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浅夏请贺兰无名在主位坐下,丫鬟上了茶又悄悄退下,大厅里很是安静,唯有女童有些好奇地戳着青花瓷的茶盏,贺兰浅夏笑着拉开她的手:“不能碰,烫的。”
女童便不高兴了,哼唧哼唧的要下地跑,贺兰浅夏连忙拿糕点吸引她的注意力:“给你吃这个好不好,甜的?”
糕点柔软而芳香,并且是五颜六色的,鲜艳的颜色很快吸引了女孩的主意,她奋力抬起胳膊要去拿糕点,贺兰浅夏故意逗弄她,她伸过来一点儿,他就拿远一点儿,反复几次,女孩便扁扁嘴,眼底已经有了亮光,贺兰浅夏这才把糕点递给她,她一把拿过来,捏了捏又拿手指戳了戳,最后塞进嘴巴里咬了咬。
贺兰无名一直有趣地看着,但是说的话却有些感慨:“没想到全国上下,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是在那年十月初十子时出生的。”
“是的。”贺兰浅夏道,“因此只可能会是她了……没想到这个生在小村庄里的小女孩,竟然关乎整个社稷的安危。”
“话虽如此。”贺兰无名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可是其中是什么缘由,连国师也无法参透。”他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懵懂天真,“她叫什么名字?”
“应当没有名字,只是喊她丫头。”贺兰浅夏轻声道,“乡下地方的风俗,晚些取名的孩子容易养活。”
“却也不能没有名字。”贺兰无名沉吟一番,道,“贺兰是你我的化名,她身份特殊,不妨也让她姓贺兰。”
“也可。”贺兰浅夏想了想,贺兰本是兰子杭在外行走时候的化名,贺是他的母亲,也就是已故的皇后的姓氏,而兰则是国姓,后来这个姓氏就沿用了下来,“只是不知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自然是带回宫里去。”贺兰无名道。
“带回宫里去?”贺兰浅夏觑了他一眼,微微挑起嘴角,“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没有娶亲吧,人家会以为是你的私生女的……太子殿下微服私访的时候,与民间女子珠胎暗结,可是戏曲里最常见的题材。”
贺兰无名顿时哑然,他也忍不住拧了拧女孩粉嫩的面颊:“她哪里像是我的女儿了?我是打算收她为徒的。”
“这可不一定。”贺兰浅夏刷一下拉开了折扇,眼底有着一闪而逝的狡黠,“我觉得她和你挺像的。”
事实证明,贺兰浅夏钱多多这句话极具前瞻性,可谓是一语成谶,很多年以后,他们对着这个小姑娘束手无策的时候,都会感慨一句:“无名,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同谁挺像的?”他们正说着话,忽然一位少女挑了帘子款款走了进来,她穿一件藕荷色的衣衫,腰肢纤细一如弱柳扶风,乌压压的青丝绾成了简单的发髻,不施粉黛却是姿色天成。
“这是果儿吧?”贺兰无名打量了少女一番,称赞道,“果然姿色愈发出众了。”
贺兰浅夏站起身来,拉着她坐下,皱着眉道:“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得很。”
“在屋里闷着无聊,听闻太子殿下过来了,便过来瞧瞧。”少女抿嘴一笑,她是贺兰浅夏的嫡亲妹妹,乳名果果,因为体弱多病,显少露面。
“是呢,我们正在说要给这个小姑娘取什么名儿。”贺兰无名笑着指了指在地上转来转去的小姑娘。
“取名儿?”贺兰清秋歪头一笑,“那可是有结果了?”
“我说不若叫舜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无名却说不好,他说叫静姝,‘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我也觉得不符。”贺兰浅夏柔声和她解释。
“要我说,这还不容易。”贺兰清秋噗嗤一笑,伸着纤纤玉指指着那个小姑娘,“让她自己选不就得了。”
“这也好,让她自己选,若是名字不好听,也怪不得我们。”贺兰无名赞同她的意见,把女孩儿抱到椅子上坐好,然后循循善诱,“小丫头,我们要给你取名,你觉得哪个好,就点点头好不好?”
女孩对他不熟悉,因此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半点表情都欠奉。
“噗……咳咳。”贺兰浅夏笑出声来,但是又怕对方恼羞成怒,连忙咳嗽了几声,但是眼角眉梢还都是笑意。
贺兰无名一挑眉,道:“那你来?”
“那我就直接开始了。”贺兰浅夏也不多废话,蹲在女孩面前,一个个名字开始往外蹦,“舜华?”
没反应。
“静姝?”这回贺兰无名也蹲下了,开始诱哄。
继续没有反应。
“这个……”贺兰浅夏与贺兰无名对视一眼,只好继续提供名字,“清婉?嘉卉?春华?馨宁?”
女孩觉得无聊,开始咬手指。
贺兰清秋也觉得有趣极了,便也过来凑热闹:“桃夭?子衿?采苓……采薇?”
贺兰浅夏刚要和她说不能这样直接报《诗经》的篇名,却看见女孩在听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她好像是选了采薇?”贺兰无名迟疑了一下,如此问道。
贺兰浅夏点头:“应该是的。”
“采薇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贺兰无名低声吟诵着这篇《采薇》,这是出征之曲,只是基调不如《秦风》那样慷慨激昂,反倒是弥漫着一股哀戚之意,这着实……不是一个好兆头。
可是那个瞬间,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快,他便忘记了它,只是笑意盎然道:“那小丫头,你以后就有名字了,采薇,贺兰采薇。”
而新鲜出炉的贺兰采薇小姑娘,忽然看见了贺兰清秋发髻上的赤金镶红宝石衔珠步摇,那步摇鲜艳得紧,她一下子便被吸引了目光,伸出短短的胳膊去拽。
贺兰清秋素来娇弱,贺兰浅夏恐她被伤到,连忙把发簪拔下来递给她玩儿,这才哄得这位小祖宗罢手。
“看起来这丫头不好伺候。”贺兰浅夏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无名,你以后有的折腾了。”
“最近江南不大太平,我还要在这里停留几天。”贺兰无名微微笑着,眨了眨眼睛,“所以还要拜托多多继续照顾她一段时日。”
贺兰浅夏握紧了折扇,嘴角一抽——贺兰无名不愧是贺兰无名,阴险狡诈的家伙!
而贺兰采薇小姑娘仿佛听见了贺兰浅夏心里的嘀咕,她玩儿腻了那支步摇,看上了贺兰无名腰间佩着的那块玉佩,乃是上好的翡翠雕凿而成,良国信奉龙神,而传闻龙神的原型是一条青龙,因此皇家的配饰多用翡翠雕凿的青龙来显示身份。
“小丫头,这东西可不能给你。”贺兰无名蹲下来,试图和这个小丫头讲道理。
可是和一个调皮的熊孩子讲道理?——太子殿下,你太天真了!
贺兰采薇小姑娘用自己的短胳膊死死揪住贺兰无名的玉佩,然后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贺兰无名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抬手用手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多多,是不是我眼花了,这小丫头是在威胁我么?”
“我想……”贺兰浅夏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就是这样。”
被一个三岁不到的小丫头威胁了!这对于作为太子的贺兰无名,简直是被雷劈了一样震惊,他有点儿哭笑不得,但是看到这小丫头就是拽着自己的青龙玉佩不放手,忽然心中一动,把玉佩解了下来,道:“看来你和龙神真的有缘……即使如此,那便给你戴着,可要好好保管。”
贺兰清秋细细看了那玉佩,便道:“我去打个络子,给她穿在脖子里戴着吧。”
“也好。”贺兰浅夏道,“收在衣服里面,别被人瞧见了。”
得到了玉佩的采薇小姑娘心满意足,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被贺兰清秋抱回房里,很快便睡着了。
贺兰无名这下才和贺兰浅夏到了书房里,好好说起话来:“这次的事情,有没有处理干净?”
贺兰浅夏提起此事,先是微微一阖眼,想起来大火里葬身的无辜群众,声音却很冰冷:“我做事,你放心……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天的真相。”
“那就好。”贺兰无名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很是冷漠无情,但是很快又淡淡一笑,“多多,你有没有质疑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兰浅夏垂着眼睑,半晌才道:“你总有你的道理。”但是心中何尝是没有疑惑的,贺兰无名平日里,并不像是心狠手辣之辈。
贺兰无名淡淡道:“我也想过别的法子,譬如……偷她出来,抑或是安排一个假的身份,都不用这么狠,但是我不放心啊,多多。”他的眼神很是认真,“这是关系到国家命脉的事情,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超过五个,一个谎言需要千万个谎言去圆,我能查到的事情,别人自然也能查到,只有事实,不会让人怀疑。”
贺兰浅夏握着折扇,半晌才道:“你要对她好。”
“自然。”贺兰无名一颔首,“我会好好养她,她还那么小,以后怎么样,还不是由我说了算么,只有这样养熟了,才能为我所用,否则,血浓于水,哪天她的父母出现了,要怎么办呢?只有她什么都没有,只能依靠我这个师父,我才放心。”
贺兰浅夏却问道:“那若是她有朝一日知道了真相,又该如何?”
“爱是一种力量,恨难道不是么?”贺兰无名却淡淡一笑,“血海深仇安排好了,一样可以驱使她为我做事……但愿不要有这一天吧。”
他说着,贺兰浅夏却心惊不已,半晌才不得不道:“你的确思量周全,但愿我们做的,一切都值得。”
“值得的。”贺兰无名道,“龙神之谕,从未出过差错,若是良国真有那一日,她便是唯一的希望。”
这一番话说得贺兰浅夏心情也十分沉重,虽说月满则亏,然而良国如今虽说偶有祸患,却并未出现灭国之兆……然而真的到了那一天,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子,又有什么能力回天呢?
一时之间,书房里静谧一片,良久,才听见有小厮快步走到门前,躬身道:“少爷,有一封信函送到。”
“信函?”贺兰浅夏有几分奇怪,与贺兰无名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才道,“拿进来。”
“是。”小厮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把东西搁在桌上,便退下了,眼神都未曾乱瞟一分一毫。
贺兰浅夏拿起了那封信函,信封是普通的信封,雪白的质地,上面只写了贺兰浅夏之名,只是墨迹不是黑色,而是一种深紫色,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气,而封口处并非用浆糊黏住,反倒是印了个殷红的唇印,真真是樱桃小口,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子脂粉香气,贺兰浅夏嗅到了香气,一挑眉梢:“无名,你猜猜这是谁的信。”
贺兰无名略一沉吟:“古有韩偓‘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莫不是哪位佳人鱼雁传书?”
“非也。”贺兰浅夏一笑,拆了信封,里头只落下来几片鲜嫩粉红的桃花瓣,“做得出以螺子黛为墨,唇印为痕,桃花为信的人,江湖上只有一个。”
贺兰无名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微挑嘴角:“我知道了,人人都道‘青楼美人怀抱里,最忆苍绯小公子’,是小公子苍绯?”
“正是。”贺兰浅夏淡淡一笑,“这一次的消息,也是他无意中发现告知我的,说来还欠他一个人情。”
“他一字无着,你要上哪里去找他?”贺兰无名问道。
贺兰浅夏轻笑道:“所有人都知道,要找小公子,往青楼里去就是了——他如今,必然是在红杏坊。”
不错,红杏枝头春意闹,临安最好最大的青楼,便是红杏坊,小公子苍绯除却此处,还会在别的地方么?