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不过是初春,全国上下还都沉浸在年节的欢愉气氛里,除却除夕之夜的宫宴、以及皇帝携皇后祭祀太庙祖宗之外,良国还有一项风俗,那便是皇帝要前往通灵塔,祭祀龙神。
良国信奉神力,认为开国的太祖皇帝便是受命于龙神,得以获得平定天下之能,而在通灵塔里,同时供奉着的,还有龙神赐予皇室的湛泸剑,是当世四大名剑之一。
因此四百多年前,海内初平,开国的皇帝——后称谓太祖皇帝——立刻下令,让史官编纂《良史》,而《良史》开篇,便是说了此事:
东海有龙,受命于天,仰化青云,俯育重渊。
圣帝为择,湛泸以授,护佑海内,始定乾坤。
泰始建元,凤皇龙兴。明曜日月,宇宙清泰。
祭祀天地,供奉龙神,定国号良,国祚绵长。
这是一片看似富饶而安定的土地,自从开国以来,良国国祚已有四百三十余年,如今在位的永庆皇帝,已有四十余岁,虽说算不上雄才大略,却也有守成之才,迄今已经登基七年,于今年立了皇长子兰子贤为太子,太子乃是中宫所出,即嫡也长,自此储位已定,虽然边疆偶有战乱,但是总体而言,的确是一片太平之象。
年节时候,宫女太监们穿上了新裁制的衣裳,每当这个时候,爱俏的年轻宫女们便会戴上赏赐得来的宫花,再裙裾袖口绣上一道花纹,为这华美壮丽的紫宸宫增添一分亮色。
而在此时,紫宸宫内华灯初上,一身常服的永庆皇帝,正带着皇太子兰子贤和贴身的太监总管走在大理石铺就道路上,积雪已经被扫干净了,然而此时此刻,天空亦是飘起了小雪,落在纯黑的大髦上,淹没不见。
兰子贤伸手拂去了肩头的雪花,通灵塔已经近在眼前,通灵塔共有九层,建造地巍峨壮观,四百多年来,都是供奉龙神的所在地。
到了通灵塔下,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梳着双环髻,穿着宫装的侍女执着一盏琉璃灯款款而来,约莫是十五岁的年纪,颜色极姝,她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皇帝便道:“走吧。”他带着兰子贤走进这座号称通天的塔内,里头一片漆黑,唯有侍女手中的灯盏是唯一的光明。
“国师在何处?”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国师在龙神像处,圣上请随我来。”侍女的声音也极为空灵动听,她轻移莲步在前面带路,裙裾拖在地上宛若一朵盛开的莲花,楚楚动人。
兰子贤不动声色打量着这通灵塔,虽然外头看着这通灵塔只高不大,但是走进去了才发现里头极为空旷,而且因为一片黑暗,反倒是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侍女在前带路,要走上一段十分漫长的阶梯,穹顶和阶梯都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上面散发着细碎而明亮的光点,兰子贤自幼便博览群书,分辨了一会儿就发现是天空的星辰,二十八星宿。
一层一层盘旋而上,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扉,仿佛进入了一个迷宫,星辰和银河在身边闪烁着银辉,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些星辰的碎片,一直到了第九层,侍女默然跪下:“国师,圣上驾到。”
“请进。”里头传来的是一个极为平和的女声,听起来年纪并不算大。
皇帝推开门,带着兰子贤缓步走了进去,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水池,以上好的汉白玉砌成,池子很深,望下去便只能看见黑漆漆一片,据闻这是以龙神法力加持过的,这池子中的水与东海相连,水池的中央则是一座高台,雕凿成了一朵盛开的莲花模样,一个穿着繁复衣裙的女子跪坐在高台的神像前,合掌默诵着什么,听到了脚步声,她才回过身来,欠身行礼:“劳烦圣上深夜至此,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请圣上海涵。”
“国师不必多礼。”皇帝并不在意,挥了挥手道,“国师常年避居塔内,侍奉龙神,劳苦功高,只是不知竟有何事,需劳动国师亲自出马?”
被尊称为国师的女子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是关乎社稷存亡的大事。”
她的话语虽然轻柔,然而皇帝和兰子贤一听,便双双心头一震,而皇帝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缓缓开口道:“国师……何出此言?”
“不敢期满圣上,今夜有幸得到了龙神赐下的圣训。”女子缓缓阖上了眼睛,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
如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作为国师的日子其实是平静而枯燥的,虽然贵为国师,但是这实际上却是一个虚职,良国的国师一向都由女子担任,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侍奉龙神,主持祭祀,而在早晚各有一次祝祷。
这一次晚霞漫天的时候,这位名为彩云的国师,便是正在进行晚间的祝祷,她吟诵着长而繁琐的祈祷词,神情虔诚,即便是她很清楚的知道,上一次龙神显世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可是就是在例行的祈祷词将近尾声的时候,彩云听见了一声绵长而高亢的龙吟,彩云一怔,但是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她匍匐在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拜见龙神。”
她看见那个巨大的水池泛起一圈圈的波纹,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好似近在耳边:“不必多礼……吾有一事,汝须牢记于心。”
彩云定了定神,俯首道:“还请龙神示下。”
“近百年来,吾力渐衰,如今大劫在即,良国之未来,已难以预测。”
彩云没有听清楚下面的话,事实上,她被这一番话震撼得呆立当初,好半天才颤抖着身体,问道:“龙神……请、请庇佑您的子民……”她说着,眼泪扑簌扑簌滚落在腮边。
她听见一声绵长的叹息:“天机难测,吾仅有一言,‘于今年十月初十子时出生之子,将关乎良国之兴亡,须好生以待,或有转机’,切记……切记……”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而水池的波纹,也逐渐平静了下来,回复到原先光洁如镜的模样。
“今年十月初十子时出生的孩子?”兰子贤反复品味着这句话,“关乎良国兴亡,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只是龙神离去前留下的,必有深意。”彩云低声道,“如今之计,还是尽早找到那孩子为好。”
皇帝微微颔首:“是该如此,这孩子找到之后,立即带进宫来。”他把目光投向兰子贤,“贤儿,此时交由你去办妥。”
“是。”兰子贤应了一声,又道,“只是不知该如何安置?”
永庆帝淡淡道:“安排一个不会让人注意的身份就是了。”
兰子贤眼神微微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是面上却依旧是恭恭敬敬应下了。
离开了通灵塔,夜色已经很深了,兰子贤走出门外,不由回头望了一眼这通灵之塔,只觉今天的一番话使得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即便是迄今为止,这个庞大的帝国还未呈现衰弱之状,只是月满则亏,就是因为太繁华了,反倒是让他从心底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皇帝这个时候,自然是去往**的,而兰子贤自然是前往东宫,东宫的主殿名为博望殿,乃是皇帝亲笔御赐的名字,如同熙和宫一样,熙和宫里住着的,是整个皇城里最受宠爱的皇子,九皇子兰子杭,是皇帝的宠妃珍妃所出,皇帝爱屋及乌,视若珍宝。
到了东宫,兰子贤却一点儿要安寝的意思都没有,外头的月色正好,照得外头的庭院一片明亮,他吩咐贴身的太监多点了几支蜡烛,把书房照亮,他取过几份奏报,仔细看了起来,毫无例外,都是歌功颂德的词句,仿佛天下大同,再无天灾人祸。
而后将近一个月,兰子贤都试图找出大厦将倾的蛛丝马迹,然而他发现,即便是这个国家多多少少有着一些瑕疵,可是如此太平的盛世,即便是敏锐如他,也想不出这个国家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内灭亡?
难不成是国师在危言耸听?兰子贤狐疑着想,但是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每一任的国师不参与政务,只侍奉龙神,她们都是与世无争的少女,自小便被送进通灵塔内,研究史料典籍,钻研法术,不染俗世半点污秽,一心一意只侍奉龙神,对国家更是一片赤诚之心,绝无虚假。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个特殊时辰出生的孩子,会关系到良国国运,而今年的十月初十子时,难道只会有那么一个孩子出世?
兰子贤越想越觉得扑朔迷离,而那个孩子找到之后如何安置,又是一个大问题,既然要接进宫来,自然是需要安排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又要不引人注目……
“大哥。”他正出神,一个声音却冷不防出现,兰子贤一抬头,看到一张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孔,他放下笔,负手道,“你怎么来了?”
“来找大哥借几本书看看。”来人是一个少年,一身锦袍,也是养尊处优的模样,只是面上挂着笑容,看起来比身为太子的兰子贤多了几分亲切之意,正是如今宫里最得宠的九皇子兰子杭。
很多人以为,中宫所出的嫡子兰子贤,与宠妃所出的九皇子兰子杭应当是敌对的关系,可是事实上,他们兄弟的关系十分亲厚,兰子贤是嫡长子,且贤德有才,立为太子是众心所向,而兰子杭虽然受宠,母妃珍妃出生却并不高贵,并且他醉心于杂学,对政务毫无兴趣,因此没有了根本的利益冲突,兄弟俩的关系着实不错。
“大哥在想什么心事,竟然愁眉不展?”兰子杭关心询问。
兰子贤略略一沉吟,便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了他,兰子杭惊讶得很:“今年有一个关系到良国国运的孩子出生,这,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但是龙神谕令,从未出错。”兰子贤淡淡道,“想必那个时候,全国上下,必定只有一个孩子会出生……只是如何寻访,倒是一个大问题。”
兰子杭掐指一算:“还有时间,只是此事不宜张扬,得暗地里进行才好。”
兰子贤一颔首,又道:“只是不知孩子找来,又该安排个什么身份……即要能在宫中居住,又要不惹人怀疑,而且那么小一个孩子……”饶是兰子贤这会儿,也颇感头疼了。
倒是兰子杭想了一想,出了个主意:“记得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不是收过一个徒弟,后来也封王了么,大哥何不效仿?”
“你是说……叫我收他为徒?”兰子贤愕然,转念一想,却觉得这方法也很不错,“也是,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她的身世由来了,哪怕有人怀疑,也挑不出错来,只是事情得做得干净一些才好。”
他心中自由沟壑,既然有了主意,必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倒是兰子杭又提了一句:“既然要收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得对他好点儿才是。”
“那是自然。”兰子贤淡淡一笑,“既然是和国运相关,自是不可慢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