莫名有一种幸福的温暖感觉流淌其中。
执约黯然眸色,缓缓别过脸去,默然收起短笛系于腰间。她一袭蓝衣,有娉婷出尘之美,而此刻眉眼间竟落了许多的寂寞寥落,如同染了清愁的仙子。
“让大家久等了,我们还是即刻启程吧。”素烬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执约的背影,落在夙夜的跟前。
他不是不知道执约的心思,但只能装作不在意,不提起不过问,不然于她无任何的好处。他只能让执约渐渐地明白,他早已心有所属,而这个女子就是遗堪。他一心一意地对遗堪好,待她也比谁都亲密亲昵,且让执约清晰地明白其中的亲疏厚薄,慢慢地将他淡忘了去吧!
他并不想使她伤心,但不能不如此明示。感情之一事,不宜举棋不定,不宜模棱两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断则断、雷厉风行。
夙夜颔首,拂袖扫出一股劲风,惊醒了一旁的聋哑奴,用神色示意他赶车。
聋哑奴畏缩着急忙从草堆里跳起来,垂肩俯首走到车前待命。
素烬微微摇了摇头,牵住遗堪的手一同上了马车。夙夜独自从容而入,拂衣落座。只等执约最后也进了车厢,撂下帘子,但听一声鞭鸣马嘶,车轨已“咕咕”前行,辗过荒野衰草,破开长夜白雾。
车内灯火明艳,执约一声不响,只默然进了后车厢,从衣袖中拿出看得剩下的纸张,又注目凝默。
遗堪在前车厢里准备了茶水,抬眸望了望夙夜,又转眸看了看素烬。
素烬将白瓷瓶中的药丸倒出,择了一枚气味清冽的拈在手上。遗堪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谨慎地道:“烬,这药丸我有些不放心呢!”
他温然一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夙夜兄所求的灵药还没有到手呢,若他此刻使诈害了青珑,就不怕我来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终究害了他自己心爱之人的性命么?”
遗堪闻言心下豁然,点头嗔笑道:“就你察人入微,让我闹笑话了。”
他满脸皆是笑意,“你是为我担忧。”
听他这般温柔话语,她心里头微微欢喜。
素烬不再说话,让文青珑吃了药丸,又接过遗堪递来的水,灌了他一口。又静静地过了半晌,他凝起内力输了一道暖洋洋的真气于文青珑体内,助他将药力加速融入血脉经络,运行大小周天。不过一盏茶时间,文青珑悠悠欲睁眼,稍有了清醒之意,素烬却是极快地朝他的“昏睡穴”点下,有意让他安心一夜,明日才有精神打点日后之事。另一层,更是不想他与自己一干人见面,免得难以解释清楚,又让文青珑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困顿处境,伤了这个少年自得的四弟的自尊。
他给文青珑盖了一件单衣,转眸过来看住她眸色郁郁,似有不舍之意流露眉间。
素烬却刻意不解风情,低声叮嘱:“夜深了,早些进去睡下!”
遗堪想起方才答应过素烬的话,此刻正自后悔。她在江湖中潜藏匿迹,从来狡诈行事都虚以为蛇、言行不一,但他方才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若刻意反悔,冷了他的心意,终究是不好。不由睨了他一眼,有些闷闷不乐地撩开蓝绸回纹的锦帘,钻身进了后车厢,慵懒地和衣而坐,依靠在日间那近窗的车壁上。
想起他那意态闲闲的样子,心头尤自忿忿不平,为何如此平静地看待明日的别离?虽说有八月中秋之约,此刻才是七月初,怎么说那也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这样的日子里头,对于相思之人来说,也应该是如何的漫长而寂寥?
窗帘外的秋风一点一点地灌进来,拂在她的脸颊上清凉无比,更是让燥热的人心渐渐地冷寂了下去。宛如一盘冰水浇在烧得极旺的炭火炉上头,发出沸水般的吱吱声响,冰凉融着滚烫,皆化作一阵阵虚无飘渺的轻烟飞灰般袅袅上升,徐徐散入虚空,灭迹而去。
她狠一狠心,索性咬牙闭眼睡去,让胸口上的那一股堵塞放任自流,不作理会也罢。
执约听得她气息不稳,目光如点水般掠过那一张脸庞,却是沉着脸,双目轻暝,似睡非睡的模样。暗暗回想起这个女子的言行,处处透着深沉心机,又处处透着诡异莫测,直让她觉得心中惊动难安,甚至觉得有些害怕而担忧。
她的心事太纯净,还无法明白这世间的诸般险恶,只觉得这车上的夙夜和遗堪都宛如从大染缸里浸泡出来的人,所思所想都如千百万般的颜色样瞬息万变,是她无法认同和捉摸的。而素烬是她自小所识的哥哥,小时候总是带着男孩儿的骄傲和顽皮,领了她光着脚丫,无拘无束地满山遍野乱跑捕蝴蝶捉翠鸟,滚草地摘鲜花,脸上永远是璀璨干净的笑容,就宛如天底下最明媚的那一脉清泉,又或是山谷里最轩疏的那一竿翠竹。
而如今的他,神情间多了许多的忧郁和轻愁,性情也多了许多的隐晦和曲折。若不是那一双眼眸在看向她时,依然流露出依稀以前般爱护她的神色,那样清澄而坦白的关切神色,她几乎都要怀疑面前这个人并不是她所熟知的慕素烬了。
烬哥哥,这些年里你都经历过了什么?才使得你变化了这么多,这么多,就连我也快要认不出你原来的模样了。
爷爷说,慕叔叔和宛眉姑姑逝去了。那时候你是怀着何等样的心情来独自接受这个不幸的消息?
爷爷说,你在“绿鹤山庄”学艺了。一个人寄人篱下的时候,你又可曾经受过了怎样的委屈?
爷爷这一年说,你终于回去了茗园。我心里替你高兴,写了信给你,托韩叔叔带去了杭州,你却一直没有回信给我。
我学艺有成,爷爷终于答应让我独自出来。江湖上却人人都在责骂你,是贪恋女色、忘恩负义、猪狗不如之人!他们以前有的是你的长辈师友,有的是你的同门兄弟,如今为什么都要这样侮辱你?
我一路在寻找你的踪迹,武林中却蓦然传言,说你丧命在照花山。而且还落得了一个酒后**、不知羞耻的狼籍名声?
我心里又急又痛,一千遍,一万遍的告诉自己,你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爷爷曾说,你小时候就能如此聪颖无畏,心地悲悯,长大之后,必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可是,如今你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穷山恶水的北域边境里,离人人畏惧的照花山如此接近的地方?
而这车上的又是些什么人?为何文青珑会受控于此?你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与这些心计叵测的人……同流合污了?
我越来越看不透这些迷雾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真相?
是如他们所说的那般可怖?
还是如我心中所愿的那样另有隐衷?
她的思绪漫蜿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涌袭上心头,宛如大江浪潮般令人惊骇不已而又不能稍止。执约垂目看住手中那一叠白素黑字的纸,眉间的清莹在明灿的烛火里也不禁有些许的动摇。这些深奥的内功心法,烬哥哥如何得到的?为何又这般千叮万嘱她千万不可泄露出去,即便连文青珑也不可提及!只能由着她口述,说这些是解毒的方法,是她家传的秘笈,还要让他答应、告诫他日后不可轻易使出,不可轻示于人前。
这等心法如此隐秘,烬哥哥又为何要让他们两人修炼?
她这两日暗自依法修行,只觉经脉四处无不舒爽,竟大有将内力宛如百川入海归拢起来,隐隐与日俱增,更上一层楼的通明之感。这些心法修习,对于她与文青珑来说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的心思,她始终猜度不透。
相对灯火,细看白纸上那一行行鸾飘凤泊、力透纸背的墨迹。她只凭一股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且能写出如此洒脱无羁、清雅芬芳字迹的人,心中必也是光明磊落、清气长存的,谁也不可诬蔑了他去。
此刻此夜的大雪山上,邀月宫里已然收到了寒夙夜一行人离开照花山千里之外的密函。
百颗明珠清辉之下,雪色落英纷纷。
梅树上,有两个赏花对饮的人。
琉璃一身雪衣,横坐在梅枝上,白色的貂毛柔软的围住她的玉颈,轻轻地飘拂过她国色天香的脸颊,人竟似比雪更白了三分,比这满眼的梅花更清绝了三分。唇边淡淡地盈了笑,语气也淡淡地问:“你……可有想过她会脱出你的掌控?”
另一个人轻搂了她的腰肢,斜斜地依靠着一株迤逦的梅枝,凤愁织笑得醉眼迷离,轻若无声,“她最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一定会坚持到底,绝不会因为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而改变了她的选择。我并没有掌控她,只是赏了一个机会给她,她必定会好好珍惜的。”
他饮尽了手中的酒,闻着身旁美人的清香,眼眸愈发的黑邃。想起,那一次自己用万蚁噬心之毒试炼遗堪的意志,她怎么痛苦的折腾伤害自己,就是不肯向他求饶:“我喜不喜欢你,选择只在我,谁也不能叫我改变自己的心意。我一旦想要,纵然为此吃尽了苦头,也不会违背我自己而服软于任何人、任何事……”
“你为什么要喜欢我,我叫你如此的痛楚?”他不屑地轻笑,语带嘲讽。
“你癖好美丽的事物,而我……因为喜欢漂亮的人,而你足够的让我动心……”她痛得将嘴唇咬得血痕狼籍,却依然笑得那样的没心没肺。
他真怀疑,寒夙夜是用怎么血腥残忍、扭曲人心的手段去训练她,才会出来这样的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