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蒙的清晨薄雾萦绕,恢弘的宫殿隐于重重灰影。
偌大的殿前,瘦小的身影孤寂萧寥,高傲的脊背却如山般沉稳。
一旁,年迈的公公执灯静守。
殿内,一气宇轩昂的男子已洗漱完毕,明晃晃的袍子在华光下无声地散发着威严。站在男子身侧的萧公公偷偷观察着帝王的神色,却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揣摩不出一星半点的想法。
“他还在殿外?”冷冷的声音从萧公公头顶传来,他一哆嗦,立刻跪了下去,回答时嗓音都有些发颤,“小殿下已在外边跪了一夜,水米未进,恐怕……”
帝王看了眼跪着的奴才,不动声色。待侍者整理好衣服后,清冷的声线再次传来,“去御书房。”
萧公公身子一颤,赶忙行礼起身,扯着他那并不好听的声音喊道:“摆架御书房……”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寝宫,那瘦小的身影蓦地闯入眼中。
“求父皇收回成命,请父皇收回成命。”男孩眼睛跟随面前走过的帝王,大声喊道,“父皇,父皇……”
一声声呼唤回荡在殿前空旷的广场,最终和脚步声一样化为寂寥。
男孩脸色惨白,一下子跪坐在青石板上。
“殿下,回去吧。”执灯的老人颤巍巍地说道。
许久男孩才开口道,“公公,父皇不会收回成命了,是吗?”
老人心中叹气,嘴上只能说道,“奴才不知。”男孩扯起干裂的嘴角,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公公,我想母后。”
老人心中甚是难受,“殿下,老奴扶您回去。”
男孩的腿早已跪得麻木,老人弯下腰颤巍巍地背起小皇子,缓缓离去。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婢女慌慌张张地冲进内室。
内室端坐的女子脸色苍白,看似镇定声线确实轻颤,“何事?”
沁梅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皇上下旨送小皇子去白洲城,小皇子今日便离京。”
女子脑中突的一片空白,再把持不住,晕了过去。“娘娘,娘娘……”
好容易才将女子唤醒,女子的泪便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竟真的狠心至此,皇儿,我的皇儿。”
“娘娘。”沁梅在一旁不知如何安慰自家小姐,只能跟着在一旁落泪。
“皇儿,我要去找他。”女子挣扎着冲向门外。门一打开,外面的士兵将手中的长矛一横,“皇上有旨,不许娘娘离开宫殿半步。”
女子扬起头,“连你们也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赶紧给本宫让开。”
士兵神色未变,手中的长矛未移开半分。
“让开。”女子沉声说道。正要推开眼前的奴才,只见一群人出现在殿外,待来人走近,女子眼中浮起一层水汽。
“皇儿,皇儿。”女子微微张开双臂,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奔着扑进女子怀中,闷闷地喊着母后。
“皇儿,你受苦了没有。”女子摸了摸小孩的身子,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小男孩伸出手认认真真地替母亲擦着眼泪,“母后,母后别哭,光儿没事,光儿很好。”
女子抚着小孩的脸,怎么也看不够似地。
“母后。”稚嫩的声音软软说道,“他们让我和母亲道别,为什么要道别呢?光儿不能和母后在一起了吗?”
女子抹掉眼泪,开口道,“光儿只是要离开母后一段时间了,光儿回来后便能和母后在一起了。”
“为什么要离开母后呢?光儿一直待在母后身边不好吗?母后难道也希望光儿离开吗?”
“光儿,有些事情不是母后能决定的,光儿要学会面对,知道吗?”小男孩似懂非懂,只说道,“可是光儿会想母后,光儿不愿离开母后。”
女子抱住小男孩,“光儿乖,以后母后不在你身边要自己坚强,母后等你回来。”
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女子慌忙抹干继而轻轻扯开一个笑容。松开抱住小男孩的手,想说什么却在见到那张天真的脸庞时噎在喉间,一股酸楚瞬时又涌上了心头。
“母后,母后不哭。”小男孩皱起稚嫩的眉眼,伸手轻轻地擦掉母亲的眼泪,“母后,光儿会坚强的,母后要记着光儿不要忘了光儿。”
女子牵起男孩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怎么会呢,母后就光儿一个宝贝,怎么会忘了光儿呢。”
“娘娘,二皇子再不离开就误了时辰了。”一旁的内侍提醒道。
“我要和母后在一起,你们都滚开,我不要跟你们走。”毕竟还是年幼的孩子,纵使答应了母后却抵不住真正离别的时候。小男孩转身紧紧抱住女子的脖颈,下一刻温热的泪便流入她的脖中。一旁的内侍相视一眼,上前就要拉开小男孩。
“住手。”女子怒斥道,转而轻轻拉开小男孩,“光儿。”
“母后。”
“光儿刚刚答应过母后什么?好孩儿,母后不在你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终是不忍责备,话到了嘴边就成了叮嘱。
“知道了,母后。”小男孩垂下了眼帘,如往常犯了错般静静站在那里。
“柳公公,二皇子年纪尚幼,你多加照顾些。”女子含着泪对着人群中的柳公公说道。
“老奴定不负皇后所托。”柳公公拱手说道。
柳公公上前,这次,女子没再喝叱,缓缓地松开了手,一狠心,竟将头转过去不忍再看他一眼。
“母后……”小男孩低声轻喃,小手依旧保持松开时的样子。柳公公上前轻拢着小皇子,慢慢地将他身子转过,离开。
绵长的雨季,仿佛化不开的浓墨压抑着心田。天青色的烟云笼罩四野,一个不大的城镇,一家寻常的客栈,一个清冷的身影。
“主子。”自家主子在窗前伫立太久,一旁的下人怕耽搁了事只得打扰了他。
年轻公子的思绪被这一声唤回,茫然的神色在转身之时已看不到任何痕迹,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稳,“何事。”
……
“知之为知之”
“知之为知之”
“不知为不知”
“不知为不知”
……
“夫子,为何你讲了大半个月还在讲一样的东西?”只见一头花白头发的夫子睁开那双已有些浑浊的双眼,看着发话的小孩儿冷嗤了一声,“既然小公子这样想,那若是小公子把这些都记住了,曾瑛定不再教公子所谓‘一样的东西’。”
一旁的管事轻咳一声,说话的小公子便垂下脑袋,恭恭敬敬地说道,“学生尚未准备好。”
曾瑛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对此不以为意,“继续,有朋自远方来。”
“有朋自远方来。”
……
“我家公子劳曾夫子费心了。”管事毕恭毕敬地向曾瑛行了个礼。
“客气了,曾瑛本意便是教书育人,这是曾某份内之事。”
“天色不早了,夫子不如留宿一晚,我家老爷一直以来想见见夫子却总是没有这个机会,一直深以为憾。”
“程老爷的好意曾瑛心领了,只是书院里还有些事要办曾瑛不便留宿,烦劳管事代曾某向程老爷道声谢。”
管事刚要开口这时一个仆人一路小跑进来,见有外人在场便贴在他耳边道,“袁管事,城西的铺子出了点事,正乱作一团。”
“曾夫子,今日实在是抱歉,我让人好好送送夫子。”
“多谢袁管事。”
出了那光鲜亮丽的大宅,曾瑛谢绝了程府相送的人,一个人悠哉哉地在街上漫步。见一茶馆还算清静他便进去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店里的小二立即招呼上了很快便给他送来壶茶水。邻座来了几个年轻人,看他们的装束都是些文人墨客,意气风发,一如四十年前的曾瑛。
这些人聚在一起滔滔不绝,同样又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一个人。
在七海,人们可以没听过当今帝王也可以不知道当今太子,却不能没听闻过一个人,七海的四皇子,凌君然。
有多少人羡慕这么一位天之骄子又有多少人嫉恨这位万众宠儿,有人说他惊才绝艳也有人说他是纨绔子弟,而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谁也说不清。曾瑛教了他三年,却从未看透过他。
他是帝王宠妃所生之子,天资聪颖,三岁即能赋诗作词,到他七岁之时已无人能教。帝王对他的喜爱甚至超过了太子,为他网罗天下名师,而最终却是落到一名寂寂无闻的书生头上,此人便是曾瑛。想他已在京城近四十载却阴差阳错以替人教书为生,每每念此曾瑛都想大醉一场。遇上凌君然,他以为此生所学终有所用,可惜啊可惜,聪明绝顶的四皇子怎么可能对一个先生有多少赏识之情。
曾瑛教了他三年,几乎是将他毕生所学全全授予了他,而最终却是以教书名扬七海。四皇子,曾经他寄予了所有期望的少年,他以为他会有一番作为,而凌君然却在十岁之后远离了朝堂,成为了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皇室子弟。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曾瑛也成了个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在翼城挣扎了这么多年却依旧只是个教书匠。
老了老了,连心都觉得累了,看来是他曾瑛该离开的时候了,或许青山绿水正是他一辈子的宿命,想改也改不了。
喝完面前的茶水,曾瑛起身扔了个铜板。抬头,满街的春色也无益于他满心苍凉,曾瑛长长地叹了口气,该回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