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给她的“失魂香”?“失魂香”本是北域邻土翟国宫廷所制的一种秘药,少服可以让人丧失记忆,多服可以让人神志失常。而她整瓶服了下去,却不是为了求死,那么她是要刻意折磨自己以求赎罪吗?
照花山上本来就有,寒夙夜查至后来,发现是她自己盗取的。她竟冷静地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去筹划这件事情,那么,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又想得到什么目的?他觉得自己的脑中一阵阵的发痛,开始发现自己思来想去,也发现不了这个女子有着什么企图?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害怕,他让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灌她喝药,企图要洗去“失魂香”对她的伤害!
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的执着地去折磨她,为什么要这样失魂落魄,担惊受怕的去留心着她每一日的变化?他错了,错了吗?
她日日挣扎着,偶尔清醒,偶尔迷糊,偶尔冷静,偶尔激烈。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的失态过!
就在那日的午后,她推翻了屋子里所有能过砸破的东西,狂躁如沸。她抱着头,神情万分的痛苦,双眸犹如积血了一般的殷红如火,她阴郁地盯视着闻声而来的他。
仿佛是药物的强悍,终于使她的矜持,她的冷静,她的淡然全然失去了制衡,一任怒意恨意的高涨,她用着极其凄厉的声音一声声地重复道:“寒夙夜,你要我原谅你,除非海棠花开不息不落!”那一刻,她往昔清莹如水的眼睛,阴毒如蛇。
这一句话,蓦然地犹如利刃一般破开了他的心胸,血液汩汩地流出。那仿佛是埋藏已久的伤疤,猝不及防地遭到了别人野蛮的撕扯,硬生生地揭开了皮肉,重新将那里面已经腐烂而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狂风暴雨之中。他的眼睛夹睫如箭,双手寒冷如冰,颤栗之间几乎要把持不住,几步要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扭断她的气息的冲动。
气息起伏如山雨欲来,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一座宛如有妖魔作祟的院落。
从那之后,他不要让人去给她灌药,只是置之不理,仍由她自生自灭。
胸中的情绪复杂,他说不出来。若是没有任何的目的而来,她怎么会知道他身上多年前的隐秘!在这最后的一击里,她是求得忘记这一切的自由,还是要葬送他入那不能逃脱的噩梦之中?不管是哪一样,她的目的都达到了!
好一个与世无争的天羽山庄,好一个善良淡泊的大小姐,竟然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可其中可有过真情吗?有过误会吗?
在他不甘心地,重新地,由着自己最后的一点疑惑,踏进那一座院落,推开那一扇门。
她依然那么闲淡地穿着雪白的衣衫,安静地坐在床沿上,一针一针地绣着手帕上的菊花。那菊花颜色淡雅,鹅黄中透着浅青,丝丝牙牙地伸展着,已经是完全盛开的花朵,却又有一丝芳华之极的哀荣。
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床榻上铺满了绣着菊花的手帕,有的只是花蕾,有的抽了丝缕,有的含笑,有的半开,满床的馨香昭示着这一年的芳华谢落。他一步步轻盈地走了进来,仿佛不敢发出一丝的声音来打扰了她的平静。她倏然吃痛低呼了一声,将手指自然地含进了嘴里,脸颊上淡淡地笑起,就似是往日一般的情态,他只是恍惚地站在那里,不敢再走近一步。
她似才发觉屋里多了一个人也似,抬起头来,也并不惧怕地看着他,目光清湛而安宁,轻轻地笑问道:“你是谁?你认识我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明明这里的人对我都不觉得陌生?为什么我偏偏觉得这里处处都不认识,陌生得很?”
你是谁?
她竟然忘记了他是谁?
这一句话,让寒夙夜有一瞬间的被击溃了心神。虽然早已有所预料吃下“迷魂香”之后的药力,但失去了控制的是自己的心神!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地面对这一切,可以如同面对世间上任何一个人那样的面对她的失魂忘情!他本身就是一个无情冷漠的人,怎么会希翼得到别人的感情依托?他的心如止水,在这一刻荡起的却不是微澜,只是他自己藐视了这一年的感情变化,而得下了这一刻的锥心痛苦。
从无人在乎他的心,到曾经有人将自己最珍贵的心捧到他的面前,自己却将它糟蹋得碎了。
然后,他的心也跟着碎裂了。
他以为自己再不会在意任何人,而当那个人不再在意他时,他才觉得这样的失落可以让他鼎沸如狂。
此去经年,往事如烟。
此刻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屋外的风声、剑声已经静止停歇,寒夙夜背身对着窗户,低声应道:“进来吧!”
素烬推开虚掩的门,一身雪白的中衣带着冰寒的风雪之气,缓缓地走进了这一间黑暗的东厢房。
屋里,瞬间燃起了明亮的灯火。清晰地照亮了屋里的两个人,寒夙夜仿佛未曾动过般,依然守立在窗畔,眸光沉静如水,已经掩去了方才回忆往事时候的波澜起伏。
素烬抬眸望去,只见床沿边淡静地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她仿佛是从远古以来就这样的坐着,宛如一副精心绘制的画像般安然绝美,神色自然柔和,目光微微带着探询之意,却不惊不惧,面对屋外这一夜的截杀,面对他这一个不速之客,也如此的安之若泰,端庄矜持。
这个女子和往日所见的那八个女子的容貌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她这样澹静安然的神态与气质,无人能及,也无人可以模拟。
“在下锦梦生,见过夫人!”素烬拱手为礼,翩然浅笑。
舞停机微微点头,也并不反驳,遽还礼道:“锦公子,好俊的剑法!”瞧她应答如仪,神情清明,并不似失去常志之人。
素烬微微一笑:“夫人过奖了!”目光却是转到寒夙夜的脸上,“寒兄,此刻是否已可以安心将夫人的病情托付于我来治理?”
寒夙夜转身,将手中凝聚的冰粒弹向呆立屋外风雪中的乌义,解开了他的穴道之后,声无起伏地吩咐道:“带他们下去治伤!”
乌义一脸冰寒,满眼的愤恨,可是也不得不屈服那个少年的强悍之下。跪地领命之后,便去救助他的同伴。
屋外的声息,丝毫没有打扰到屋内三人的情绪。
寒夙夜回首凝视了素烬半晌,冷冷地挥手灭了屋内的灯火,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发动的机关,卧室之内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墙壁,露出一个洞口。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内,而舞停机却是早已熟悉般朝那洞口走了过去,素烬便跟了上去。
片刻之后,洞口便已合上,仍然是悄无声息的。
过道两壁点着油灯,蒙蒙地发亮。
等出了通道,外面已是另一座的山谷,只是这山谷比前面的小了许多。此刻天色已灰蒙,风雪渐收,已能依稀瞧清谷中的房屋,四周已经没有繁华如火的海棠,只是清清寂寂的栽种了几亩菊花,此刻正凌霜开着淡淡的花色。
舞停机在前面缓慢地走着,忽然轻声询问道:“锦公子,若是你治不了我的病会怎么样?”
素烬自然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便也很老实地说:“只怕走不出这里!”
舞停机蓦然地停住了脚步,回首问道:“我助你逃走可好?”
对于她的话,素烬显得微微的讶异,随之一笑,说道:“如果夫人能回答我三个问题,且不用不字回答,我可以考虑夫人的好意!”
这是什么意思?将好意变成了交换的条件?
舞停机微微侧目,说道:“其实我也可以不救你的!”
素烬点点头,仍然笑得从容淡雅,“夫人只怕是已经听说过了我的医术!八个女子无一不完好如初神志清醒!夫人如此忌讳求医是为什么呢?”
舞停机轻笑如仪,声音微微带了淡漠,“我并不觉得自己有病。”
素烬嗤声轻笑,“很多病者都会认为自己没有病,而只是害怕吃苦药。”
舞停机再一次凝眉看住他,像是骤然发觉了这个少年的不同寻常,他似乎并不怕死,也不肯轻易妥协。有些似不想再费力气,有似有些似好奇般问道:“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素烬知道问不问在他,但答不答却在她。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问了出来:“第一个问题是,夫人说若要获得原谅,除非海棠花不落不息,夫人是如何知道海棠花正是寒兄的忌讳?”
对于他这个问题,舞停机眸色一闪,说道:“有人告诉我!”但她确实并不知道海棠花是那个人的忌讳?为什么会是他的忌讳?当年她思绪混乱,恨意爆发,便不曾思索过这个问题!只是曾经听人说,照花山那个人竟为了一个女子头簪了海棠花,而让人剃光她满头青丝,那一份暴烈与不解就在那段日子里爆发了,满怀怨恨和对那女子的同情就一切发作了出来。
“是何人告诉夫人的?”素烬目光轻柔地掠过她的脸色,第二个问题又紧跟而至。
“是……”舞停机迟疑了半晌,说道:“我忘记了,以前很多的事情我都忘记了。”
素烬轻笑的有些刺目,说道:“夫人果然是忘记了许多的事,那就确实是需要医治了,看来夫人是和那些怕苦药的病人一样。”
舞停机脸色微微苍白地看住他脸上的笑意,蓦然觉得有些心惊。明明眼前这个少年笑得那么清秀无害,为什么偏偏那样的话语和那样的眼色,会让她觉得自己逃不过他的审视?
她微微咬唇,说道:“是照花山上一个女子告诉我的!”
素烬脸上的笑意不减,只似冰雪融化后的暖阳,说道:“第三个问题是,夫人既然知道寒兄有如此恶行,为何还要留在照花山上?”
为什么呢?舞停机悄悄垂眸,看住地上的雪霰,声音低幽幽地说道:“江湖上有许多的诡诈,而我从未见过一个地方有照花山上那样多的阴谋以及出卖。我那时分不清那女子说的是真是假,也断定不了他在那样的地方立身是有何苦衷?他那样的行事是否有着什么的对抗目的?我那时既然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人,就陪在他的身边,若他落寞了,疲惫了,我也可以给予他一分纷争之外的宁静。世上也许没有人是生来就喜欢生存在那样恶劣的地方,只是有着各种各样逼不得已的理由!”
她的容颜那么素淡,语气那么的坚决,让那隔壁倾听的人黯然惊觉,无波的心底也似在轻轻地晃动。
“而我从与他相识,相处之后的闲谈之中,始终觉得他似乎曾经拥有着极其高贵尊荣的过往,有着极少有人能匹敌的学识,但眼眸之中也始终凝固这一种不能释怀的痛苦,深邃入骨的。”她那时总以为有一日,自己可以与他一起承担,一起分享她的平和和快乐。
可惜,终于还是苍天不许!
舞停机默然地轻叹了一口气。
如此温柔而坚强的一个女子,素烬心生感佩,眸中也不由掠过一丝的惋惜,叹息般地说道:“夫人可愿意知道他的前身?”
隔壁之后的人,心头蓦然一震。
他还来不及阻止,舞停机已然凝眸,默然颔首。
素烬的话语也是极快,不容许任何人的阻止般说道:“夫人,可曾听说过前朝皇子凤紫宸的事迹?”
舞停机失措般地怔住,她知道眼前这个俊雅的少年不会无端地说起一个无用的话题。然而,一阵迟钝的心痛穿越过她的胸臆,眼前也似乎掠过了关于那个前朝皇子的种种史记传闻,种种的血腥,以及耻辱。
她似乎有些站不住地晃了一晃,目光刹那之间尖锐,盯住在素烬的脸上,宛如剑刃一般的狂烈地剜住他,声音颤抖得不成句:“你……你是说……你说……他……”
她的眼中恍恍惚惚地起了一丝泪意,那个仿佛是远久的身影以及那人的惨烈事迹,竟瞬间慢慢地和自己曾经所爱所付出真情的那个人轻轻地重合在了一起,又不敢置信地想要将他们分开,过了许久,许久,她仍然有些猜疑,有些不敢相信,但是脑海里轮转着曾经相处的那些片段,那些的细节,又依稀的似一条细细的线索……
素烬在她的凝注中,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又仿佛是千钧的凝重。
“是的,那就是他的前身!”
这个已经早已不是秘密,若能让这两个缘分几乎要错身而过的人再有一丝的牵绊留恋,他已不在意说出这一句话之后的后果。
舞停机泪眼婆娑地骤然跌坐在地上,咯出了一口鲜血染红了雪白的狐裘。已经过了这如许年了,她竟还会为他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