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入土为安,皇上仍没有让李安宁离宫。他以有功之臣回京,京城无府邸为名将她留在身边,浩荡皇恩成了软禁她的借口。李安宁的身份是男官,不便在后宫随意走动,每日除了上朝就是在偏殿里消磨。
三王爷行使“不告而休”的特权不来上朝,皇上似乎也没有怪罪。
下葬那天,李安宁看到了全身缟素的三王爷,可惜只是背影。她以为他会回头,怕错过目光交汇的时刻,便一直盯着他。有几次,三王爷微微侧身,头也跟着相应转过来,侧脸鼻子眼睛瞳孔都看得真真切切,他却一直没有回头。
他一定不知道她就在身后正热切地注视着他,期待他的回眸,她一厢情愿地想。她能离宫的希望全寄托在三王爷身上,所以当她发现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内心的焦急无以言表,便胡思乱想起来。
这次回京,她感觉三王爷在故意回避她,仔细一想又不能完全责怪他。太后去世他不在身边,这种遗憾更加深了他的悲痛,他又怎会顾得上她的感受。即使他们的感情超出同僚情谊,也不足以超越母子亲情。
她多想上前安慰他,可是自踏进偏殿的那天晚上开始,她就被软禁了起来,行动上便完全失去了自由。好在思想不受束缚,这反而更增添了她的苦恼。
三王爷,你要悲痛到什么时候呢。你说过任何事情都可以去找你,我现在就需要你解救出去呀。
这天皇上批阅完奏折,转到她身边,问道,爱卿在读什么?
皇上将李安宁留在身边虽是利用权力的任性之举,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更过分的行为,也没有强迫她。除了情不自禁的拥抱和为她拭泪的亲吻,再无其他。他在等待,仿佛一只狩猎的狮子,埋伏在草丛中,等待猎物放松警惕主动靠近他。作为一国之君,他的耐心和真心着实难得。
李安宁道,臣正在温习《论语》。
皇上道,值得一看,里面的道理很深刻。你在读哪一段?
李安宁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皇上笑道,爱卿思念母亲了。
李安宁道,母亲年事渐高,臣不能在身边尽孝,心生愧疚。
皇上道,孔老夫子高谈阔论的本事了得!他自己说着教训人的话,还不是抛家弃子,在外游历一生!
李安宁不知深浅地说道,想必是他老人家在游历之后才有感而发。李安宁合理的猜测,却是对皇上的不折不扣的忤逆。
皇上注视着她,半晌,才又说道,朕会尽快派人去盛安县将老夫人接到京城。
李安宁跪地叩拜道,谢皇上隆恩。臣是盛安县令,如今以述职之名留京,迟早要回去。未免于母亲奔波,请皇上恕臣无礼,恩准早日离京。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道,盛安县如今诸事按部就班,井然有序,朕对你有新的安排。朕体谅你的孝子之心,此次回京便不再派遣你。
李安宁心上一紧,无言以对。
李安宁成了偏殿的座上客,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天天造访偏殿,这个人就是三公主宝玥。初始二公主宝珏(jue)陪着宝玥一起来,她体弱,头痛时常毫无征兆地发作,近日又偶感风寒,便不再来。
宝珏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亲母早亡,容貌才智方面也没有过人之处,于是在子女中显得很不起眼,皇上也不太在意这个女儿。后宫中亲情淡薄,受宠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缘分。
同样失去了亲生母亲,宝玥的存在一刻也没有被忽视,在后宫中她不仅得到了皇上皇后及太后无比的喜爱,也深受兄弟姐妹爱戴。当然,这与她与生俱来的美貌,活泼灵巧的性格,和过人的聪慧不无关系。
截然相反的待遇让两人后天性格的养成有了天壤之别,父皇冰火两重天的对待,让宝珏处在尴尬的漩涡中。她不愿意做这种自取其辱的陪伴。
她不恨父皇偏心,也不嫉妒宝玥得宠,她满足现状,悠然自得于自己的处境。
宝玥无意让她的二姐姐难堪,虽然确实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宝玥对这个二姐姐怀有深深的同情,她无才无貌,加之体弱多病,在后宫中一直处于少人问津的境地。皇后母仪天下,毕竟精力有限,对这个非亲生的女儿早晚送些汤药和补品已是尽心了。
宝珏木讷,并不主动亲近谁,自然和兄弟姐妹也少有来往。宝玥常去陪伴问候,劝她多出来走走。因此拉着她每日去偏殿请安,为的是让宝珏多亲近皇上,博些亲情关怀,同时也做她探望李安宁的挡箭牌。
宝珏的缺席并不影响宝玥请安的热情,有皇上皇后的宠爱,她在皇宫各处都畅行无阻。
宝玥虽贵为帝王女却并不骄矜,她蕙质兰心,聪慧玲珑,惹人喜爱,李安宁很自然地流露出这种情绪。两颗年轻的心逐渐靠近,生出两种不同的情愫。李安宁对宝玥的喜爱源于欣赏,宝玥对李安宁是因喜爱而爱慕。在旁观者看来,则是情投意合。
两人在偏殿高谈阔论,李安宁一面察言观色,一面谨言慎行。即使有皇上的喜爱和宽容,她也懂得进退分寸。
宝玥喜欢谈论兵法,有自己信奉的一套理论: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两军交战,胜利方也有伤亡,失败方也会产生巧取豪夺的念头,倒不如主动给予。这主动给予并不是委曲求全的屈服,而是双方基于共同的利益达成协议,互不侵犯,互助互长。其实不交战就是双方最大的共同利益,怎样做呢?通婚!通关贸易!在一个大家庭中,父母兄弟姐妹相亲相爱,你买我的布料,我买你的米面,多融洽啊。
李安宁被她浅显的表述噗嗤逗笑了,不过仍问道,亲兄弟之间也难免产生矛盾,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皇上从旁听到不禁皱起了眉头,想到了三王爷。就听宝玥道,自家人的矛盾好解决,因为终会有妥协的一方。
皇上一惊,为宝玥的见地折服。不错,他和三王爷中定有妥协的一方。无疑利用手中的权力,他可以轻易取得胜利,但难免落入胜之不武的口实。若是妥协,他还不想放弃。和骨肉亲情的生分和决绝在他内心滋生蔓延开来,意识到自己有了这种变化让他惊诧不已。爱民如子的他难道会为了一个“男人”弃亲情于不顾?
那边的李安宁和宝玥还在热烈讨论着,宝玥狡黠地眨着眼睛,突然问道,李大人会为了高官厚禄去做阳奉阴违、趋炎附势的小人吗?会为了钱财舍弃道义吗?
恐怕刘本道都会回答,奴才当然不会。
宝玥的问题过于天真,反而不好回答。
李安宁笑道,非我本性,难以作答。
宝玥知道皇上一直在听,转头看着他,说道,我会做!
这个答案不仅让李安宁震惊,连皇上都抬起头来迎上她最心爱的女儿的目光,认真地注视着她。
她给自己伏笔,究竟要说出怎样的一番道理来呢。
在高位者才能决定自己和别人的命运。做了高官得了厚禄,再还原本我。
皇上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却听李安宁正色道,恐怕到时便是骑虎难下了。还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好。
你觉得我不老实不本分,或者是——坏吗?宝玥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问道。
李安宁拱手道,在臣看来,公主志气太盛,掩盖了本真纯善。
宝玥噗嗤笑了,李大人锦心绣口,满腹经纶,前途无量呀。
天子面前大放厥词,李安宁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恐惧像体内的血管一样,弯弯曲曲布满全身。看皇上神色如常,并无不悦,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个宝玥,说是请安,恨不得在偏殿搭个戏台热闹一番才好。皇上想着不由地轻叹一声,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
为皇上换茶水的张太英看到这一幕,便向宝玥和李安宁的方向看过去,正巧李安宁也看过来。张太英笑道,三公主到哪里都热闹,真是宫里的开心果啊。
皇上搁笔端茶啜饮一口,道,问问她们想吃什么,去御膳房多取些来。
宝玥笑道,我不挑食,拣李大人喜欢吃的就好,李大人喜欢的我肯定也喜欢。
李安宁悄悄红了脸,张太英答应着走了出去。
皇上继续批阅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宝玥和李安宁的对话断断续续的传来。
不知道宝玥又说了什么,皇上看到李安宁赞赏地点着头,会心一笑。皇上从旁看到,想着:李安宁何时能对我这样笑?
是夜,皇上因事离开了偏殿,李安宁终于可以松口气,便一个人在附近闲逛,不时仰头看璀璨的夜空,纾解胸怀。
张太英领着两个小太监迎面走过来,李大人,张太英打拱行了常礼,便对身后的两人吩咐道,去把东西放下,你们就退下吧。
李安宁这才看清两个小太监手里都拎着食盒。这是皇上特意给李大人做的,试吃官说十分美味,李大人可要尝一尝。张太英补充道。
李安宁道,多谢张公公多日的照料。
李大人哪里话,皇上如此看重李大人,奴才当然要尽心服侍。
多谢张公公今日替在下解围。
老奴也不是全为了李大人。不怕大人笑话,宫里的太监不管在皇上跟前多么得势受宠,自己都会感觉低人一等,老奴也不例外。潦倒之时老奴曾去御膳房为皇上取熬好的汤药,正好看到御厨失手打破了一只碗,他怕受责罚,污蔑到老奴身上。老奴当时站在旁边,离他最近,御膳房一片忙乱,无人看到到底是谁打破的碗。况且御厨在自己地盘上,当然没人提老奴说话。老奴百口莫辩之时,恰巧三公主路过,看到老奴委屈难过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她问道,这只碗碎后,可有人动过?
御厨急着说道,没有。没有人动过。
你们二人可有离开过?三公主问御厨和张太英。
御厨指着张太英,又抢着回答,这个臭太监打破了碗,我们当然不能让他走。这可是皇上最喜欢的碗,得要他赔偿。
对!赔偿!皇上的东西都敢打碎!不能轻易饶了他!众人纷纷附和。
碗直直掉到地上,碎片肯定离打破碗的那个人最近,对吗?她问向众人。
这是当然的了。有理有理!众人附和宝玥。
这时御厨的脸开始充血,变成了猪肝色,他喊道,不是的。我听到响声才走过来的,是他打破了碗。御厨指着张太英声嘶力竭地喊道。
宝玥说道,碗没动过,你们二人也都没动过,刚才你也承认了,大家可以作证!
这时众人开始沉默不语。
宝玥对御厨道,其实碗掉到地上并不一定离打破碗的那个人最近,我如此说只想看你两人的反应。你立即变换说辞,不是心中有鬼又是为何?大师傅,公道自在人心,三尺头上有神明,我年纪小,却也懂得这些道理。
御膳房内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有些骚动,有人小声嘟囔,其实是御厨自己失手打翻的,根本不关小太监的事……对,我也看到了,碗是从御厨手里滑落的……刚才你怎么不说?……议论声越来越大,御厨终于沉不住气,脸上现出羞愧之色。
宝玥道,大师傅失手打碎碗只是小错,不足为惧,凭空污蔑他人是错上加错,便是大错了。
张太英见惯了被人呼来喝去的使唤及种种非人的待遇,没承想年幼的三公主却为他打抱不平,主持公道,平冤昭雪,惶恐之余,感恩不已。
宝玥接着说道,公公一看就是面善之人,就由我做主,原谅大师傅吧。只是大师傅要赔偿,以儆效尤。这件事就此打住,大家也不要再议论。
张太英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恭谨神圣,可见所谈之人备受他景仰。
若非三公主出手相助,也许老奴早就被赶出宫去,过着受人唾弃的日子。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老奴方才不是帮大人,是在帮公主。
李安宁道,三公主小小年纪胆识超人,能体察毫末,令人敬佩。
张太英仰天叹道,可惜是个女儿身!
可惜是个女儿身!这句话含义太深,而且从张太英口中说出更让李安宁觉得诧异。是男儿又如何?难道宝玥还能位及东宫,登上宝座不成?!张太英侍奉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喜好,想必圣上的心意也能揣摩一二。
浮想遐思之际,又听得张太英说道,老奴在宫中侍奉多年,主子们的喜怒哀乐猜中十之八九,得宠不得宠的人前都强颜欢笑,就连皇上也未必日日舒心安乐,还是宫外的生活好啊。李大人若能够成全三公主,就是要老奴的这条命,老奴也在所不惜。
李安宁苦笑道,如今我尚且无法脱身出宫,又怎能成全别人。虽然张太英表明了立场,仍没有获得李安宁完全的信任。生死攸关,更何况有可能祸及他人。
张太英笑笑,道,大人不必忧心,咱们的皇帝是个明君。
听到后半句,李安宁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不错,皇上虽然软禁她,却从未行过越矩之事,她还有出宫的机会。她十分感谢张太英,躬身道,谢公公指点。
哪里话?张太英道,大人心里比老奴明白。时间不早了,老奴告退。请大人进殿品尝些点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