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重生（雁南度）
楔子
巫歌曲调响彻山谷。
高观山下，八百巫人正在进行一场招魂法事。这么大的排场，是只有王才配享用的规格。
桃夭夭站在一面绝壁之上，衣袂翩然，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山风吹得她面色苍白，额间那朵桃花胎记更加殷红娇艳。
熊赀，今天是你的祭日。
此后的今天，不仅是你的祭日，也是我的祭日。是我们的祭日。无缘同生，无缘同死，那就让我们同祭吧！
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认定你是一个断袖；不该怀疑是你杀了姬息；更不该被那个叫姜申的男宠利用，谋害你……
那时候我不知道，姜申其实是个女人；更不知道，在对你十年的冷漠与折磨中，我已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你……
断肠声里忆平生，当时只道是平常……（注1）你知道这种痛悔吗？
如果有来生，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弥补，偿还。
熊赀，等着我，我来见你了！
……
为何触手之处这般柔软，且有温暖的感觉？难道冥间不是一个阴森冰冷的所在？
难道她只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仍在床榻上？这醉生梦死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她懊恼地挥一下手臂，触到一片温软。同时，一阵好闻的男子体香侵入她的鼻息，一团笑声在她顶上响起：“娘子，干嘛见面就打我？”
是熊赀？！除了他再没人能叫她“娘子”的！
好啊！原来不是梦，原来她是真的来到冥间见到了熊赀！
她狂喜地睁开眼睛。一张比桃花还要妖娆的脸俯在她的上方。亲切，温和。生辉的眼眸里满满的全是深情。
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绽开，就慢慢凋零了——这张脸虽然也美，却不是熊赀的脸。
她这才想起，除了熊赀，世间还有一人是可以叫她“娘子”的。在熊赀之前，她还有过一位夫君。那便是眼前的这个男子——曾经的惜国君候姬息。
她竟然跌在了姬息的怀里。
此时，他正打横抱着她。他的臂膀在轻轻颤抖，眉间烟霞横生，似藏了千山万水。
桃夭夭赶紧想从姬息怀里挣脱下来。他却似有意似无意的，一双手臂连同两道目光一起，牢牢将她锁住。
一名面目姣好的灰衣女子行到姬息近来，恭敬屈膝向姬息行礼：“储君，君上有请……”
桃夭夭趁机从他怀里挣脱。
姬息冲女子挥挥手：“待会儿再说，我现在有事！”
女子唯唯退下。
姬息牵了桃夭夭的手：“夭夭……”
桃夭夭急忙抽出手来。
姬息怔了一怔，叹息道：“还记得当初你偷偷跑到潭边窥我沐浴，吵着闹着要跟我圆房……如今，连牵牵手都不行了么？”
“对不起……我……我后来爱上熊赀了！”
他好看的嘴角牵扯了一下，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她看着他俊美的面容，无端地想起黄连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上他的？”他还算平静，似乎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早有准备。
桃夭夭调转了视线，缓缓地道：“是在他死了以后，许多事情一件一件明白，真相一个一个揭开，我的痛悔一天一天加深……我才突然醒悟过来，我其实早就爱上了他！至于我爱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想……我想……是在他真正把我从女孩变成女人的那一刻！”
说到这里，桃夭夭抬起头来看着姬息：“有件事情我一定要问问你。为什么……”
她的话尚未说完，一名灰衣女子急急地走来：“储君，你种的栀子开花了！”
姬息一把拉了桃夭夭的手，急急走到一株绿油油长势喜人的植物前站定。那株植物傲然在枝头顶了一朵小孩儿拳头般大小皎洁如玉花朵。在满园的姹紫嫣红中格外醒目喜人。
正是她最喜爱的栀子。
姬息俯下身子在那朵花上深嗅。
风的吹拂下，他的袍角与她的裾角不时绞在一块，如情人相互抚慰相思。
他失望地叹口气：“你看看我种的这株栀子。夭夭，十年了，我费尽一切心思，就是培育不出你喜欢的那种香味来！”
桃夭夭此刻的心思却不在这株栀子上。她心里有太多的疑惑，憋了太多年，一定得跟他当面弄清楚。
“姬息，有件事情我一定要问你。为什么你娶了我三年，我还是处女之身？每次我们……的时候，我心里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你每次都是很难受的模样，我便不敢问你。我一直以为夫妻之间都是那样的。直到熊赀强要了我，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心是需要和她的身体保持一致的么？为什么啊？”
姬息身子一僵，半天不肯转过身来。
桃夭夭静候着他。半晌——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一刻啊！”姬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吞吐之间，像是完成了一路跋山涉水的行程。
“我问你，你在人间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桃夭夭不假思索：“你一定记得害死你的那个人吧？就是熊赀身边那个叫姜申的男宠。她其实是个女人。她爱熊赀，可是熊赀爱我。她就杀了你嫁祸给熊赀，好让我更恨熊赀。事实上，我的确更恨他了。可是熊赀依然爱我。姜申终于因爱生恨，安排了熊赀的仇人混进军营去害熊赀，还故意把消息透露给我，让我为熊赀的死抱憾悔恨。查明一切真相以后，我要处死姜申，她……她……居然被一阵龙卷风卷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姬息听了她的话，不惊不诧，平静如常。
“你知道姜申是什么人吗？她是天庭玉帝的三公主，喜欢天庭的仪神。适逢仪神下界，她就跟着下到了人间。”
“仪神？”
“就是熊赀。”
“……”桃夭夭被他的话吓到了，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我又是谁？”
“你是姬息啊。生前是惜国的君候，现在……”她仍未从震惊中清醒，木木地应着他的话。
猛然想起刚才来过的两名灰衣女子都叫他“储君”。难道，他也另有身份么？
“现在是冥间的一只鬼对吧？”他发出一阵没有欢乐的轻笑，“我记得我给你讲过，当人变成了鬼，会上黄泉路，过奈何桥。而且冥界只有唯一一种花，就是彼岸花。
这里不是冥界，我也不是一只鬼。姬息，那是我在人间的身份和名字。我的另一个身份是魔界储君。他们叫我孤鸾君。”
“孤鸾君！”桃夭夭重复着，退开几步，打量着眼前曾经熟悉的陌生人。
“你知道你自己是谁？你的来头也不小呢！”像是不忍心再折磨她的神经，他接着说下去：“你是天上的爱神。与你的元神联手和玉帝打了一个赌，是以下了人间。玉帝封印了你的记忆和法力，因此你才会什么都不记得，与凡人无异。”
她动了动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吧？”他双手并起，摊出一个透明的球体在手中，“过来看看你就明白了。”
……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桃夭夭自惊愕中回过神来。
“那……你……为什么又会在我身边？”
他长长叹息一声，缓缓道：“受第二条仙规所累，越来越多的神堕为魔，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组织，与神界水火不容。
神界管辖人间。魔界想把这个权力夺过来。可是神天生带有辨魔功能。魔界的屡次行动都失败了。
就在你与玉帝打赌下凡之际，魔君破译了你身上的一道密码：你亲手研制的香水和酒可以混淆视听，解除这种防魔功能。隐藏在人间的神享用了这种香水或酒，辨魔功能就不复存在。
魔君派我去完成这个任务。按照计划，我和你结为夫妻，顺利地利用你造出了香水和酒……”
她望着他，前尘往事俱上心头。
他是小国之君，国小民穷。她为了帮他致富，研制出香水美酒，畅销中原。为了推广产品，她乔装成外国公主，一路留香，并在一场选美赛中夺得冠军，赢得了中原第一美人的称号。
就因为这个称号，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最终导致晶国大王熊赀灭了小小的惜国，强抢了她……
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研制香水和美酒，后来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
原来，都是他的预谋么？
“这么说……你从头至尾都是在利用我？从来没有……爱过我？这就是你……三年来不与我真正圆房的原因？”
孤鸾君苦笑道：“如果是这样，我还救你到这儿来，告诉你这些做什么？你知道那三年里，我欲爱不能，坚持得有多辛苦？
神与魔结合，便也会堕为魔，遭神界弃绝，你就不再是爱神。起先，我是为了完成任务，不敢亵渎你。因为香水和酒必须是爱神所造。任务完成之后，我爱你更深，怕你知道真相以后会恨我，更加不敢亵渎你！我幻想有一天能向你坦白，让你自己做出决定……后来发生的一切，终于让我的幻想成为了泡影。”
“……那，香水和酒之后，魔界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因为爱上你，父君已经不让我参与计划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是魔界储君。魔党的利益，就是你的利益啊！”她轻声说。
“在我心里，再大的利益也比不上你重要。虽然你我并无夫妻之实，但在我心里，会永生永世当你是我的妻子！我欺骗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力量来弥补！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原谅我！”
他顿一顿，轻声问道：“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可否……留在这里和我一起种栀子？”
她接住他的目光，坚定地道：“我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当然要做有意义的事情。我要去找元神，和他一起赢这个赌，让玉帝修改第二条仙规！”
孤鸾看着她，眼里全是欣赏和留恋：“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决定的！好吧……我送你回去！”
他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郑重地放在她的手心。
那是一个桃木雕成的小像，只有大拇指大小，却是栩栩如生，毫发尽现。雕的正是桃夭夭的形貌。
他擅雕桃木簪。经他那一双鬼斧神工的修长手指雕成的桃木簪曾使大国储侯甘愿用一座城池交换尚不得如愿。没想到他竟能把她的小像也雕得这般出神入化。
孤鸾指着小像斜斜逸出的发髻道：“这也是一只口哨。这里是哨孔。遇到紧急情况，就吹响这个哨子，我会来帮你！再有，如果累了倦了，任何时候，欢迎你回来。储君夫人的位置永远给你留着！”
桃夭夭握住小像，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浅白。她把小像挂在脖子上，与珍爱的貘角项链叠在一起。
孤鸾携了她的手，御风来到一个幽深的洞口。
“这里就是回到人间的通道。我送你回去。”
两人正要走进洞口去，一道青光闪过，洞口已被人堵住。
其中一人，正是先前来请他被他挥退的灰衣女子。另外那名中年男子，相貌威严，气度不凡。
孤鸾拉了桃夭夭在身后，微微躬身向男子道：“父君！”
魔君冷哼一声：“请都请不到你，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君？把她交给我！”
“父君！我要送她回人间！”
“知道。我会送她回去！你当我不想她赢了玉帝老儿么？”
孤鸾握了桃夭夭的手，十分不舍：“夭夭……”
威严男子拉了桃夭夭过来，信手一挥，碎金属般的铃音响起，眼前已筑起一道屏障，将孤鸾隔在屏障之外。
男人缓缓伸出手掌，印在桃夭夭额心。
“你干什么？”桃夭夭大惊，却已退不开身。恍惚中记起，刚才在孤鸾君给她看的水晶球里，玉帝就是这样封印了爱神的记忆。
……
片刻之后，男人挪开手掌。
桃夭夭看着黑暗中飘忽不定的幽幽蓝光，记起自己从悬崖跃下，要来冥界寻找熊赀。问男人道：“请问这里是冥府么？”
“正是。”
“我想见个人，可以么？”
“你想见谁？”
“我想见熊赀。”
“你见不到他了。他是天上的仪神，因为违背天意，被永远囚禁。”
“他犯了什么错？”
“玉帝的三公主与他在人间有段情缘。他竟然为了你辜负了三公主，因此玉帝震怒。囚禁了他。”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桃夭夭伤心欲绝。孤鸾君对她说的话，她已一个字都不记得。
“那倒不是。办法还是有的，就看你肯不肯帮他！”
“我肯。有什么办法？你快说！”
“如果你肯答应我们一个条件，我们可以让他重新进入生命轮回。到时候，他可以再次入世为人，你们仍有机会红尘相见。不过，这个条件是相当苛刻的，你未必做得到！”
“我一定做得到！不论是什么条件！”
“转世为人，做一个声名狼藉的坏女人。你愿意么？”
桃夭夭一怔，随即压住了泪意，咬牙道：“我愿意。只是我有个小小要求！请抹去我额上的桃花胎记！”那朵桃花曾是熊赀与她相认的标志，她不想亵渎了它。
“当然可以。现在，你顺着这山洞一直走，会有人告诉怎么做。”
桃夭夭毫不犹豫地朝山洞深处走去。
恍惚中似有声音响起：当人变成了鬼，会上黄泉路，过奈何桥，一路会有冥界唯一的“火照之花”彼岸花接引……
她四下望望。幽暗一片。脚下的路是黄泉路么？为什么没有见到奈何桥？更没有见到红得似火的彼岸花？
手抚上脖子，突然发现脖子上多了样东西。她的脖子上素来只戴那个貘角项链的。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两样。四周黑漆漆的，也看不清究竟那东西是什么。
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些什么。只是想不起来。
……
“君上，您封印了她见储君的那一段记忆，对吗？”灰衣女子谄媚地问。
“必须这样。她都知道了，我们的第二步计划还怎么实施？”
“可是有一点我不理解。我们现在不是要尽快让她和元神相认吗？为什么还要让她想着熊赀？那不是偏离了我们的目的吗？”
“现在她心里只有熊赀。除了熊赀，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让她自愿声名狼藉吗？只要我们把仪神监禁好，不让他出现。元神就一定会找到她。为了赢那个赌，元神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爱上元神。只要她爱上了元神，我们的第二个计划就离成功不远了！”
“那您就不该答应撤去她的桃花标志啊。没有了那个标志，元神怎么跟她相认？”
“别人或许没有那个标志就认不出她是爱神小桃花！但元神在她体内附灵寄居，与她本是一体，怎么会认不出她来？一切准备就绪，相信我们成功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哈哈……”
“恭喜君上。”
第一章 祈愿，征夫
三月初春，漫山遍野桃花吐蕊，灿烂如霞。像是长相思的少女骤见了暗恋的爱人，倾尽全部的热情，要给他留个毕生不忘的纪念。
“当……当……”晨钟自寺院传出，余音缭绕，震得花瓣纷飞，落红满地。
可怜了这一片盎然的春意，开在无人的山间寺外，空对晨钟暮鼓，辜负了大好红颜。
拾阶而上的少女伸手接住一个花瓣，低低叹道：“开在山间寺外，虽然无人问津，总比在乡间田头任那些粗鄙之徒轻薄好上许多吧？可叹我花灼灼自今日起，便要沦为那乡间田头的烂桃花了！你们还有我来可怜，不知道谁会可怜我？”
自嘲地一笑，花灼灼一步一步走入庙中，跪在神像前，虔诚地祷告起来。
许完愿出来，见山间有处竹林，林间有石，便过去歇息一会。
找了块石头坐下，便被人从后蒙住了双眼。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耳旁绵柔地响起：“别怕，你许的愿灵验了，我来帮你实现愿望。”
那声音带点独特的磁性，魅惑又温柔，好听得令人沉醉。
“你是神仙？”花灼灼不惊不诧。料定此生必是不堪，她已没有什么可怕。
“你相信世上有神仙吗？”男子的声音似是充满怜惜。
她想起姜申在她眼前被风卷走的离奇事件。
“我信。我亲眼见过。”
“你要做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又不想太龌龊不堪？”
“嗯，你都听到了？我知道这有点难……只是我的希冀罢了！”她一分哀怨，两分淡然。
男子呵呵一笑：“对神仙来说，没有什么难的。我教你一个法子：未嫁先孕。然后把消息散播出去，保你声名狼藉。你看这主意可好？”
“未嫁先孕……”她沉吟着，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沉着，“好是好，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事情没有男子帮忙可不行。一般的男子会辱没了你。所以我亲自来成全你，给你一个孩子。你愿意吗？”
“你是神仙，我当然愿意的。”
“你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吧？”男子低了头，在她耳际低语。
“嗯，知道。”她略略有些害羞。毕竟是素不相识。
“那，你要看看我吗？”
花灼灼摇头。
“你是神仙啊，注定是要擦肩而过的，不看也罢。免得日后徒增牵挂，遭遇不良时会不甘心。”
她取出一方丝帕，蒙住自己的眼睛。
神仙男子抱着她走进竹林深处。
“身体绷那么紧干嘛？别紧张，你就把我想成是你夫君……对啦，抱住我脖子……反正我们互不相识，今日之后，更是无缘再见……”
花灼灼依言攀住了男子的脖子。
……
郊外的村庄是另一番景象。草长莺飞，阳光和煦，牧童横笛，纸鸢乘风而上，一派温馨的祥和。
院墙高筑的花氏庄园内，一个侍女焦急地在门口翘首企盼。突然她眼睛一亮，忙忙地奔进院内来，高声道：“小姐回来啦！”
众人一窝蜂似的涌出院外。
梳着飞仙髻的少女手捧一束野花欢然走来。薄薄的春衫随风舞动，恍若仙女下凡。
今天是三月三女儿节，是花家小姐花灼灼十五岁生日，也就是她成年的日子。
花员外花夫人本想把亲朋好友都请来为她观礼，顺便看看有没有合她心意的人。花灼灼执意不肯，一大早就避了出去。
花员外花夫人只好吩咐厨房做了各色面点，就近请了庄上的人为女儿庆祝生日并举行成年礼。
大家眼巴巴地等了大半天。现在小姐总算是回来啦！
花夫人迎出来，爱怜地牵起女儿的手，含笑走入院中。
“祝花小姐生辰快乐……”
“恭喜花小姐成年……”
庄人和乖巧的丫头们祝福声一片。都知道小姐是老爷夫人的心肝宝贝。
“同乐，同乐！来，大家一起吃面点！”花灼灼把面点一块一块送到庄人手里，人人有份。
“桃花，你到哪儿去了？”花夫人关切地问。
桃花是花灼灼的小名。这名字也是她自己起的。刚生下不久的婴儿竟然会开口说话，把个花氏夫妇差点乐晕，直道是神仙显灵。就用了这个名字。
“爹爹，娘亲，我去庙里祈愿了。”
“庙里？呵呵，你也会去那地方？是不是去求爹爹娘亲长命百岁啊？”
“才不是呢。爹爹娘亲本来就是要长命百岁的，根本就不用去求。”
“那你求了什么？”
花灼灼得意地一笑：“你们一定想不到！给你们三次机会，猜！”
“永远这么漂亮可爱？”
“哼，我本来就永远漂亮……”
“求爹爹农庄丰收赚很多很多钱给你做嫁妆？”
“切，我这么漂亮，还需要嫁妆吗？”
“求的是如意郎君？”
“不对，才懒得提他们！”
“那……”
……
花灼灼不耐烦了。
“别猜了别猜了，越说越离谱，真不知道你们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直接告诉你们吧：我求神仙赐给我一个孩子！”
轰！一屋子人统统雷倒。
“你要个孩子干什么？”花夫人抖抖地问。
花灼灼心里一抖。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就算是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花灼灼眼珠一转，十分响亮道：“今天我成年，以后我干什么事，爹娘都不能再管我。那爹娘不是很寂寞吗？我想要个孩子，有他陪着爹娘，就不会寂寞了。”
花员外听了女儿的话哭笑不得。自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由着她？最多也就是提醒她注意安全。否则也不会成就她今天这么一副德性。那也叫管她？
花夫人叹口气：“桃花宝贝，你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花灼灼沉静地一笑。她当然知道。别说她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就说今天那个神仙给她播种子的过程，那可是历历在心。
天真地说：“知道啊，从地里拣来的嘛！你们不是说我就是从地里拣来的吗？而且，我今天已经拣到一个。不过不是孩子，是条狗。”
她朝门外唤了一声：“猫咪，进来！”
吃着面点的人们都笑了。说了是一条狗，偏要起个“猫咪”的名，这事也只有花家小姐才想得出来。这位小姐从小就是个雷人的主。
应声进来一只獒，足有一匹小马那么大。一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从没见过这么庞大的狗。
“猫咪，这些都是我的家人，给大家问个好。”
她不理一屋子的慌乱，细声细气地吩咐着，好像“猫咪”是个人，听得懂她说的话。
那只“猫咪”马上立起身子，搭起两只前爪，蹦跳着转起圈对每个人都行了拱手礼。
一屋子的人都乐了。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只‘猫咪’？”花夫人对女儿喜欢的所有东西都感兴趣。
“不是说了吗？拣的呀！我在庙里许了愿，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这家伙，它一直跟着我。我跟它说话，它居然也听得懂，我就把它带回来了。”
花灼灼说了拣猫咪的经过，又担心地问：“娘，不会是庙里的神仙不想给我孩子，就给我猫咪才充数吧？”
“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啊！”花夫人爱怜地说，“你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我知道！是男人给的！”花灼灼噎下一口点心，大声说。
“小点声，这孩子，怎么不知道怕羞呢？”花夫人赶紧捂住她的嘴。
花灼灼头一拧甩开。
“所以，我要找个男人！”这一次她说的更大声。
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忘了吃面点。
“姑娘家家的，别男人来男人去的，斯文点，要说相公！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相公？”
“不是一个，是一堆！”
轰——一屋子再一次被雷倒。
“采儿，”花灼灼叫着她的贴女侍女，“去，给我贴张告示，我花灼灼要征男人——哦，不，是征相公啦！即日起开始报名，报名时间一个月，额满一万报名终止。一个月后面试。”
……
一个月后。花灼灼指定的面试地点。杨柳岸边的草场上。
一座擂台式的面试棚早已搭就。一副对联高高地悬在两旁的柱子上。
上联：美女色女，我本没心没肺人；下联：君子浪子，谁有痴情绝情心。横幅：天杀一对。
主案设在黄色丁香花和紫藤编成的花帘里。花灼灼坐在主案上，隔着花帘看去，绝世姿容若隐若现，恍如天仙。
报名的人早已过了万数，敢上台来的人却不多。
因为花灼灼公布的初选标准是：一要品相好，即目测，方法是每人自画像一张，送交花灼灼本人现场过目。
二要才华高，即笔试，现场作七步诗一首，由本县第一学究冷寒儒品评。
三要气质佳，即才艺表演，过了前两关的人或琴棋诗画，或唱歌跳舞，就是必须有一样特长。
过得了这三关，才能进入第二阶段：预约时间单聊。
第二阶段单聊过关标准：风流，邪魅。解释权归花灼灼所有。
此标准一公布，叫号官采儿可累坏了，一顺溜地叫下来连个歇息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敢上台来。
“下一个！4399号！”
“让开让开，我来了！”
回头率百分百，终于有人肯为男人们争口气了。
呀——呸！
众人失望的倒彩声中，一个鼠头獐目的男子抖腰闪背地昂首而出。跨上木阶仍是双眼望天，一不留神跌倒。跌得直翻白眼，干脆连滚带爬上台。
嗷——花灼灼听见下面这么大动静，忍不住掀起花帘先睹为快。见到鼠男那副尊容，顿时狂吐一口。
这一口全喷到那面目猥亵的鼠男身上。鼠男用手抹去，将手伸到鼻子底下嗅个不停。
采儿捂住鼻子皱眉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有没有看清我家小姐的征夫要求？”
鼠男一挥手：“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谁知道你们写些什么？我爹说了，穷秀才才需要识字为我们有钱人帮工。我是少爷，我不需要！我不是来考试的，我是直接来当你家姑爷的！俗话说郎才女貌，我有的财！嘻嘻，你长得有几分姿色，等我做了你家姑爷，还要连你一起收房！”
鼠男说着竟对采儿对手动脚。
“小姐……”采儿向花灼灼求救。
花灼灼急忙从花帘后走出去帮采儿解围。
那鼠男见到花灼灼绝世姿容，顿时癫狂起来，张臂就向她扑来。花灼灼躲避不及给他抱住。鼠男噘了一张臭烘烘的嘴巴，便往她脸上嘬来。
花灼灼没料到会出现这等不堪的局面。
她要做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心知成年之后，难免有不堪之事降临，所以才搞出征婚闹剧。为的是把主动权握在手中，把艳名传出去，没想到初露头角就被当众羞辱。
“狗屁神仙，不是说会帮我吗？”花灼灼仰天大骂。想当年那个叫姜申的女子仰天一呼，便有奇迹出现，叫她羡慕到如今。
话音未落，一条黑影突然从帘后蹿出，直扑向轻薄鼠男。
“我的妈哎——”鼠男负痛，惊叫一声。这才看清是一头比狼还壮的獒犬，顿时吓得顾不上腿被撕下一块肉，抱头鼠窜。
花灼灼不可置信地看着猫咪，有些相信它真的是神仙派来保护她的了。
“猫咪乖！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保镖了！姆啊！”花灼灼拍拍猫咪，亲它一口，将自己的爆玉米花塞一粒进它嘴里。
猫咪摆动尾巴扫她一下，乖乖卧在她身边。
采儿接着报号，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台来。
“哎，曲高和寡呀！”花灼灼叹口气：“看来桃源这地方是找不到跟我匹配的人喽！”
台下有位少爷不服：“你的条件设得也太高了。俗话说，半斤配八两，又是画又是诗又是才艺，你自己有那本事吗？”
“看来姑娘我今日得露一手才能让你们心服口服了！好吧，今日就让你们瞧瞧，姑娘我不仅是美女兼色女，还是才女！”
把爆米花交给采儿，整整袖子，拿起画笔，刷刷刷，一幅自画像一挥而就。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
不用她说，台下的人早就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什么画哟，寥寥数笔线条，不泼墨不着色，那也叫画？
可是别说，还真是有几分神似。
“这叫漫画，没见过吧？现在知道姑娘多有才了吧！诗就不用再写了，你们就看那幅对联吧，那就是本姑娘的原创，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下面，本姑娘就再给你们表演才艺，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风华绝代！”
她拔朵花插在发间，只手叉腰，另一手撩起裙摆，脚跺了几跺，就边唱边舞起来：美丽的花灼灼姑娘，男人都爱上她，爱上她热情活泼，爱上她无情冷漠……
一曲歌舞表演完毕，花灼灼脸不红气不喘，摆个POS定格在台中央。
台下的人好半天发不出声来。这样的歌舞，别说没看过，听也没听说过啊！真的是绝了！
花灼灼爬到猫咪的背上稳稳站定，高声宣布：“看来呢，各位想做我相公是不可能了，不过，做不成夫妻，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如果大家愿意，可以到我家来找我玩儿。不要走前门，我爹娘会生气，自备软梯走后门，翻墙时要看清前后左右，不要让人看见哦！偷偷摸摸才够刺激。
好了，今天先聊到这里，后会有期！再见了各位——”
她跳下猫咪的背，挥一挥袖子就要摆驾回府。
却听得台下发出一阵喝彩声，不由得转回身来。
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无声无息，也不知他是怎么上来的。
花灼灼心里一声冷笑，埋头走向那人。山野村夫，料也没有什么好货色。以为仗着点三脚猫功夫蹿上台子，得了阵下里巴人的叫好，就可以蒙她另眼相看？看她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到了那人面前，她也不抬头，煞气腾腾地道：“姑娘已经谢过幕了，你这人怎么还不识趣跑到台上来？你自忖过得了那三关？姑娘这张美人脸，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猛地仰脸向那人逼近。
美也是一种武器。丑伤的是人眼球，美伤的是人自尊。这是花灼灼自创的名言。这厮自己找难受，就不要怪她不厚道了。
那人波澜不惊：“姑娘这张美人脸正堪公子我受用。只是这泼妇眼神以后需得改改。很煞风景啊！”
花灼灼一击不中，不禁有些惊异。难道此处也有高人，竟然在她的美丽武器之下不乱方寸。
忙定了神，看来人到底何方神圣。
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一看，花灼灼要靠深呼吸三次才能保住自己的方寸。这人……他他他也太耀眼啦！
脑子里将用来形容美男的词语一一滤过。
居然，所有那些词语全都用在他身上，仍是局限，仍是不够。他不是所有形容美的词语所能形容。所有能形容得出来的都不是他！
花灼灼上辈子见识过气质美男三公子和阴柔美男姜申；更有神界型男仪神熊赀和魔界酷男储君孤鸾。
可是他们都不及眼前这男子美。他竟是取了各家之所长，而无各家之所短。像是最高之神用鬼斧神工雕琢而成的一件艺术品。
花灼灼用最挑剔的目光将他看了个透彻。
那美男竟丝毫不乱，含了一抹笑，以青松般的镇定和沉稳接受了她的目测。明媚阳光之下，他的微笑似乎感应了太阳的温度很是有些暖人的心。
花灼灼见到美男心花一放就要发晕的老毛病久已不犯。这时又有了发作的先兆。口中不由赞道：“好美……”
瞬间发觉不妥，那美男那般倨傲，若是赞他，他更要得意了。便再加上三个字“……的头发！”
美男深邃的眼眸亮晶晶地盯着她：“是啊，正好用来与心爱之人结发！”
又邪邪地道：“只是头发美么？我身上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很美呢！”
花灼灼退开几步，免得被他的美丽武器射伤。口中抱怨道：“你不在神殿的陈列柜中好好待着，偷跑出来祸害世间女子干嘛。”
美男笑道：“你还不是在祸害世间男子？我特地来揖拿你归案。只有咱们这一对祸水相生相克，方可保世间男女无虞。”
“这么说，你是要来应征喽？”
“这个还用问吗？不管你想玩什么花样，公子我奉陪到底！”
“那好，先画一幅自画像来！”
美男笑道：“遵命！看来目测这一关我是过了啊！姑娘既然对我这品相还算满意，何不免了后面的测试？万一我完成得不好，姑娘岂不是要白白错过我？那就可惜了！”
花灼灼沉了脸道：“少废话！要么快画，要么走人！”
美男摇头道：“不够温柔，太不够温柔，还得好生调教！”
他信手在空中一抹，优雅地从头上拔下一支发簪，放在嘴角轻轻一抿，便凌空挥毫起来。
眨眼工夫，他将发簪插回发间。两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捏住，轻轻一扯，迎风抖了几下，又团起菲薄性感的唇吹了几吹，像是要吹干墨迹。然后轻轻一吹，一张画像便往花灼灼面前飞来。
花灼灼看着那张自画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也会画漫画？！而且画得比自己还传神？
美男微微躬身，彬彬有礼道：“画得如何？还入姑娘法眼么？因为姑娘没有强调要画什么风格，水墨或是油画，素描或是速写，所以我就按照姑娘的风格……”
抑制住心头那一丝丝挫败感，花灼灼不耐烦地嚷道：“别卖弄啦，第二个环节，作诗作诗！七步诗！”
美男负手在后腰，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金色的宽袖袍子被风鼓起，漆黑的发在脑后翻飞，像是仙人要乘风飞去。
他微启薄唇漫声吟道：“关头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注2）”
“好诗，好诗啊！”台下一片赞美之声。
花灼灼气恼地看着美男。他是哪里来的冤家？她并没想真的征婚，只是想把艳名传播出去好不好？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般应付自如，难道真要逼她嫁给他？她此生是不能嫁人的好不好？
美男眨眨眼，笑道：“你这般瞧着我干嘛？哦，进入第三关了是吧！我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歌舞更是不在话下。只是我觉得，男人表演才艺，当属闺房之乐，我更愿意展示给你一个人看！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我现场表演，我也不会拒绝，只是盖过了你的风头，你可别怨我！”
花灼灼知道他所说不假。没好气道：“算了，文的不考你了！考武的吧！”
台下又是一片嘘声。
美男毫不慌乱：“不是只有三关吗？何时又多出比武这一项来？”
花灼灼蛮横道：“我新加的。解释权在我！不比拉倒！”
“比，公子我文武双全，你这张美人脸，我要定了！”
花灼灼斜视着他，冷冷道：“我劝你还是见好就收！免得待会儿后悔莫及！”
美男围着她转个圈，轻佻道：“嗯，不错，有进步，这么快就知道为夫君着想了。谢啦！我知道大凡美人都是桀骜难驯，不给你看点真本事，你不会甘心嫁我！叫你的武师出来吧！”
“这可是你自找的！”花灼灼冷哼一声，卷起手指吹一个响亮的口哨，叫道：“猫咪，上！”
猫咪飞身扑在美男身上，花灼灼忍不住抬手蒙上了眼睛。说实在的，那般精致的美男给猫咪撕碎，有点可惜了。
却听得台下一片哄笑声。
花灼灼张开两个手指，缝隙间看过去，就见猫咪趴在那美男身上，发情似的哼哼着，将那美男又舔又拱，亲热之极。便是对她，也没有这般亲热过。
花灼灼气急败坏走过去，将猫咪从美男身上扯下来，厉声道：“我是叫你咬他！听到没有？咬他！咬！”
美男忍住笑问道：“它就是你派来对付我的武师么？”
花灼灼恨恨盯他一眼，踢一脚猫咪道：“人家在笑你听到没？给他点颜色看看！咬他！咬呀！”
猫咪哼哼着，叭答了耳朵，一动不动。
美男笑道：“这可算我赢了吧！今日起，你是我的人！”
花灼灼冷哼道：“想得美！早着呢！后面的测试更难！”
美男不屑道：“再怎么也难不倒我的！你就是我的人！今天你给你一个见面礼，过几天我就去娶你！”
美男取出一块赤如鸡冠的红玉，长臂一伸揽过花灼灼，将玉挂在她脖子上，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他的唇柔软又温暖，贴身之际，身上一阵醉人的香草气息。花灼灼心中一荡，便有晕晕欲睡之感。蓦地想起他的脸刚才被猫咪糊过口水，顿觉一阵恶心。
“嗷——”又是一声干呕。
“你怎么啦？”美男露出关切之色。
花灼灼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回去等通知吧！采儿，摆驾回府！”
美男笑道：“既不问我姓名，也不问我住址，你如何给我通知？不过没关系，我会去找你的！你注定是我的人！逃不掉的！听好了，是注定！懂吗？”
美男伸出修长干净的手在她脸上弹了一指，长笑两声飘然离去。
采儿赶紧扶住花灼灼：“小姐，你今天怎么啦？之前是那个鼠男长和实在太恶心，现在这个可是极品公子，你怎么还吐？不是生病了吧？”
“没事，我很好。可能是这爆米花有问题。哪家店买的？走，拆他招牌去！”花灼灼气呼呼地说。
“可是，我也吃了，猫咪也吃了，我们都没事啊！”
花灼灼已经迈出尚未落地的脚悬在空中。是哦，既然猫咪是神仙派来保护她的狗狗，它肯吃的东西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么，是她自己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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