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是那样倔强纯挚的女子,曾经怀疑那些让自己动心的片段是真诚无欺的珍宝,谁知一转眼,已经成为了噬人的毒蛇猛兽!
阴冷早已沉淀在他的眼眸深处,寒夙夜此刻的眸光带着笑,却似寒夜中的雨,有着萧瑟的深长意味,身后的手微微一颤,从窗外飘进一片雪花,躺在他粗糙的掌心,悄悄地融化,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凉意。
那些在竹屋中攀谈的日子,他有心的冷眼旁观,她无意的轻语浅笑;她好奇而防备的探问,他故意的隐瞒编造;她失足掉落冰湖那一夜的迷糊高烧,他闻声相救那一刻的毫不迟疑;羽儿担忧他们日久生情的告密,天羽山庄庄主的严词逐客;天羽山庄遭仇敌围困,她病中挺身而出,她被人挟持威吓,他出手相救身份暴露。
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一个别人设好的局?
仇敌退后,天羽山庄要与他恩义两清,她夜奔千里,在旷野中叫唤他的名字;面对天羽山庄的追寻,她竭力不从;他隔空笑着传音相告,若日后清闲,可以到照花山拜帖。
寒夙夜叹了一口气,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两年之后,她真的来了。但她的拜帖递进“万仪堂”,却被他毫不理会地置之不理。三日后大雪,他才偶尔翻开桌面上的拜帖,上面字体清秀端雅,措辞矜持婉约,并不清高,也并不卑微,一如她在他面前的自然谈笑,容颜笑语如在眼前亲见。
他悄然执伞而出,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白雪纷纷如雾。
她俏然孤立在崖边,一手执伞,一手抓紧狐裘披风,雪白的衣衫,雪白的风雪,人影依稀,秀美依稀,似乎只要一阵风雪再大些,她就能被如此卷入了那万丈的谷底。
然而,她毫不畏惧地站在那儿,看着眼前飘过的雪花,唇边还依然带着浅浅泛起的笑意,只是唇色苍白,两颊异红,浑身上下带着仆仆风尘。他的手不由地执紧了伞,站在那儿看着也并不上前,只是心里在想,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来提醒他,她一直在这里等着呢?
如果有人提醒他,他会早一些出来吗?
他的眼中闪过深邃的流光,唇角已经扬起了笑意,轻声如珠般说道:“你果然来了!”他的语气那样的亲切,根本就看不出他的心思是为何?
舞停机转身,眼眸仍然清莹地看在他比昔日病重时更俊逸的脸上,微微一笑,那么的淡然,只是问道:“我口渴了,能进去喝一杯水吗?”她问得那么自然,甚至一点怨气也没有,好像她刚刚才来,他也是一闻声就出来迎接她一般,对于这三日的迟疑与等待,都是绝口不提。
他微微让身肃客,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笑道:“幸何如之!”
舞停机仍然打着伞,微笑道:“劳烦山主领路!”
两人一路无语,寒夙夜亲自领了舞停机从密道走回了他居住的院落,然而,除了一把伞之外,她也没有更多的行李,仿佛就是路过这里,兴之所至来做客的一般。
可是,就从那一夜开始,她便躺在床上高烧不断,痛苦万分。好像是这一路从中原到北域的数千里所积下来的病痛一下子洪水般爆发了出来,他凝眉失措地看着,不知道是什么让她终于是坚持下来,终于是来到了这天寒地冻常年不休的北域绝境?
等她这一场大病养好,竟然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但她始终没有提出要离开的话,他自然也没有逐客的意思,觉得没有必要,照花山上熙熙攘攘,什么人没有,再多一个天羽山庄的大小姐舞停机又能算什么?然后,她也没有从他的院落里搬出去,他不提,她也不会说,两人就一直这样的同院住着,偶尔说说话,偶尔帮他治治伤,偶尔吹个曲子,偶尔绣些手帕也是清雅素淡的菊花花芽,一勾两勾地从花蕾里冒出来栩栩如生,清清淡淡,矜持含蓄。
对于他的尊贵华丽,她一贯穿着打扮的从容淡雅,端庄柔和,似远山外的云,似手心上的雪。
她看起来那样的淡定闲适,随遇而安,淡淡地喝茶,淡淡地谈笑,完全不似从暗哨递上来的消息中显示出来的激烈执拗。过去的两年中,有七个月都在幽禁中度过,是因为她不能虚言以应自己的父亲,从今往后忘记那个人。寒夙夜拈住纸张,唇角微勾,双眸眯起,扬起一丝清晰的笑意,想那时候的幽禁,只怕她也会是像此刻在他的院落里住下时那么的悠然自得罢,世人皆说,柔不久持,过刚易折,然而这个女子说她柔和,却又刚强;说她坚毅,她又淡泊。
往后有半年,天羽山庄庄主都在为她物色适合的夫婿人选,还软硬兼施地让她自己挑选,然而,她一次次从幽禁的斗室中向父亲递出去的名字,由始至终都是同一个,就宛如是一个外人如何去砍也砍不断的执念一般坚持着自己最初的,最终的心意。
心心念念的,同一个名字。
寒夙夜看着那个一名字,心里竟也蓦然地有些发痛。但这样的痛楚,很快就从他的心里消失了无踪,也许是他早已太冷漠,也许是他早已被别的东西刺得痛得麻木了。
这样的一点痛楚,甚至不足以让他自己清晰地感觉到,就已经在转瞬之间消逝得,隐藏得干干净净,涓滴不剩。
天羽山庄庄主也曾经动过要不顾她的意愿,为她强行择婿。但顾念到女儿外柔内刚的性情,才不得以再三踌躇,暗使丫鬟羽儿从旁侧问。舞停机只淡淡笑着说:“若在这天羽山庄中囚困一世,就陪着爹爹终老;若被绑到别人家去行不情不愿之事,就了此残生意趣;若被应允到照花山去,就日日朝南跪拜,祝祷爹爹长寿无极,万事安康。”
消息上说,天羽山庄庄主听后,怒不可歇,当场呕了血,病如山倒。舞停机闻讯之后,心急如焚,央求管家释放出来,日日侍奉在父亲床前不眠不休。庄主病情稳妥之后,两人皆刻意不提婚姻之事,父女二人相处和乐,恍如初时。庄主每每思索,只觉得女儿光阴虚度,不值得为了那样的人而蹉跎了岁月。每每看到女儿孤影形单,容色憔悴,就觉得心酸苦痛,只是别的事情,他都可以应允了她,只是这一件事情无论如何他也要坚持了下来。
半年之后,天羽庄主又复而提起婚姻之事,舞停机只沉默不语,两年了整整两年了,无论面对什么责难,她都未曾因此改变心意。庄主恼怒之下,嘶声力竭地苛责道:“好,你要去照花山就首先给我断绝父女之情,如今你和我在这堂前三击掌,我们父女俩就恩断义绝,你再要到哪儿去,要去跟随什么人,我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说罢,一只宽厚的大掌就扬起来来,展在虚空中,悬于她的眼前。
舞停机只低眸垂泪,不敢应允父亲的话,淡淡地说:“父亲养育之恩未报,不敢如此大逆不道!只恳请父亲容允女儿在天羽山庄之内,陪伴父亲左右,以奉终老。”
自那日之后,舞停机一如既往闲来赏花看雪,殷勤伺父承欢膝下,一如了无心事的小女儿。但她隐忍的神情,日渐消瘦的形容,天羽山庄庄主如何能忍心放任她如此委屈折损,终于不得已低语了一句:“父不与儿争!”
舞停机心下又是黯然,又是欣喜,仍在天羽山庄之内将养了一个半月,待容色恢复如常,形影得体,才从容启程踏上了往北之路。寒夙夜那一刻也拿不准她是怀了什么心思而来,又想在照花山上得到什么目的?甚至是,这一份份简报中所记叙的详情,他都不能去分辨清楚其中的真伪!
江湖中暗潮汹涌,照花山中事故层出不穷,唯一的安静只余这个院落之中的那个素雅的女子。她就宛如是湍急的河流当中的那一叶飘然随浪的扁舟,无论外界是如何的纷扰奔腾,她皆气势安稳,处之泰然。
无论是他对她的不冷不热,还是别的女子对她的冷嘲热讽;无论是他对她的若即若离,还是别的人口角之间说她身份尴尬;无论是他对她的猜疑无情,还是武林中对她鄙薄的传闻,父亲不得已宣称与她断绝父女之情的消息,她都能如此淡淡地笑着对待,淡淡地笑着听,偶尔夜里传来声响,他在房中暗里瞧见她用手帕包裹了冰雪,放在双眼上轻敷;偶尔回来,站在远处,也可以看见她静静地站在檐下听雪,脸上的神色皆是落寞。
他心中闪过莫名地情绪,还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溜走了,只暗暗地想过,她可是后悔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可是后悔了?
他从未挽留她,也从未劝说她离开,只是一如既往地过着他身为照花山主上的日子,身边有阴谋诡计,有背叛出卖,有美人如花,有财宝千万。唯一不同的是,只有她一个女子住进了他的院落,有时候恩宠来了,会陪她吃一顿饭,说说江湖上的新鲜事。有时候兴致高了,会挽她到山巅看看茫茫云海,谈谈照花山的生意人脉,他试探着,审视着,研判着,她却从来似是坦坦荡荡,落落大方,在照花山的三山五岳中人她不予得罪,相处甚安;在后山安置的女子她不吝相助,恩德兼备。
她就这样一心一意地待在照花山,绣着她的菊花,赏着她的雪,行着她的事,似是默默无闻,又似是飘香四弥。寒夙夜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他的衣衫上也渐渐有了她所绣的菊花,他的卧室里也渐渐悬挂了她所制的香囊,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自觉中悄然的改变着。
直到有一天,他才幡然的发觉,自己似乎是陷进了这个叫做舞停机的女子为他所编织的柔情罗网。虽然,他依然察觉不出她的动机,也还嗅不出任何的危险气息,然而这样让他失却了控制的力量,使他骤然地从心底里排斥,视若毒药。
也许她不明白为何他忽然地虚以为蛇,对以虚言;也许她不明白为何他越来越少回归自己的院落,刻意回避;也许她不明白为何他面对她的跪地哀求可以置之不顾,任由她的父亲在面前惨然身死!
他不管不顾地近似本能地,近似顽固地坚持着那些偏执的念头。他不能再被别人控制,他不能再受任何人的威胁,他也不会再为了任何人去牺牲自己——他的软弱,他的良知,他的耻辱,早已随着那一场场暴烈的战争之中死去,他也早已埋尸在荒草黄沙之下,不复存在。
他如今只是无心无意,冷酷无情的寒夙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在当年的沙场中死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了那样的重伤,仍然可以在死尸堆里苏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明是那么的疲惫,竟然还有力气可以离开那在滂沱大雨中还来不及掩埋的沙坑!
铁骑踏破故国疆土,他尝透了被至亲出卖的代价,那是无限刺骨的羞辱;敌国宫墙帜帘重重,他承受了身为奴隶的屈折,那是不能抹灭的愤恨,忍受了灵魂出窍般的重生之后,他不再相信这个世间任何的情和义,他身在敌国数年,从未得到故国一丝一毫的救助!他不再容许自己屈膝人下,他当年为了故国亲人的安然,已经付出了一切的感情。
他的故国亡了,他的皇族已遭覆鼎之灾,在这个世上,他已可以不对任何一个人保留一丝一毫的感情。
谁若向他渴求,那谁就是在妄想!
而那时那刻,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在妄想,她在妄想他的感情,她在妄想他的屈服!他目中怒火如炽,又冰冷如雪,他不会如她所愿的,绝不!口中绝不迟疑地说出:“我不会再受人威胁的!你们要杀便杀,我只当观戏罢了!”
他的心肠是狠厉无比的,绝不会妥协!然当那个女子无力地攀住他的衣角,跪地哀求他的声音惊惶而凄凉地传来时,他的心中又是否曾经有过一丝的迟疑以及不肯定?寒夙夜冰凝般的眸色晃了一晃,手中的水渍越发的冰冷,就似一块冻僵了的冰印子生生地沾在了他的手心之中,跗骨之俎一般的噬咬着他的皮肉。
不要说那一场戏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他也会一样的毫不迟疑!一样的毫不迟疑!他在心里暴烈地咆哮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如果细看,就可以看见他的眼眸中有一股烈焰的火在腾腾地燃烧着,几乎要将自己也燃烧成了灰烬。
然而,此刻安静而漠然地坐在床沿的白衣女子却不曾发觉这一切,她的神色之中甚至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只是有些警惕地在戒备着眼前这个看起来犹如比雄狮猎豹更为可怕的危险男子,他衣着华丽,容颜俊美,却充满了举手倾覆间可以轻易摧毁一切的杀气以及杀意。
寒夙夜微微地习惯般地眯眼,他憎恶她好似陌生一般看着他的眼神。当年,他以为那是一个圈套,一个要束缚他寒夙夜俯首就擒的布局。然而,让他始料不及地是这个女子的反常,她竟然没有离开照花山,尽管无人看管,她也没有逃走!
而是出奇的安静地呆在院落里,不吵不闹,不言不语。甚至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没有哭泣,没有埋怨,没有一切他以为她将会使出的一切诡计。只是在半月之后,有人来向他禀报,说看见那个女子双眼中流出了血泪,异常的恐怖。
他皱着眉头回去的时候,她正在屋子里吃着什么,安安静静地在喝水。寒夙夜却看见她身旁的桌面上放着一个不同寻常的瓶子,他冷冷地站在门外凝视着她,她缓缓地转脸过来,依然如往日那样淡淡地看着他的脸,淡淡地露出一抹笑意,然而那一抹笑意却在他心中形成了一个悚然的冷冽的影子,久久不散。
她指了指身旁的瓶子,笑着说道:“一切都结束了!”平平淡淡地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安安静静地躺倒在了床上,双手安然平和地叠放在腰腹之上,轻轻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笑意,似乎是要去赴一场约会般的安详,却又有明显的隐忍,和脆薄,似薄冰一般,一碰就能碎掉了。
寒夙夜蹙起眉头,走到那桌子旁拿起了那只瓶子,拔开瓶塞,凑到鼻翼下小心的嗅了一下。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一变,甩开瓶子,也不曾多想自己这一刻的心情是什么,就回身去将床上的那个女子搂起来,一手掐住她的两颊迫使张开唇齿,一手伸进她的咽喉里挖扣,对于腹中的不适她死死地忍耐着,忽然睁开的眼睛里充满了陌生的恨意。
她什么也没能呕出来,她的意志和身体都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可怕。他有些惊惧的,有些徒劳地放开了她,她吃吃地低笑,声音模模糊糊地,似浸在了梦中般的传来,带着血腥般的沙哑磨砺:“你本没有欠着我什么,我也没有要求你的资格……但我从无像此刻般的怨恨愤懑,只盼能忘了这一切,可以忘得干干净净!”语气到了最后,已有了切齿般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