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翻过前面那座山,便是颍川地界了!”
李续缓慢前行的马车前,一个黑脸汉子气喘吁吁而来,脚步踩得地上积雪“吱吱”作响,边说着还一指前面那座并不算高的山坡,满脸都是喜悦之色。
颍川郡,与南阳郡相接,也难怪他如此兴奋,入了颍川,走大道不几天便可转道折向南阳,过不了多久就能抵达新野县,离家三载余,一想到家中亲人,大汉心中就有一股暖流划过。
不知道父母现在身体如何,妹妹也快到及笄之龄了吧?这几年跟随公子,公子对我等下人倒也从不吝赏赐,自己也积攒了些钱财,等回到家乡一定要建座大房子,再买上些田地,让父母得以安享晚年。自己如果能托人说成一门亲事,接下来就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再不能像以前那般打打杀杀,以为凭自己这点打杀本事就能去闯出一番事业来……但如果公子大恩能将我一直收留在身边听用,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不过想来这辈子也不用愁了……
就在黑脸大汉走神之际,李续已撩开车帘,双眼定定的看着前方山坡,入眼的依旧是满山的银装素裹,脑中依稀记得三年前从这里路过于山顶翘首以望京城的情景,那时候,刚满十五岁的少年心中豪气万千,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遐想,满脑子都是君子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可是初一到京师,少年就被现实狠狠羞辱了一番,他这时才真正认识到,人与人,是生而不平等的,虽然他在李氏家族算是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人,但相比于那些世家权贵子弟,不管他如何天资聪颖,如何奋发努力,在他们眼中,他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
那一刻,稍显稚嫩的李续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生在李氏家族中,相比于那些为一日两餐奔波劳碌的贫苦百姓,是何其的幸运。
但李续不曾就此放弃心中的理想,他没有去巴结讨好权贵子弟,而是一直努力求学,以期将来在京城中出人头地,一直到遇见苏浚,这个仅比他年长三岁的好友。
那时,苏俊孤身一人在京,偶遇李续并与之一番长谈后,两人自此结为好友,李续对苏浚那对于世间万物独到的言谈见解极为钦佩,时常向他讨教一二,而苏浚也对这个从不结交权贵,心中始终保留有一点纯真理想的少年极有好感,似乎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年少时的身影,故而时间一久,两人竟成刎颈之交。
只是那时候的苏浚,整个人还不似现在这般开朗,好像怀有很重的心事一般,每问及他的家人,也是言辞闪烁,常常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在刻意避开这样的话题。
时间一久,李续自然明白苏浚有难言之隐,也不再多问,只是有时会暗自猜测着种种可能,看自己有无可帮忙的地方。
一直到去年,苏浚像是突然放下了心中沉重的包袱一般,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爽朗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让李续在为兄长高兴的同时,也是暗暗好奇。
这一年,京城雒阳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啊……
慢慢收回自己飘摇的思绪,李续看了黑脸大汉一眼:“张成,这三年间辛苦你了,累你远离亲人故土,在京城同我受苦遭难,李续感激不尽,待此次回到家中,我李续必不亏待于你。”
黑脸大汉张成闻言一愣,而后急忙双手连摆,语气中带有一丝激动:“公子何必如此客气,小人以前在乡里横行不法,做了许多糊涂事,若不是跟随公子入京,说不定早死于荒野,尸体都被狗啃了去。但自从跟随公子以后,不仅学会识字,更懂得不少做人的道理,可谓受益良多,若说公子是小人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公子以后万不可如此客气,有什么事随便吩咐小人去办便是。”
李续此时一句平常的承诺,让张成内心激荡异常,虽然平时李续对待下人也是温言和气,少有动怒的时候,但如此次这般近乎推心置腹的话语,却未曾有过,张成咋听之下,一时激动,心里话也就多说了两句。
更何况,虽然张成看似在推脱李续的回报,但其实更像是在感谢李续的慷慨,似他这等下人,一生所为的,其实也就是吃穿不愁,岁有余钱罢了,如今遇到慷慨大方的主人,平白多赏赐钱帛下来,谁人心中不喜?只是这点,或许张成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而已。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李续这句平常的话,已经真真正正的收买了张成这个粗直汉子的心,让他从此刻起就算跟着李续一直走向深渊绝壁,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李续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让张成如此激动,稍微一回想,也就明白了其中关键。时代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地位关系,自然也就不相同了,在这个时代,有时主人一句真诚赞扬的话,对于奴仆来说,或许比赏赐金银还要来的珍贵,因为你给了他们做人的尊严。
不过能得到张成如此死心塌地的跟随,对于李续来说也是件好事,回到新野家乡,李续还不知道将面临族中什么样的讥讽责难,有张成在身边,多个能信任的人总是好的。
更何况,对于张成的一切,李续可谓一清二楚。
当初自己听从宗族安排,少年时便离家游学京师,母亲担心自己路途安危,特意派人将当时被人称为“张乡恶虎”的张成找来,许诺张成家中父母及妹妹衣食无忧,他只需陪李续到京城停留三年,三年期满与李续一同回乡举行冠礼之后,便为其妹妹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保她嫁人后一世富贵。
只这点,李续就知道母亲对自己的疼爱,在找到张成以前,母亲必定事先多方面打探消息,知道张成此人虽然在乡间好勇斗狠,但有勇力,为人也还信得过,兼且孝顺、非常疼爱唯一的妹妹,故而才定下这些条件,让他无法拒绝,否则,母亲怎会放心自己带着有“恶虎”之名的人随行。
时至今日,李续还清楚的记得,当初母亲找来张成时的情景,虽然在乡间有“恶虎”之名,但到底只是乡间不入流的人物,到了他们新野李氏家中后,张成也是表现得相当的拘谨。
当恭敬且拘束的站在那里听完母亲的条件后,离得近些的李续就看见张成眉头一扬,显然有些不太同意,但刚想出声反对之际,一抬眼见到母亲凌厉的眼神,立刻就闭上了嘴巴,乖乖应是。
现在回想起来,李续也能明白张成当时的想法,无非是年少热血,一心想靠自己的勇力,拼出个富贵来,又何必居于人下,供人驱遣?
不过张成既然答应下来,倒也算是老实本分,似乎忘记了自己“恶虎”之名,一路上安排饮食起居,吩咐车夫、家丁做事,也是谨守主仆之礼,不敢逾越半分。
到了京师以后,不愿巴结讨好权贵的李续更是许多次是靠着张成的强壮与勇力,才从那些纵容恶奴出手伤人的同窗权贵子弟手里保全此身,否则极有可能就被那些权贵子弟打得断手折脚,还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凄惨情景呢。
不过说到教会张成念书识字,这却不是李续的功劳,而是苏浚有时闲来无事,觉得李续身边也需要一个能识字的人,便随意指点了张成一下,哪知张成为人也肯努力,加上苏浚教导有方,短短三年,张成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目不识丁的粗野汉子了。
有时李续甚至会暗中猜想,以张成这三年来的努力,想来就是去乡下做个半吊子的教书先生,也都勉勉强强了。
暗自摇摇头,抛开这些纷扰杂乱的思绪,今后的自己,相比于以前那在京师求学的李续,想来会变化更多,至少自己不会执着于什么君子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中去,因为自己现在的地位与这个理想的差距,还太远太远,而现实,更是无比残酷而黑暗。
汉末宦官当权,宫中十常侍权势最盛,四处外放亲族子弟及阿附者为太守、县令、县长,朝堂之内党羽更是遍布各个有司衙门;而世族门阀所举荐为官者,也多是他们世家大族亲近之人,自己若不成为阿谀奉承的人,想要谋个一官半职绝非易事,而为官后想要升迁,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发生,估计也只能在梦里了。
东汉末年,桓灵二帝的荒唐之处,可是在史书中也留下了重重一笔的……
“张成,午时将至,这天,也越来越阴沉,恐怕不久就会有一场大风雪,你骑快马去前面探探路,寻一处能避风雪的地方,奔波了这些天,今日我们就早些休息。”李续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开口吩咐道。
“喏。”张成拱手一揖,自去牵来随行唯一一匹上等好马,轻轻拍拍马头,翻身而上,“公子且稍待片刻,小人去去便回。”
“颍川吗?”张成迅速消失在前方山坡上,李续却突然呆呆的望着山坡,有片刻的失神。
这华夏第一个王朝夏朝首都所在地,可也是汉末人才辈出的地方啊,不说其他人,只说魏武帝曹操手下诸多能臣,如前期重要谋士戏志才,以及戏志才的接替者、史有“鬼才”之称的郭嘉,还有那一直跟随曹操的首席谋臣荀彧和有曹操“谋主”之称的荀攸叔侄二人,可都是出自这个地方。
可以说,汉末时期,为天下各路诸侯出谋划策者,十之六七出自此处,足可谓智者百出,让所有读汉末史料的人都无法忘记这个地方。
如果可以,真想一一见见这些人,还有那桃园刘关张三兄弟、江东孙氏父子、“浑身是胆”的赵子龙、有“毒士”之称的贾诩、智若近妖的诸葛亮……这个时代,有太多耀眼的能臣猛将、英雄豪杰之士,让李续无限神往……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李续脑中停留了短短一瞬,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里,生命都随时可能丢失,还谈什么认识天下英雄人物?
轻轻放下车帘,炉火的温度瞬间将寒冷气息隔绝在外,以李续如今的身体,还是不宜受寒气侵蚀太重,车厢中炉火带来的温暖更有助于他修养身体。
九日前他在轩辕关外,因观赏雪景而不慎失足落水,被救起后不久就昏迷了,浑身烫得吓人,在李续想来,或许那个新野李氏子弟在被救起之后的几天,就因伤寒发烧等病症去世了吧,自己只是机缘巧合,才附身到这具身体上,并吸收了他全部记忆、情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想的入神,张成的声音突然在车厢外响起:“公子,前面山上有一个破旧小庙,足够躲避风雪,不如今晚我们就在那里留宿,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也好。”李续拨开车帘,看向正恭身抱拳行礼的张成,“前面带路吧。”
小庙确实很小,门前却有相当大一块空地,车队在张成的带领下缓慢来到废弃的小庙前,李续直到下了马车才恍然想起,三年前,自己不正是在此地留宿过一夜吗。只是当时本以为这样残破的小庙可能不久就将毁于荒野,但谁知,三年过去,小庙竟还是原来那般模样,足见当初修建的人确实下了一番功夫。
“想不到,如此荒野之地竟还能看到寺庙存在,也不知当初是何人在此兴建。”来到小庙前,苏浚望着残破的庙门,突然感叹道,“佛教劝人向善,尚贵无为,好生而恶杀,教人省欲去奢,若能在民间兴盛,教导万民向善,倒也是天下之福。可惜自从经历楚王之祸以后,佛法在我大汉朝野间已逐渐衰弱,到如今早不复当年声势……”
略微顿了顿,苏浚抬头看向朦胧天空,眉头微皱:“否则,那太平妖道也不能这般盛行于世,蛊惑万民。”
说罢,苏浚摇摇头,一脸惋惜之色。
佛教自西汉末年从西域传入中国以后,曾一度盛行于上层权贵阶层,但东汉第二任皇帝汉明帝时发生了楚王刘英谋反一案,偏偏这刘英又是个狂热的佛教信徒,结果导致佛教信徒因此事而受牵连、下狱的人不下百余,自此佛教在汉朝的传播大受影响,乃至最后在上层权贵阶级几近销声匿迹,史书也再不见记载。
虽然二十余年前,汉桓帝于皇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佛教重又开始在权贵阶层发展起来,但与百余年前相比,声势却是弱了许多,至少其在士大夫阶层,到如今也还没有恢复往昔荣光。而在乡野间,如今却是那号称大贤良师张角所创的太平道盛行于世……
世道艰难,乡野平民百姓想求个一餐温饱都不容易,自然要去寻一个心灵寄托处,而太平道,正是因此而盛行。
“哼,荒谬,简直是一派胡言。”突然,一声冷哼自庙内传出,惊扰了李续这群不速之客,接着就见庙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少年从庙内大步走了出来。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瘦小的脸庞稍显稚嫩,此刻突然来到李续等人身前,一张稚嫩的面孔上满是怒色。
离得近了,李续才看清楚,少年脸庞虽稍显稚嫩,但已然有了不少风霜之色,想是这些日子风雪路途艰难,使得少年吃了不少的苦。
最让李续感到意外的,是少年背上居然还背负了一把宝剑,剑柄处镌刻的纹路清晰美观,显然是出自大师手笔,比之李续自己的佩剑都要好上不少,这样的宝剑,恐怕价值至少也在五万钱以上。
但李续能感觉到,少年并非富贵人家子弟,对于他如何能拥有这样一把宝剑,不由产生了一丝好奇。
“太平道自大贤良师创建以来,一直以黄老善道教化世间,其信徒弟子遍布天下,四处施以符水治病救人,活人无数,天下似我等贫苦百姓多受其恩惠,就连朝中诸多大人,也信奉其道,小子不才,却也想问问公子,太平道又如何成了妖道?”少年盛怒而来,开口便大声问道。
“再者,家父于三年前不幸病故,家母不久也身患重病,本将不久于人世,幸得太平道上师施以符水救治家母,家母才得以保全性命,今日见公子如此诬陷太平道,实令人气愤,还请给在下一个说法。”
(注:雒阳,因汉于五行中属火,火忌水,所以汉朝将“洛”字的水字旁去掉,改为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