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赶到马镇的时候已是午后的光景。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落下来,落到人身上薄薄的宛如一层清霜,有微微的寒凉。
素烬在“长兴”客栈里,为执约与青珑各安排上好的厢房。此刻,正坐在文青珑的塌前为他把脉,自从吃了解药之后,体内的毒气是渐渐的散了。只是与之对抗日久,不免伤了内息,是以从昨夜一直昏睡到此刻依然未得转醒。
素烬曲紧的眉头微微一舒,收回了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还似小时候一样的照顾着他的四弟。望住他大显憔悴的脸,极是不放心,想这个四弟从来脸上都是双目熠熠,神采飞扬的模样,如今却是有黯淡的青色泛起在眼下,脸色也微微焦黄了起来。想他前不久才遭受了“邀月宫”的鬼尸虫荼毒,身体元气尚未完全复原,又被夙夜制于此等伤寒阴险的毒药。他伸手去轻轻抚了抚文青珑的额头,只盼他能勤加修炼《太真心经》,以后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再也不至于吃亏与别人了。
另有一层,他更是害怕鉴微还会对这个四弟施以毒手!他自己却苦于无法处处围护,也不能名正言顺的将他十五年前就看到的真相坦言告诉他,即便他尝试去说,四弟也是要不相信的。
当今武林之中,受惠于鉴微的人众多,又有多少人会相信他一个声名狼藉之人所说的话?
鉴微杀死徐娘和书清,加罪于他,也正是为了使他众叛亲离,无人敢再相信他。
夙夜还在马镇之外侯他,素烬望了文青珑一眼,黯然离座起身。
遗堪在一旁的厢房里,悄然打开小轩窗,隔着枝叶葳蕤的石榴树,偷望那一袭风动的颀秀背影。瞧见他回过头来遥遥地望向他们所在的客房,那眼神看不分明,却能感觉那一刻回首的身影里有了他的眷念,以及离愁别绪。
她尤自微微恍惚过后,乌木窗框里已没有了他的回眸。
院落尽头,蓦地卷起一阵脚步嘈杂的声响,多了几个熟悉的江湖中人的身影。她瞧住其中一个默然走在最前端的那抹宛如俗世间一道清泉的修长身影,心念电转,唇角不由渐渐泛起一丝愉悦的笑意来。
瞧住他进了那边的厢房之后,也不耽搁下来,遗堪缓缓地掩上窗户。她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床前拉下了山青色回字纹的纱帐,拉开一道口子坐了进去。纱帐封好之后,里面的人影影绰绰,似有什么在闪烁流动的白光,又淡淡地流溢了馨然香气于室中,蓦地诡异而神秘。待那光影离合消失之后,一只纤纤玉手重新揭开了帐子,一个娉婷的美好女子温婉走下床榻来,一身粉紫的衣裳危危垂地,脚步轻盈宛如踏水而行,凌波而过。
她右手中拿了一方纤巧的掐丝莲花铜镜,对着银白光线瞧镜面映照出的倩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随手又挑了几丝碎发如那女子般遮盖额头,乌眸一转,从腰间拿起一方轻薄的软纱系在耳际,盈盈笼住了半边脸。准备停当之后,收了铜镜入袖,直打开门来,复又关上,才往前方走去。
庭院里静寂,到了“魁”字房,她轻轻敲响了房门,极轻极轻的响声。
“谁?”一声淡淡的声音安然地响起,并不为这意外的拜访而诧异。
“故人!”遗堪微微一笑,低声道。
缓缓听见脚步声轻徐响起,房门被人从里拉开。厢房的主人一袭简朴素衣,器宇不凡,骤然瞧见门外之人,不由稍显惊讶。而他温和如水的目光里,遗堪又能辨别出那讶异里面,更多的却是惊喜和惶急。他声音清朗而润和,“紫琪姑娘,你如何也在此地?”
遗堪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月少庄主,可否借一步入屋说话?”
“好,请进!”月折夕微微一沉吟之后,襟怀坦荡道。
他让开之后,遗堪移步轻盈踏进这个男子的客房,随手却是将门关起。回过身来,却毫不意外地看见月折夕微微显得局促的神情,他是一个正人君子,自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觉得如此男女共处一室,若传了出去,不免坏了她的声誉。他的手正要去扶门,遗堪已然悄声开口道:“少庄主,我有密事要与你商议,以免外人出入其间,耳目众多,诸多不便。还请不要介怀如此便宜行事!”
“紫琪姑娘多虑了。”月折夕清莹一笑,颔首道:“不知姑娘欲晓知何事?”
遗堪缓缓走了两步,走到屋内,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才轻声道:“我实则是有一剑急事要拜托少庄主,只不知可有为难之处?”
月折夕凝眉看向她,那细柳眉间果然有仓促之意,徐徐道:“姑娘但说无妨,若能助臂,我必当尽力。”
遗堪心下盘算,并不想在这里与他浪费唇舌,便也不再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只指了指执约与青珑的客房方向,“我有两位朋友正住在‘松’‘柏’二房。一位是剑阁的文青珑文少侠;一位是他的朋友。我想拜托少庄主暗中保护他们回中原,一路平安?”
月折夕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随即又清朗笑起,“好,此事我答应了。只是,我也有一件事情想问姑娘。”
瞧住他眼眸中隐隐的关切神色,遗堪心中微微一颤。她忙蹙眉掩饰过去,点头道:“少庄主想问我什么?”
“姑娘请我帮忙,是因为他们有强敌环伺,还是身上另有要事?”他这一问虽语气平淡,然已有了关怀之情。
遗堪面对他并不让人为难的情意,却是淡淡摇头,声音微微冷然,“如少庄主所料,文少侠确实是有危难之急,我人单力薄,且也暂不能亲自护送他们回去中原。至于是为了何故,乃属本门秘事,实在不便相告,还望少庄主见谅!紫琪在此谢过少庄主援手之恩,他日定同文少侠等一同上‘尚风玉书山庄’道谢,此刻便要先行一步了。告辞!”她说罢,抱拳为礼,向他谢过,回身过去便利落推门而出,片刻不再停留。
月折夕蹙眉,只觉她行色匆匆,眉间更有担忧之色。心中越想越是不妥,一路过来,并未见“紫泥观”的同门,然而她一人流连此北域凶险之地,究竟所为何事?他来此之前曾得消息,听闻文青珑夜探照花山,不幸失手被擒,何故此刻又会出现在这里?
重重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唯更觉疑雾团团。
更奇怪的是,自从上次在“玉书尚风山庄”一别之后,他曾路经“紫泥观”,刻意寻了一个由头上山拜访。然而从“紫泥观”掌门的言语中得知,紫琪并没有回去拜见师尊。自从收到“尚书玉风山庄”的飞鸽传书,说紫琪已经踏上归途以来,就一直未见她的音讯与踪影。半个月之后,她们还派了弟子在方圆百里之地寻找与打听紫琪的下落,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消息,大家都忧心忡忡。
“紫泥观”的女弟子因为他与紫琪亲近,都极是友好,言语之间谈起紫琪,都说她为人一向沉稳持重,处事颇有见地,不是如此故意隐匿行踪的任性女子。大家都害怕,不知她是否已遭受了何等不测,才会如此音信全无?他心中也大是惊动,自拜别“紫泥观”下山之后,也曾手绘了紫琪的画像,亲自沿路四下打听。结果只在“玉书尚风山庄”所在的昭阳城的“朝南客栈”里,掌柜的拿画像端详半晌,才依稀记得半个月前似乎有这么一个姑娘来入宿。
因这个姑娘相貌不俗,因此还记得。她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大概是一大早就走了,连小二也没瞧见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在那之后,他又遣人沿着官道和山路四处寻找,一直到了百里之外,竟再也没有半点关于紫琪的消息了。
他心中一直疑惑,不知道紫琪为何早上出了山庄之后竟又入宿在“朝南客栈”?为何自投宿之后,就再没有踪影?再三询问客栈的掌柜与小二,他们都说那天里客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客人投宿,一切都是如往常般风平浪静。
虽经过了半个月,他也亲自到那间紫琪曾经入宿的厢房查看,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痕迹。只是小二说,这姑娘一入宿之后,就吩咐不要来打扰,她只想找个厢房休息。小二又说,这姑娘神色之间及其冰冷,口气冷漠之余,还带着一股忿忿不平的怨气。
听他如此形容,月折夕只觉得怪异,自思自己也并没有得罪的地方?只是那天晚上,那个治伤的兄台不辞而别之后,她变得有些沉默,言语间谈及的都是那位兄台的伤势,当时,他也并未多心。第二天,也只留字辞行,并不亲自来向他告别。
更有一件怪事,发生在他第二次登山造访“紫泥观”。
除了得知紫琪依然未归,亦毫无音信之外。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倏然的敏感。他旁击侧敲地随口问了一句红菱姑娘:“贵观除了研读道德经典修习武艺,还习诗书,学六艺么?”
红菱微微一怔,笑道:“我们虽是带发的女冠子,但都修行清静无为之道,并不修习俗世的诗书与六艺此等牵绊之物。”
他按下心中怀疑,沉静又问:“紫琪姑娘是何时入观修行?俗世中可还有家人?”
红菱听他问及紫琪的私事,会意地一笑,低声道:“紫琪师姐是掌门师叔自小收养,被父母遗弃在‘紫泥观’门前。这些年来也不曾听她有家人前来相认!其实,我们很多同门姐妹都是身世可怜的女子!”
想起这一节,月折夕心头疑虑更甚,在“玉书尚风山庄”中,那个紫琪姑娘不但出口成章,更是弹得一手好琴。想起她当时的语气,竟似不仅会弹琴而已。那样绝色高超的琴技若无多年苦功与天赋的灵慧,绝无法如此娴熟动听。
越想越是忧虑丛生,思索之间,月折夕已经行至隔壁的厢房吩咐了随从,让他们随行暗中保护文青珑两人。自己却是身形一隐,悄悄地靠近了紫琪方才进入的厢房,他并不窥视,只是在转弯之处略微等待。
果不其然,那间厢房有一扇偏僻的窗户被人轻声掀开,一个身影背了包袱极快地窜了出来。身姿如燕子跃过矮墙,在客栈的马厩里挑选了一匹好马便解绳牵走,手法纯熟之极,拢手摸了摸马的耳朵与鬃毛,白马就乖乖地跟随她走了。
月折夕隐身屋檐看得出奇,这等偷窃行径虽说手段极其高明,但岂是正道中人该有的作为?若然不是他方才经过那扇窗户的时候,已经探知厢房里确实无他人,实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粗眉浓须的邋遢汉子,竟和方才那个温婉可人的紫琪姑娘是同一个人?
他心中的疑惑愈发地明晰了起来,升起了一丝怪异的想法,那究竟眼前这个紫琪姑娘,又是否真的紫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