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越来越近。牛牛嫂豁地转身,双手握着泛着冷光的短刀迎上去。目光迷乱,步履不稳。躯体虽然丰满优美,可配着那满头乱发,可怖的面容,吓坏了跟踪者!
“妈呀,疯婆子!”黑影躲得远远的了。
牛牛嫂跳进沙井。刚没脚踝深的凉爽的沙井水,使她浑身哆嗦。哆嗦过后,舒服极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将脸埋入水内。凉爽的井水刺激得她兴奋不已。双脚在柔软的沙底来回摩擦,快感从脚底传上来,直达脑门。牛牛嫂记起把头那男性十足的光滑的大腿。牛牛嫂仰头,“呼,”随着长长一声呼吸,长发飘逸,在夜空里划个半圆,水珠四下里飞撒开去。
“疯婆子?你娘才疯了。”牛牛嫂上来,返身往回走。牛牛嫂感觉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们还没走远,还躲在暗处窥视。一丝冷笑挂在嘴角。她高高挺起胸脯,很骄傲地打量自己一对肥大的乳房,大步流星走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更加吃惊。星空下,沐浴过的牛牛嫂,判若两人。仿佛这沙井水充满仙气,使这个莫名其妙的夜半女郎,转瞬间脱胎换骨。
牛牛嫂回到家,换了旗袍,打开梳妆盒,精心地打扮。这旗袍、梳妆盒都是吴府给的陪嫁。牛牛嫂像戏牌广告上的时髦女人那样打扮起来。牛牛嫂很聪明,小时候去过大码头,模仿得活灵活现。乍看上去,就是大码头来的阔太太。她将一把尖刀藏在手袋内,撒些花露水在身上。这花露水还是把头打土豪抢来的,一直不舍得用。牛牛嫂狠狠心又搽些在头发、臂膀、腿上。
牛牛嫂袅袅娜娜朝祥盛里走去。浓烈的香气弥漫在夜色里,街檐下乘凉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祥盛里早已上好铺门。门童听得一阵果敢有力的拍门声,开了腰墙半窗,探出头,刚想骂人,被香味呛着,掩着鼻子缩了回去。过一会儿,举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打开两扇窗,问:“您有事吗?”牛牛嫂点点头。“贵千金小姐您找谁呢?”又问。牛牛嫂轻声说:“开门再说吧。”“不行的。东家吩咐,天色已晚,不好放生客进去的。”门童卑恭地解释,偷眼瞧着牛牛嫂,碰上牛牛嫂的目光,急忙避开。“我找三老板。”牛牛嫂说。话刚出口,觉得心里咚咚跳得快。“您是三,三东家什么人啊?怎么称呼?”门童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件事。牛牛嫂显得不高兴的样子,说:“我是你家三老板的同志。”牛牛嫂说完,感到脸上发烧。好在天色漆黑,也不用掩饰窘状。同志?同志是什么?牛牛嫂自己也不明白,只记得把头说过。反正革命人满嘴是谁也不懂的新词,吓唬吓唬再说,只要能进得门里去!
门童急了,忙打开铺门,将牛牛嫂让进屋。“同,同志?您咋不与三东家同去同来……”门童不明白同志是何关系,以为是城里人的称呼。大概就是相好、姨奶奶、妾之类。门童说:“您先坐会儿。小人里面回话去!”门童跌跌撞撞跑进后院。听得见他压抑不住的激动声音在唤:“东家大奶奶,东家大奶好,三东家的同志来了!”
牛牛嫂抿嘴偷着乐。听见里面低沉的喝斥:“胡喊什么?再喊,小心你的舌头。把那人带到我屋里。不许说出去。”“是是,大小姐四小姐……”
转瞬间,门童慌慌张张跑回来,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您跟我来。您走好……”
牛牛嫂跟着门童进院,上楼,停在一间十分考究的房门前。牛牛嫂鼓起勇气迈过门槛。站在屋角,再也移动不了半步。屋内静得可怕。牛牛嫂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激动得几乎要哭。她不敢抬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就这么过了许久并无动静。牛牛嫂害怕起来,好像被遗弃在荒山古剎。她偷偷抬头,发现偌大房间,只有自己一人。凭女人的直觉,这决不是三老板的住所,而是女人的闺房。牛牛嫂心惊肉跳。这是三老板太太屋里,三奶奶的寝室?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内室呀?落到三奶奶手里了!天啊!牛牛嫂知道,女人落到男人的女人的手里,该是什么下场。自己要遭殃了。牛牛嫂眼泪禁不住往下流。
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位英俊后生。牛牛嫂慌得不知所措。不是女人!英俊后生皱皱眉,侧过身掏出手帕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牛牛嫂先是一愣,继而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真不该搽那么多的花露水!在城里人眼里,自己多俗气呀!这一定是三老板。
“这夜深,你有什么事吗?”英俊后生冷冷地问。“三、三公子,三老板……”牛牛嫂喃喃自语。那英俊后生奇怪地问:“你是谁?你不认识三老板吗?”
“我是同志……”牛牛嫂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
“胡说八道!什么‘铜’啊‘铁’啊的。要杀头的。”英俊后生围着她转了几圈,突然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你们要干什么?”牛牛嫂被问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便不顾一切拿出尖刀,哭喊着:“别过来,别过来。”英俊后生见状,轻蔑地笑笑,说:“追到山沟沟里来了。有种!”
“我没追啊……追什么呀?我男人是,三老板啊,三老板啊,救命啊。我男人是革命党啊。跟你,跟你家三老板一块吃过酒的……他被吴剥皮捉去了,关在死牢里哟。”牛牛嫂绝望地哭道:“把头,看你交的什么革命党朋友,你坐牢他也不去救,他们还要杀人灭口哇!你真是瞎眼人哦。”英俊后生停了下来,问:“你男人叫什么名字?”“他叫陈晓明,是个把头。劳劳什么工的委员长。”牛牛嫂急切说。
英俊后生脸色和缓了,很客气地请牛牛嫂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的装束。“想不到想不到,这山沟沟里还有如此摩登女郎。真是山沟里藏金凤凰啊”“三老板,看你说的……”牛牛嫂心里一阵荡漾,掩面而笑,趁机收好尖刀。英俊后生做个鬼脸,摘下鸭舌帽,说:“我不是三老板,我是他妹妹。”
牛牛嫂又是一阵惊羞,低下头好久不能说话,只用余光偷偷打量对方。“你的衣服在这小县里买的吗?”英俊后生脱帽后,才显出女儿全貌来。虽然算不上美人胎子,但五官标致,加上一身劲装,称得上楚楚动人。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气质,非山野偏僻地方女子所能比拟。牛牛嫂早已听说三老板有个妹妹,是在浔阳府居住的一个洋学生。牛牛嫂感觉到一阵惭愧。猜测着这张家千金该嫁个何等样人家。张家小姐打趣道:“把头太太,怎么不说话呢?是你那把头先生给你买的花露水吧?”
牛牛嫂很兴奋,第一次听人家称自己为太太,还称把头作先生!这张家小姐真是知书达礼!“您称我太太?我,我不敢当。哪有那个命哟。”
“哼,这不是驼子媳妇吗?”屋外传来冷冷的一声问。牛牛嫂冷透脊梁骨了。
祥盛里老板娘、三老板的姑母陈张氏进门,正眼也不看牛牛嫂,说:“萍儿,吃药了么?我以为你跟谁说话哩。听见动静,追上来看看是哪家的贵太太哟,原来是她呀!”
“姑妈,吃过了。您还不睡么?把您惊动了。”萍小姐说,听出了话中有话。
“萍儿,你刚刚复元,不能熬夜太深了……她怎么来咱们家?你怎么可以与这种人交往!”陈张太太埋怨道。萍小姐说:“姑妈,您识得这位太太么?”
“你喊她什么?太太?她配称太太?”陈张太太听完,拉长了脸,紧张地追问:“牛牛嫂,你打扮得妖精似的,我们可是正经人家!别弄脏了我家的门槛!”
萍小姐被姑母的态度弄糊涂了,又见牛牛嫂立在廊壁角大气不敢出,便上前打圆场:“姑妈,这位……这位,她,她是来说事儿的……”萍小姐觉得不便再称太太了。
“驼子媳妇,你有几个老公?没想到是你这个下等货。”陈张太太毫不客气地说,又数落萍小姐,“你这个孩子,不管是好是歹,是人是鬼都往家里引!你胸无城府,谁知别人安的什么心思?就不怕再吃亏么?”
牛牛嫂满腹委屈,又受一番羞辱,禁不住抽泣起来。“张太太,我知道我出身贱,您觉得肮脏。我是来求三老板……大小姐,我是驼子的媳妇。我不是把头明媒正娶的女人。我没说错的!张太太,我来找三老板,只有他能救把头!只要能见到三老板,我马上就走……”
陈张太太打断说:“你胡说八道!我家兵儿与把头何相干?”
“他们是革命党……”没等说完,陈张太太打断说:“放肆!你血口喷人。”
萍小姐连忙把陈张太太拉到门外,小声嘀咕一阵,然后一个人进来,把门掩了。
“大小姐你真是好人啊!你不嫌弃我。我……”牛牛嫂很感激。本想多说几句好话,可一想,乡下人说的话,城里小姐不知爱不爱听。自己又不会说革命词,便只得作罢。说:“大小姐,你家哥哥呢?”
萍小姐想了想,说:“你是担心陈委员长生命安全?”
牛牛嫂脸红到耳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实在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文诌诌的字眼,不懂这些词的意思,又不好意思问。正捉摸着,萍小姐又说:“怎么?你不相信?不相信组织的力量?”牛牛嫂极不自然地笑着,越发听不懂。
见牛牛嫂久久不开口,萍小姐想只怕是刚才受了羞辱的原因。又问:“还在想我姑妈刚才说的话吗?你好小器哟。”
“哪里呀。下人不敢的。只是想请三老板赶快设法相救!再晚就怕把头没命了。”说着,牛牛嫂眼圈一红,落下泪,“孩子就一辈子没爹哟。”
“你放心。吴剥皮不敢对你把头哥怎么样。退一步说,革命哪有不流血牺牲?革命人流了多少血,我们要叫反动派加倍偿还。我三哥很讲义气。你的把头哥是他的同党,他决不会坐视不管。”萍小姐停下来,望着牛牛嫂,脸色由凝重转和缓,调皮地眨眨眼,说:“你刚才说,孩子呀,爹呀什么的,你倒是个风流人物哦。我听糊涂了,说说你的老公。”
“有什么好说的……”牛牛嫂扭捏一阵,还是说了,“我肚里有了把头的孩子。我男人叫牛牛。大家喊我牛牛嫂。我男人驼背……”
“怎么?这县里的大委员长是个驼背佬?”萍小姐问。“把头不驼背。把头英雄着呢!把头不是我男人……”“啊?”“把头是我二公!”
“稀奇稀奇真稀奇!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只听说二姨太三姨太,二奶三奶的,你们这里倒作兴二公!”萍小姐兴奋不已,“牛牛嫂,把头嫂,我该称你什么呢?”“称牛牛嫂。驼子为大。”牛牛嫂羞答答地说。
“我明白了。是不是这么回事……”萍小姐说,“你嫁给一个叫牛牛的驼背佬,五花大轿抬进门。后来你自由恋爱,找了个男人,就是革命党陈把头。驼子没弄大你的肚子,把头弄大了。对么?”
“看你说的,怪难为情的……”牛牛嫂说。
“你把事情都做下了,还怕说?”萍小姐兴趣渐浓,追问道:“牛牛嫂,你怎么想到要两个老公的?”“驼子人太老实。我也抬不起头。我想要个孩子,把头给我生。牛牛不能,他不行的。”“你不怕别人笑话你?”“不怕。我反正是烂命,不值钱。把头当官,人家不敢当面嘲笑我。”“这里有二公的人多吗?”“不多。以前有。听老辈人说有的……”“你胆子真大。”“我也是看不惯这世道,凭什么男人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女人就不可以有两个老公么?我不信这个邪!”
“说得好。惊世骇俗啊!”萍小姐感慨万千,像男人那样背着双手踱步,“我有两个想不到。第一没想到小城有这么时髦打扮女人;第二是没想到反封建思想这么强大哟!了不起,了不起。你读过书吗?”
“没有。我是皇帝年月出生的呢。哪像你呀,大小姐一定是民国生人吧?”牛牛嫂答应道。见萍小姐点头,十分羡慕地说:“你可是赶上好日子啰。你看你,从小不要裹脚。裹脚真疼,疼得钻心……识得字,还识得洋码子的。”
“牛牛嫂,你以后要出来革命。你要做榜样给妇女看!你是反封建的先锋。以后有了革命政府,你出来担当妇女方面的职责……”萍小姐庄重地说。
“萍小姐,你是革命党么?”牛牛嫂疑惑地问,“革命党要女人参加?革命的事儿,我们家把头连问都不让问的。”
“那你革把头的命呀!他这是封建主义思想!”萍小姐说。
“你说呀,你到底是不是革命党呢?”牛牛嫂说。
“你说呢?像吗?”萍小姐反问。牛牛嫂不再说话。她知道做革命党是杀头的勾当。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牛牛嫂心里断定,这张家兄妹一定是革命党。这萍小姐满嘴的新鲜词,不是革命人说不出来!这萍小姐真是一个好人,只有她不嫌弃自己,把自己当姐妹!还说要让自己也做革命事。自己做不做?肯定做。连这一对美貌兄妹都做革命生意了,自己还怕什么?不过,牛牛嫂心里的疙瘩也越结越大。把头说革命就是造反,分田分地,抢富人的钱财,吃大户,打大户!张府这公子小姐,莫非也领人抢东西么?张家就是大富人呀,连自己家也抢么?把父母也杀了?那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哟。不抢不杀,那还叫革命生意么?想着想着,牛牛嫂不寒而栗。望了望萍小姐,眼里涌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
萍小姐也正在想心思。这女子算不上美貌,但举止妖媚,穿着入时,在这小城里一定是个颇为知名的角。也许,本来出自名门望族,因家道中落,沦为小民;也许是一个风尘女儿,脱胎换骨,从良嫁人;也许本身就是苦出身,在小城还算有一点姿色,就遭遇太多不幸。不管如何,这个叫牛牛嫂的,是一个值得瞩目的女人。姑妈一定很了解牛牛嫂。姑妈那嘲讽的口气和鄙视的目光,说明姑妈心里瞧不起牛牛嫂!萍小姐很敬重自己姑妈,但姑妈对牛牛嫂的态度,却不能使自己也对牛牛嫂厌恶起来。牛牛嫂竭力模仿上流社会的穿着、行为,没激起萍的反感,反而令她产生恻隐之心。姑妈肯定是看不惯牛牛嫂的打扮,更看不起她对爱情的追求!稀罕!太稀罕了。想起牛牛嫂对爱情婚姻的惊世骇俗言语行为,萍就激动不已。仅仅凭这一点,就值得对牛牛嫂刮目相看。
可惜,牛牛嫂不识字,应该尽快把夜校办起来。牛牛嫂识字的话,一定是穆桂英,一定是花木兰!胜过自己的同学。萍想起自己的同学,想起浔阳的妇女解放运动会,那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不及这偏僻小城的勇敢女子!
想起同学,想起这一个月里,自己家族的意外变故,萍心情沉重起来,不禁黯然失色。望了望牛牛嫂,打定主意,暂时还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太多。
楼下传来异常的脚步,有人悄悄进出。牛牛嫂侧耳细听。萍小姐不动声色地说:“你坐。我出去看看。不要乱动哦。可能是哥哥回来了。”
说完,迅疾出门,反手把门掩得严严实实。过了一阵,张赤萍回房,悄悄告诉牛牛嫂已经转告三哥了。三哥本事很大,会派人营救把头的。还挽留牛牛嫂住一宿。牛牛嫂兴奋不已,连谢绝的话都不敢说,害怕说出来就不好意思留下。能在张府住上一晚,真令人羡慕!可以在姐妹们面前夸耀好几年了!
萍小姐令丫环在床前置竹床,点檀香,聊开了。牛牛嫂讲地方风俗乡间野事,讲男人,讲自己的遭遇。悲伤时泪流满面,开心时掩嘴直笑。萍小姐瞪着眼睛听,陪着落泪陪着开怀。有时侯也插上几句,说几句革命道理。后来觉得自己语言太干瘪,远没有牛牛嫂说的动听,便没了趣味,索性不说了,一心一意听着。
俩人就这么兴致勃勃地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