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江南素有人间天堂之美誉，晴和烟雨皆具一番韵致。一方水土一方人，灵秀山水孕育出了众多才子佳人，自然也延伸促成了无数繁丽工巧的诗画曲赋。
然而这两年江南最负盛名的曲赋并非是秦淮八艳扬州名伶的霓裳羽衣，而是声名鹊起的苏州朔月居的一曲《阙题》。
朔月居以清幽雅致而名动江南，除却上乘独特的佳肴美酒，朔月居乐师重光所作之《阙题》亦是遐迩闻名，令无数逸士名流争相前往。但凡见过重光本人者，皆叹为观止于他的天人之姿，以及那双殊美无度的绝色重瞳。
而这名被传颂得神乎其神的绝才乐师，此时正坐于朔月居三楼的一厢雅间中悠然品茗，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清俊韶秀的青衣少年。辨其音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清秀的眉眼间却笼着与年龄不符的薄愁。
“昨天母亲来信，说我十五生辰将近，要我回洛阳行及笄之礼。”这少年原来是女子所扮，“青筠向来将叶大哥视为知己，有的事情再隐瞒下去便是对叶大哥的不恭了。我本是今上之女，当朝之公主。”
叶尔祺轻轻颔首，只笑不语。青筠见他一脸的了然立马泄了气，“叶大哥果然早就知道。”
“知与不知并无差别，不过是个虚名而已。”他温和的微笑宛若此时江南三月的一江春水。“只是你的生辰……”
青筠闻言默然，她自然知道自己的生辰并未在近日。“圣上说我的生辰在今日，我又岂敢有什么异议。”
青筠告知他行礼后便尽快赶回江南，却得知他月末将动身前往京都，不禁有些怅然。叶尔祺一路送她到门口，青筠见他只是微微地笑连句保重都没有，心下一凉。再没了以往与他见面的雀跃，想开口表明心意，又唯恐自己一厢情愿闹了笑话，心里一横，索性心里一横转身上了马车，便听到身后的他轻声细语道“重逢之日不会太远。”青筠侧身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说了句“好”，便带着不舍钻入了车中。他终究是在乎她的，想到这里不禁笑意更深。
“重逢之日不会太远。”坐在马车上，青筠沉默着思索叶尔祺这最后一句话中所蕴含的深意。
他没有介怀于自己的身世令她宽慰不已，只因这公主二字在永熙年间的东泽王朝并非象征尊崇，而是一个带着耻辱寓意的笑话。
这世间真心承认她公主身份的人屈指可数，世人多云琴妃身怀六甲之时私会梁王被登基不久的文帝当场撞破，触怒龙颜而被打入冷宫，情急胎动才产下了还未足月的女儿。当朝皇后为琴妃堂姐，也因监管不力和犯颜求情而被责令禁足三日闭门思过。
幸而文帝并未全然罔顾旧日恩情，仅是将琴妃母女二人遣送至洛阳行宫且再无问津。对于梁王，文帝也仅是收回他手中原有的东泽三成兵权，终身软禁于王府之中。只是梁王羞愤难当，获罪之后一病不起，仅过了半年便黯然离世。
坊间流言青筠全然不信，她亲眼目睹过母亲在幽寂之夜独自坐于中庭垂泪，轻抚着那条雪白的狐裘喃喃地唤着“永文”——那是她父皇的名讳。
而每逢梁王的忌日，琴妃便会屏退左右拉着自己一整日跪于内室之中，桌案上供奉的是一块梁王的牌位。她不止一次听见母亲满含歉疚地对着牌位低语“是我连累了你”。
青筠不敢当着母亲的面怨怪文帝的蒙昧，仅仅是在心中反复质问她的父皇，他是否真的看不到纯善温婉的母亲对他的一往情深？
半个月的车程，她心中始终萦绕着这些旧日的纠葛。
下了马车，换上女装的青筠缓缓步入院中，见一袭浅紫长裙的琴妃正俯身欣赏几株开得正盛的羽叶茑萝，面上是少有的欢愉神采。红花衬芙面，她的母亲果真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不知宫里御花园中的茑萝是否比这几株开得更为娇艳。”琴妃转过身，笑吟吟地执起女儿的手坐到了石凳旁。
青筠蹙了蹙眉，猜到了她接下来所要说的话。
“其实…其实青筠心里并不想回去。”她说得极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琴妃的神色。
琴妃的笑容微微一黯，随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在怨他，但他终究是你的父皇，骨肉亲情，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
“那母妃呢？母妃是否还在怨他？”
“怨，怎么不怨，不过再怨我也仍是想见他。纵使这回去的途中有他的另一个女人，也无法减少我对他的思慕，筠儿……母妃是不是很可悲？”有怨即是有情，自始至终，他都是自己最爱的男人。
“另一个女人？”青筠微讶，随即想起刚回来时听见有人说什么“傅姑娘也要一同进宫”，说得应当就是这件事了，心里不禁一痛，当真是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母妃何必想那么多，即是让我们回去，可见父皇有重修旧好之意，至于其余人又与我们有何关联？这只是您与父皇之间两个人的事。”
琴妃闻言微愣，这话尽管说得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却确实有一番道理在其中，心下一暖，“到时候回了宫可不比在这里自在，你那好玩的性子可得略微收敛些。”
“青筠明白了，莫非母妃还信不过青筠么。”青筠眨了眨眼，神情尤为可爱，琴妃看着如今已经长大的女儿心里不禁泛起一股动容。但一想到皇宫的繁文缛节可能会委屈了她心里又略感酸楚。在皇宫只要走错一步便可能招致极大的祸患，她当初不过是……算了，那些事不想也罢。
文帝突然件昭示天下，昔日琴妃一案为几名宫妃因妒生恨有意栽赃。如今几名罪妇已得惩戒，琴妃沉冤得雪提升为贵妃，公主赐封为灵雁公主与其母一同归京。
只可惜梁王已逝，梁王妃在其死后两月便也随之而去，而他们唯一的儿子，年仅十四的洛睿辰当时正效力于靖宇将军，镇守嘉峪关。得知父母死讯作战分心，被突袭扰境的北晋士兵斩于马下，尸骨无存。
梁王半生戎马，却因一桩宫廷冤案英年早逝，死后连封妻荫子的补偿都没有得到。
一面是琴妃喜形于色地打点着回宫的行装，一面是青筠忧心忡忡地担心以后的日子。她那凌驾于万人之上的父皇在她还未满月之时便将她驱逐出京，此时又毫无预兆地册封召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君心难测令人不安。
倒是那些平日少有什么表情言语的宫婢侍从，仍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本职。琴妃母女被迁至洛阳，说穿了便是戴嘴贬谪，换做些势利些的下人早就嚼着舌根冷眼相待的，但这洛阳行宫里的人待人却都是淡淡的，不冷不热，相处下来倒也让人觉得自然没有拘束。
“之桃，这头发你已梳了半个时辰了。”青筠含笑望着铜镜中梳着双平髻立于自己身后的少女，她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伴读侍女，自幼与亲如姐妹。若说这洛阳行宫内除却琴妃还有人是对自己真诚以待的，便只有之桃一人了。
“公主初次回宫，这些礼节可马虎不得。只可惜之桃手拙，若是我娘还在这里做事，估计不消一刻钟便能梳好这复杂的发式。”之桃的娘亲原为洛阳行宫的侍丞，十年前染恙离宫在家养病，却把自己年满八岁的女儿送来给青筠作伴。
“有其母必有其女，之桃将来的手艺一定不会逊于章侍丞的。京都与洛阳相去甚远，我自作主张差人将你娘亲护送至京郊一所别院养病，一来京都人才济济利于看诊，而来也免得你母女二人分居两地。”
之桃手中的发篦顿了顿，随即哽咽着应声点头。
此番回京与青筠同行的还有个郡守之女傅婉容，琴妃说这也是文帝的诏令之一，因洛阳郡守之女才貌出众被出宫选秀的花探一眼相中，文帝便令其与琴妃母女同行赴京。
青筠犹记得琴妃说到此事时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酸涩，听之桃说琴妃差人在临行前购置了不少衣饰及脂粉，心中不由得百味丛生。文帝此举多少都让人觉得带些或有意或无心的羞辱，青筠连带着对那傅家之女也生出了几分怨愤。
然而中途落脚驿站时的晚间偶遇却让她将先前对傅婉容的怨怼一扫而光，反倒生出了几分哀怜与歉疚。
那郡守之女生得一副沉鱼落雁之貌，却是个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病美人。峨眉含黛肌若凝脂，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却连走路都要丫环搀着。
她撑着弱柳扶风的身子恭顺地朝琴妃母女福了福身，琴妃眼中的愁色一闪而过，面含悲悯地上前扶了她一把。青筠只觉二人姿容平分秋色，只不过一个是少女风情一个是少妇丰韵而已。
那傅婉容甚是善解人意，她清楚地明白琴妃的心思，似是无意地提及自己心有所属，此番进京却是情非得已。
傅婉容说及那男子时满眼都是羞赧的笑意，二人于三年前的洛阳七夕灯会相遇，一堆杂乱红绳中，她与他因缘巧合牵到了同一根红绳的两端。被一个自命红娘的妇女强押进了临时搭建的喜堂胡闹似的拜了天地。
如此一来她便暗许了芳心，但那男子却因家有急事第二日便向她此行，只说了自己是上京人士姓安名成洛，以三年为期回来迎娶傅婉容。如今三年将至，那安成洛杳无音讯，而她却阴差阳错地获召入宫，成了秀女，青筠在心里叹了声天意弄人。
“公主无需为婉容担心往后，若我与他无缘再见，我便断了这个念想，安分守己地当名宫妇。但他日我若能在约期之前再见到他，、，我亦将不顾一切，同他生死相随。”傅婉容语声淡淡，却有种柔中带刚的笃定。
只是一朝嫁作天子妇，傅婉容能从其所爱的机会不知还剩下多少。
而后又听闻她并非洛阳郡守名副其实的千金，只是个庶出的女儿。其母原为洛阳梨园的红牌牡丹，被郡守相中赎身后做了郡守的四姨娘。郡守的几位夫人个个尖嘴薄舌，对这梨园出身的四姨娘百般欺凌，致使其诞下傅婉容不久后便撒手人寰。若非郡守良知未泯对傅婉容稍加庇护，她恐怕也早已死于非命。
琴妃听了这段凄惨的身世哭得梨花带雨，青筠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但傅婉容却始终一脸云淡风轻，仿佛看透了一切。
接下来的行程中青筠始终坚持要与傅婉容姐妹相称，她从心底佩服这名身世坎坷外柔内刚的年轻女子，并向她倾吐了不少连琴妃都不曾听过的心事。
十五年前琴妃与青筠被遣离京城，母女二人皆为气虚体弱还未到洛阳便已经重病缠身命悬一线。幸而遇到了一名悬壶济世的江湖神医施以援手，方得以幸存。而青筠自记事起琴妃便告知她要寻得恩人并报当年之恩，十二岁便带了琴妃凭记忆画出的恩人之像四处寻人。行至江南时她向朔月居掌柜打探一名鹤发童颜的江湖神医，掌柜将此事告知乐师重光，青筠从他口中得知恩公在数月前寿终正寝安然离世，而重光即是当年神医身旁的学徒名叫叶尔祺，便征得琴妃同意决计要将恩情报于叶尔祺。
叶尔祺并未将青筠信誓旦旦的报恩之语放在心上，仅是对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女孩温厚有加。颜如舜华衣冠胜雪，他是三月里一缕和沐温煦的春风，吹颤着她有些懵懂的心扉。
傅婉容如此表明要执守旧爱令青筠心生崇敬，却也令她为自己的畏畏缩缩欲言又止感到自惭形秽，她对自己太没信心。
一连过了一个月车驾，终于驶入京都，而此时距离青筠的生辰也仅有三日。
京郊小道，紫陌扬尘。琴妃不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青筠见状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随即掀开马车的帘子微笑道，“母妃您瞧，那边河道旁的柳絮飘扬真是美极了。”
孰料琴妃的手攥得更紧，连声音都有些发颤，“绕过这护城河，边应是皇宫的东门了。”她渴望这一天已经盼了整整十五年，如今皇宫将至，心里有种近乡情更怯的忐忑。
青筠有些无奈地笑笑，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看到一辆眼熟的青篷马车从面前疾驰而过，心下大喜，那分明就是叶尔祺的车驾，看来他那天的重逢之言所言非虚。她仿佛看见车帘后面那张温润如玉的俊彦，默下声来，思忖着该如何去寻他。
母女二人及傅婉容一众皆是轻车简从，因此当宫门口那隆重盛大的仪仗映入眼帘时，那马车内外的数十人皆是瞠目结舌。
青筠分明看见琴妃的雪颜上，淌过一道晶莹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