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江南早已是草长莺飞,一派春光灿烂的景象,北方却仍是春寒料峭,玉无垢披着厚厚的狐毛披风,手里抱着一个暖炉,坐在亭子里赏花,她生性怕冷,可又不耐整天关在屋子里,总闲气闷,园子里开的是冷茉,大盛王朝的国花,花期极长,从每年的十一月到来年的三四月,颜色有红,白,黄,绿几种,花开时幽香四溢,沁人心脾,其中浅绿比较罕见,往往只有皇宫大内,王公贵族的府邸才有,玉府家主玉英华,大盛王朝的威武大将军,他的府邸自然是有资格种上这种绿茉的。
玉无垢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清冷又带一股暗香,令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背后传来责怪的声音,“二妹,你身子骨不好,怎么又跑了出来?当心受寒。”
玉无垢不用回头就知道来人是她的大姐玉无痕,她苦笑着回头,“大姐,我只是有点怕冷而已,身体可好得很!”
玉无痕今年十五,比玉无垢大两岁,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她嗔道:“什么有点怕冷而已,分明是气血两虚才会这样子怕冷!你看看你,都入春了,还抱个暖炉子,披那样厚的披风,你看看我才穿多少衣裳!”
今天玉无痕正式穿上了春装,鹅黄色的绸缎面子,里面镶了一层薄薄的绒布里子,外面再罩了一件珍珠白的坎肩,下着百褶如意月裙,纤腰盈盈一握,整个人显得清雅妍丽,楚楚动人。
玉无垢不欲与她争辩,转移话题道:“大姐,十日后就是你及笄礼,你都请了谁?”
玉无痕果然被她带动思绪,掰着手指算道:“冷左相家的凌霜、凌雪妹妹,伏波将军府的梦如妹妹,江尚书家的云怡姐姐,何侍郎家的芷晴妹妹都有请了,”接着又轻蹙蛾眉道:“马尚书家的灵儿妹妹和梦如妹妹素来有隙,一见面不是你讽我一句,就是我讥你一声,都不知是请好还是不请的好,请了怕到时拌起嘴来场面不好看,不请呢却又失了礼数。”
玉无垢微微一笑,“这有何难?听说信国公家的书慧姐姐这些日子回娘家省亲,她是梦如姐姐和灵瑶姐姐的表姐,出阁前也与你有些交情,大姐便连她一道请了,有这尊菩萨在,你还怕那两个小鬼翻出多大的花来!”
原来这老国公有两女一子,两女分别嫁了伏波将军和刑部马尚书,生下了龙梦如和马灵儿,这两表姐妹从小就不对盘,什么都要比,今天你学了一个新绣法,明天我马上习得一首新曲子;上个月你添了一对璎珞宝石耳环,这个月我多了两只云纹玉手镯······而这儿子则有一女孔书慧,自幼聪慧,性子沉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龙梦如和马灵瑶独独对她信服,唯她马首是瞻。自从去年孔书慧嫁到江南宋王府离开安京,龙梦如和马灵儿才又故态复萌起来。
玉无痕一指点上她额头,笑骂道:“你这鬼灵精,平常看你整天抱着本书看,原来别的没学到,尽学些鬼主意!”
玉无垢捉住她指头,嘻嘻笑道:“大姐请了冷家姐姐,就不知有没有请冷家哥哥啊?”
玉无痕收回手去,一朵红云堆上玉颊,“胡说什么?我们虽然已经订亲,但始终男女有别,怎么会去请他?”
玉无垢皱皱小瑶鼻,“说得也是,今年入秋你们就要成亲了,到时你就是他家的人,想怎么看自然就怎么看,看多久都行。”
玉无痕作势欲打,玉无垢转身跑掉,一时间你追我赶,好不快乐。
转眼到了玉无痕及笄之日,依大盛王朝例,男十八,女十五,就算是成年了,男可以入仕途,女可以出阁,玉无痕正好十五及笄,加上入秋便要出阁,这是她在玉家的最后一个生辰,自然要比以往隆重,一大早,府里上上下下装饰一番,丫鬟家丁都穿戴一新,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从巳时开始陆续就有礼单送上,都是各家夫人遣下人送来,更有交好的几家夫人携女同贺,这几家自然便是冷、龙、孔、江、何几位夫人了,因她们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和玉夫人这个江南第一才女自然是有共同兴趣和爱好,几番交往下来,便成密友,而她们的女儿也因为从小一起玩而成为闺中好友。
玉夫人闺名香宛如,世居江南,素有“江南第一才女”之称,玉英华年轻时任职江南,偶然机会见到父母双亡,寄居舅父家的香宛如,一见之下,惊为天人,香宛如出题三难玉英华,玉英华过关斩将最终抱得美人归,一时间传为佳话。
时香宛如三十有余,为玉英华生育两女一子,美貌不减反增,养移气,居移体,做了这些年的将军夫人,清丽高雅中更多了一些雍容大气,她今天难得的盛装打扮,笑吟吟的招呼着诸位夫人,长女玉无痕,次女玉无垢,庶女玉无瑕还有玉无尘都跟在她身后,只有六岁的玉无缺年纪尚幼没有出席,由丫鬟老妈子带着园子里玩。
玉无痕今天也是盛装出席,头发梳的是今年安京贵女中最流行的流云髻,刘海上束,露出光洁美好的额头,额上贴着金箔梅花花钿,轻扫蛾眉,脸上搽了薄薄一层胭脂,红唇娇艳,她上身穿石榴红苏绣月华锦衫,领口袖口都缀有一圈洁白的兔毛,襟边用金线细细绣上牡丹,寓意富贵吉祥,下面是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明艳不可方物,妩媚中更添雍容。引入注目的是她手腕上戴了一条手链,通身由几颗黑色宝石组成,宝石间以缕空银丝相连,整体看来相当简洁大气。
左相冷夫人是识货之人,一眼道出来历:“这就是‘暗夜之星’!”
“‘暗夜之星’?”马夫人接口道:“这就是皇上御赐的芙蓉国进贡之物‘暗夜之星’”
玉夫人颌首道:“这是外子当年平芙蓉国之乱后,皇上御赐的,相传这‘暗夜之星’是芙蓉国开国皇帝送给皇后的定情之物,芙蓉国现今虽然没落,成了我国的附属之国,但百余年前却也强盛一时,他的开国皇帝虽然贵为皇帝,妃嫔众多,但真心所爱的就只有皇后一人,后来芙蓉国臣服后进贡给我皇,我皇将它送给皇后,皇后大行后皇上为免睹物思人,才将它赐给平判有功的外子。”
江夫人打趣道:“那玉夫人今天将它给了无痕,是不是也希望无痕成亲后夫唱妇随,琴瑟合鸣?”
龙夫人吃吃笑着,“那是自然,无痕即将嫁入冷家,现在准婆婆就在跟前,当下就表个态好了。”
这一下把玉无痕臊了个大红脸,冷夫人忙给未来儿媳解围,“孩子们都还在呢,你个没羞没臊的胡说些什么!”转脸又笑道:“不过无痕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聪慧秀敏不说,性子也是极好,还好我见机的早,早早定下了这门亲事,你们也只有眼馋的份了。”
一时间“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之类的话满天飞,把玉无痕羞得无地自容,也不理几位闺中密友朝她挤眉弄眼,忙带着妹妹们向诸位夫人行了礼,退了出去。
玉无痕的及笄礼刚刚过去,全府上下便开始给她准备起嫁妆来,玉家世代行伍,功勋卓著,上代玉家家主更是有拥立之功,这一代家主玉英华驻守北边要塞,威名赫赫,令得邻国虽然一直蠢蠢欲动却不敢越雷池半步,玉家嫡长女出嫁,未来夫婿又是身为肱骨之臣的左相之嫡孙,其婚礼规模当然堪比凤子龙孙,距离婚期还差半年时间,玉府就开始张罗起来,锦帕绣被自然是有专业的绣娘完成,但按照大盛王朝的风俗,婚礼当天的嫁衣是要新娘子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绣成,一来表示新娘子贤良淑德,二来“丝”代表“思”,“棉”代表“绵”,表示新郎新娘情意绵绵,心心相映。
玉无痕坐在绣绷前,认真地给嫁衣上的一只袖子缀上一圈绿豆大小的白色珍珠,玉无垢懒懒地蜷在她旁边的卧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时而探头看看她绣的嫁衣,玉无瑕则坐在另一张桌子前,专注地绣着一只香囊。玉无瑕是顾姨娘所出,顾姨娘本是香宛如的陪嫁丫环,后来因为香宛如一直未诞下男丁,玉英华便在当时还在世的玉老夫人示意下将她收入房,一年后诞下玉无瑕,随后的两位姨娘一位生下了玉无尘,一位怀孕三个月时不慎流产,便一直无所出,外边便传闻玉家杀孽太重,所以才子嗣不衍,包括玉英华这一代,也只存得他一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至此玉家上下女眷诚心向佛,终于在玉无痕九岁那年,香宛如如愿诞下了嫡长子玉无缺,玉老夫人才得以含笑九泉。
玉无垢扔下手中的书,伸了个懒腰道:“大姐,你都绣了半天了,都不累的?”
玉无痕浅浅一笑,放下手中的针线,待看到玉无垢不雅的姿势,嗔道:“二妹,你怎么又忘了望月姑姑教导的举止仪态吗?”
望月是专职教导贵女仪容仪态的“簪花”,本身是服侍过宫中贵人的,放出宫后就被玉家聘为“簪花”,所谓“簪花”就是时下王孙贵族中有待嫁女儿的,会聘请专人教导仪容仪态,搁在现代,就是岗前培训,有锦上添花之意,所以称为“簪花”,一般任职为“簪花”的都是年纪大了放出来的宫女,按照大盛律例,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就可出宫嫁人,但女子一般出嫁年龄在十五六岁,二十五岁未出嫁的大多找不到良配,要么给人做妾,要么给人做填房,加上她们在宫中所见男子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一般世俗男子哪里还入得眼去,所以干脆不嫁,纷纷进入王孙贵族家中做“簪花”,一来照样锦衣玉食,二来也得人尊重。
玉府就给玉无痕请了望月为“簪花”,玉无垢和玉无瑕也被勒令旁听,玉无痕和玉无瑕还好,玉无垢可就苦不堪言,三从四德不说,每天要求行要弱柳扶风,坐要娴静优雅,让她这个生性懒散的人饱受折磨,以至于一听到望月的名字便下意识的挺直背脊。
玉无垢吐吐舌头,“大姐,你别吓我,我现在是风声鹤唳,望月生畏啊!”
玉无痕噗嗤一笑,“小滑头!”说着,便不理她,径自用针线穿起了一颗珍珠,玉无瑕早停了手中的活计,望着玉无痕幸福的笑容,道:“大姐,可真羡慕你。”
玉无痕抬头,“这是怎么说?”
玉无瑕本是庶出,自古嫡庶有别,就算她是威武大将军的女儿,婚配对象也只能是六品七品官员,或者是名门望族的庶子,哪像玉无痕,马上就要嫁给左相之嫡孙,据闻此人仪表堂堂,才华过人,就连当今圣上都赞赏有加,玉无垢只比她大一岁,也早早有人来打听了,哪像她······
听得玉无痕这样问,她不免有些自怜自艾的,“大姐,你从小就聪慧过人,又生得如此美貌,如今更得良配,连圣上都赏赐你黑曜石手链,听说这黑曜石手链还是当今圣上送给已故皇后娘娘的定情信物,你说,是不是值得我们羡慕?”
玉无垢不禁心底腹诽道:“狗屁定情信物,如果真的这样痴情,那还一个接一个女人往宫里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没让两个姐妹听到,以前年纪小的时候,她总有些奇思怪想,比如凭什么出嫁要从夫,夫不可以从妻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便得从一而终?她曾就这些问题问过娘亲,平时和颜悦色的娘亲头一次狠狠训斥了她一番,接着将身边的两个大丫环着人打了二十个板子后撵了出去,还让她把整篇女训都给背了下来。从此她就知道这是个禁忌的话题,不管她如何腹诽,嘴上再也没说出类似的话来,这也才让如临大敌的玉夫人彻底放下心来。
玉无痕微微一笑,安慰她道:“三妹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有你的优点啊,你今年才十二岁,但你绣的东西就连专业的绣娘也赞不绝口;长相虽非绝色,但在我看来却是甜美可人,性子也是温和纯良,”说到这里,已是揶揄的口气,“你还怕找不到良配?”
玉无垢也在一旁凑趣,“就是,那天听下人说,我们玉家的女儿早已是声名在外了!”
闻言玉无痕和玉无瑕又是害羞又是好奇,害羞的是女儿家的闺名被外人传来传去,好奇的是在外人眼中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外面都怎么说?”
玉无垢本是随口胡诌,打趣玉无瑕,这时瞧见姐妹期盼的眼神,只得敷衍道:“都说玉家女儿貌美如花呗!”
其实这话也不算胡说,玉英华和香宛如是出了名的俊男美女,当年那出少年英雄抱得美人归的戏码羡煞多少旁人,几位姨娘也是各有千秋,承袭父母的外貌,玉家姐妹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玉无痕长相肖母,典型的江南美女,乌发雪肤,杏眼桃腮,娇小玲珑;玉无瑕则身材肖父,长相肖母,虽只十二岁,但发育的相当好,是众姐妹当中最高的,肌肤吹弹可破,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很是甜美可人;玉无垢虽像个孩子,五官还未长开,脸上还带着稚气,但也是清秀小佳人一个。几姐妹中最小的是玉无尘,今年才十岁,也可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听了这话,玉无痕和玉无瑕都暗自高兴,年轻女子,谁不希望别人赞自己美?玉无痕高兴的是自己即将重演父母才子佳人的故事,这是她有了少女心事以来一直期盼的;而玉无瑕高兴的是自己美名在外,来求亲的人应该会多一些吧,这其中会不会有王孙贵族,天人之资?
一时间,绣房陷入了沉寂,玉无垢看看两位微笑着沉思的姐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裹紧身上的薄毯,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