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街道上的积雪开始消融,呈现出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房顶上的积雪逐渐融化成雪水,沿着房檐滴在廊下日积月累形成的凹凸不平中。街市上渐渐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摊贩们开始营业,招徕顾客声、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片,逐渐拉开这条繁华商业大街一天的序幕。
玉无垢坐在一个粥棚里,要了一碗白粥两根油条,就着老板奉送的一小碟咸菜,吃得格外香甜。三天前,“泰安记”的账目核查完毕后,轩辕玦就再没现过面,只是丢给她一个腰牌,能让她自由出入王府,每天去“泰安记”跟着于掌柜学些记账、算账之类的事情。这让她不由生出些许对这个新主人的感激之情,至少在表面上,他给了她足够的自由。
用完早餐后,玉无垢从腰带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手里仍抱着那日于掌柜送上的暖手炉。她生性怕冷,加上于掌柜盛意拳拳,便做着却之不恭的姿态收下了,只是却不知道领的却是他人的情。
迎面走过来一个路人,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平凡无奇的样貌属于丢在大街上便找不到的类型,玉无垢浑不在意的看了一眼便侧过身子让路,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玉无垢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就像草丛里的野兔发现天空觅食的鹰隼,原野上的羚羊预警远处猎豹的出现,纯粹是一种直觉上本能的反应。她不由得朝那个看似普通的背影望去。
相貌可以改变,气质可以掩饰,但一个人的背影却是很难隐藏,尤其是这个人曾经扼住她的衣领将她高高抛起狠狠落下差点没了小命,也曾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用冰凉的手穿过她的颈间让她不敢动弹,以至于她很长一段时间只敢对着他的背影咬牙诅咒。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玉无垢下了个决定。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快要消失在墙角处的背影,然后极其自然的转身,朝着那个背影的消失的方向走去。那个人似乎没有想到会有人跟踪,而玉无垢也很自然的、不慌不忙的隔着几丈远尾随在后。有人曾说女人是天生的间谍,偷听、跟踪、查看丈夫的电话费用对账单,这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特别表现在与小三小四们的斗智斗勇中。玉无垢没有这种经历,但也不妨碍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施展她的本能,甚至还翻看了一下路边菜贩脚下青菜的水色。
远远看着那人走进了一家成衣铺,成衣铺子刚刚开门,伙计拿着鸡毛掸子,打着大大的呵欠懒洋洋的拂拭着灰尘。玉无垢停在成衣铺前不远的首饰摊前。见到有生意上门,小贩卖力的吆喝着。玉无垢状似极有兴趣的挑挑拣拣,眼光却不时的瞟向成衣铺门口。
这时,一名穿着气派的老妇人带着一名丫鬟模样的女子迈进了铺子,玉无垢微微一怔,郑妈妈?她怎么会在这里?
倘若换了旁人,也许不会生疑,但玉无垢不是旁人,她在红粉别院生活了足足四年,每天与郑妈妈朝夕相见,深知别院里的规矩。红粉别院为了不让姑娘们与外界接触,每次做衣裳,都是铺子里的伙计带着样子花色上门供众人挑选,然后再量体裁衣,并且每次都是指定同一家成衣铺子,几乎不会出现郑妈妈亲自上门挑选的情况。最重要的是,郑妈妈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似乎并不能以巧合来解释。
玉无垢随手拿了面镜子左右照着,貌似在比较哪朵绢花带在发间更好看些,普通的黄铜镜面,虽然清晰度有限但足以看到右侧成衣铺门口发生的一切。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郑妈妈便出了铺子,身后的丫鬟手里抱着两卷布匹,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街道消失在人群中,不久后,那个平凡男子也出现在镜中。
玉无垢揽镜自照的行为似乎太长了些,小贩有些不耐烦,声音也不免大了起来,“我说姑娘,你已经看了很久了,到底买是不买?”
镜中的男子若有所察的朝这边看了一眼,玉无垢心头一紧,赶紧放下手中的镜子,半侧过身子,道:“看好了就买。”
她状似镇静的拿起一只碧绿色的镯子,反复瞧着玉的成色,眼角的余光却察觉到那个男人正朝着这边一步步走来,心中暗暗叫苦。男子在她身后站定,她的背脊一阵发紧,一股男子气息从身后传来,男子口鼻间呼吸的热气吐在她的脖颈间,仿佛那晚扼在她脖子上的手,她的呼吸不由得也随之停滞,身体僵硬着一动也不能动。
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来,修长的手指暧昧的拂过摊子上陈列的一排玉簪,最后停驻在一支冷茉白玉簪上,他拿起簪子,抬起手来,冰凉的玉簪贴着头皮慢慢的插进玉无垢乌黑的发间,凉意从皮肤一点一点渗进血管、身体,她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那个镯子不好看,这个才适合你。”男子的相貌改变了,语气仿佛也随着改变,声音里却还是有着一股琢磨不透的冷。
小贩没有察觉到私底下诡异的暗流,还以为两人是一家子,眉开眼笑的奉承道:“那是,小嫂子生得好看,小哥给买什么戴着都好看。”
男子似乎被奉承得极为开心,价也不问,扔下一锭碎银子,道:“多的赏你。”说着看也不看小贩乐傻了的嘴脸,极其自然的拉着玉无垢的手,离开了摊子。
玉无垢被他看似温柔,实则强硬的拉着腕子,忍住腕间传来的疼痛,被动的跟着他走着,直到来到李伯的院子里。
李伯担忧的看着被主子几乎是拖进屋子的玉无垢,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求情,不料轩辕玦一句淡淡的“李伯,你先出去。”便知道是徒劳,只得关了房门出去。
玉无垢摸着腕间的红肿,冷眼看着已恢复了本来样貌的轩辕玦,不发一言。
“说,你为什么跟踪我?”轩辕玦坐在椅子上,姿态漠然,像高高在上的神祗俯瞰地上的蝼蚁一般。
偏偏这是玉无垢最为痛恨的姿态,她毫不畏惧的与之对视,道:“我没有跟踪你,只是恰好路过。”
“你的谎话说得不好。”轩辕玦摇头道,这个说辞显然不能取信于他,“我的易容术虽不是上乘,却也不是普通妇孺可以看穿的,如果不是有心跟踪,断然看不出那人就是我,况且我为你带上发簪时,并没有大叫登徒浪子非礼,显然早就知道是我。”
原来他那时还是心存试探,如果不是自己做贼心虚,想来也不会露了马脚。玉无垢一边暗自懊悔,一边也不由得佩服轩辕玦心机深沉,一试就将她试了出来,怪只怪在她心目中他种下的阴影太重。
玉无垢心思几转,想到郑妈妈心中一动,道:“我确实没有跟踪你,我只是恰好想要去做几件衣裳,只是碰到了认识的人,想着不太方便露面,才在首饰摊前逗留了一会儿。”
轩辕玦眼角微不可察的挑了挑,不露声色道:“认识的人?”
玉无垢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点头道:“是我在公主府别院的教养妈妈,她正好也去了成衣铺,我自小就有些怕她,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打算等她出来再进去。”
“那首饰摊前的事你做何解释?”
玉无垢脸上现出一丝羞愤,一丝气恼,低头道:“世子爷手上戴了一只玉扳指,当时挑选玉簪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轩辕玦抬手看了看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望向玉无垢的眼光意味深长,仿佛想要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她所说的话能有几分真实性。
良久,轩辕玦开口道:“好了吧,不要再装了。”他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戏谑,脸上的表情仿佛一只逗弄着老鼠的猫,“我应该称你为红泪姑娘还是玉二小姐?”
“玉二小姐”四字一入玉无垢耳中,宛若晴天霹雳,惊得她的心脏紧缩,冷汗自背脊生出,她捏紧袖中的拳头,干笑几声,道:“世子爷,你说什么呢?”
“玉无垢,前威武大将军玉英华次女,年方十七,四年前进入红粉别院,半年前入楚王府。”轩辕玦不急不徐娓娓道来,随着他的话语,玉无垢的一颗心渐渐的凉了下去,好似落入冰冷的深渊。隐姓埋名四年多,原本以为这世上再无人能知道她的身份,未曾想早已落入轩辕玦的眼中。
只不过轩辕玦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便定然是有所图谋。玉无垢相信着自己的判断,她深吸一口气,直视轩辕玦双眼,道:“世子爷既然早已清楚我的身世,又不曾报了官府,想必是另有打算。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不如直截了当说出来。”
轩辕玦毫不掩饰他的赞许,点头赞道:“不愧是将门虎女,果真爽快。”他话题一转,问道:“你有很久没有回公主府别院了吧?”
“是,来的时候是夏天,这会儿都快要过年了。”玉无垢不知他说这话的用意,只是配合着应声回答。
“上次我找平阳公主要了你来,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改天你去公主府谢恩,才不失了礼数。”说完这话,轩辕玦敛了脸上神色,眸子里带着一种诡谲的色彩,道:“我需要你做的是,去公主府见一个人。”
“什么人?”
“这个到时候我会告知于你,你只需要做到将那人给你的东西或是带给你的话,安全隐蔽的带回给我。”轩辕玦看向她的目光中含有浓浓的警告意味,“你曾经说过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但我希望你知道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该笨。”
“世子爷既然需要我替你办事,便应当赋予一定的知情权,而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并且知道我的身份。”玉无垢苦笑着,“我一直以为几年时间过去,玉家已经被人遗忘,自身的安全也因此无虞,所以我有必要知道我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亡羊补牢吗?”轩辕玦问道。
“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做个明白鬼总好过稀里糊涂的死去。”
“如果我说,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你会是玉家余孽,你会不会想起来什么?”
“余孽?”玉无垢挑挑眉,对于这个说法很有些意见,她的思绪迅速回想起这几个月来与轩辕玦有所交集的时刻,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某一夜的情景刹那浮现在脑海,她脱口而出,“是那一晚!”
就是在那一晚,玉无垢偷偷在半夜去了小院子里的书房,被轩辕玦当场撞见,却没有为难她,而她左思右想后决定半路折回,结果遇见了潜伏在那里的烟萝。那天夜里的情景一幕一幕如电影倒带般呈现,一瞬间明白过来的玉无垢脸色刹那变得极其难看,指控的话语无力又沙哑,“我们说话时你就在旁边听着!”
轩辕玦似乎很满意玉无垢反应的灵敏,点头道:“确实是个聪明人,这么快就想通了,正如你所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亏我当时还自鸣得意认为骗过了你,原来你只是将计就计,明里放了我,暗地里却跟踪在后,好让我们自动现身。”玉无垢自嘲道,她早该想到,以轩辕玦的手段,怎么会被她三言两语瞒骗过去!只是身份同样见不得光的烟萝下场会如何?
似乎猜到玉无垢在想什么,轩辕玦淡淡地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对那女子下手,对我来说,她只不过是只苦命的小卒子罢了,况且她在我父王身边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得了他的允诺,玉无垢才稍稍为之心安,追根究底烟萝是为了她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她一世难安。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坦然道:“这样说来,先前你对我态度改变,并不是真正想帮我,而只是想利用我?”
轩辕玦沉默片刻,道:“倘若今天你没有认出我来,我倒是不介意帮你一把,只是你如今知道了我的秘密,平白取了一个弱女子性命又非我所愿,就只能让你为我所用了。”
他似乎累了,挥了挥手,道:“你先去泰安记吧。”
玉无垢应声退下,合上房门前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凛冽的男子深锁的眉头和也许只有在四下无人时,他才会展现出的疲惫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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